有一年回家去,父亲说,鲇鱼须镇的陈幺巴去年借了二百块钱到今年都没还,你去讨讨看。于是,我骑着一辆破车,雄心壮志地穿越村部,上了天鹅桥,沿途的河水在脚下驶过,过了机铺,往鲇鱼须镇的方向走去。

路并不十分熟悉,好在是一条平坦的沙石大道,沿路上打听,没费多少劲就找到了。是湖南乡下常见的两三层的半新楼房,敲开门,陈幺巴人不在,有人打发他小儿子去叫,没多久,陈幺巴搓着手出现在我面前,他亦是极爱面子的人,见了面不待我多说几句,就晓得了来意。于是留我吃晚饭,打发堂客在厨房里忙开了,菜不多但味儿淳正踏实,晒干了的白辣椒炒腊肉味道蛮好。

饭吃过了,天也快暗下来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月亮老大地挂在青蓝的天幕上,映得门前一条沙石道又白又长,两旁的房屋成了一团浓而密集的黑影。听到周坨子屋对面的小庙里热闹起来,一打听,原来是有人在唱皮影戏。

庙门半开着,里头暗暗地,梁上缠着一些红绸,皮影戏在东头,看戏的一小撮人在西头。皮影戏的灯光影影绰绰地,不甚明亮,于是人群里只看得到几双或清亮或混浊的眼睛,几把椅子磨得光亮的柄在暗夜里发着光。地下玩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捡着没有燃完的鞭炮芯子、香玩,有一个孩子把半截的香拿在手里急速地飞舞,残香成了他手里闪动的流星。当他们闹得太厉害的时候,必有一个老人从人群里站起来,拍打着、嗔怒着,是尽量压低着的声音。

皮影戏是乡间主要为了还愿演给神仙看的,神仙即是爱看,当然,也有人陪着看。这乡间的皮影戏,是为了那个愿望而生的呢?我不得而知,愿望是心里的庄稼。皮影戏的道具简单,行头也简单,它的表述近似于抽象,只为营造一种意境,只待留了圆润的唱腔,或许,人们认为这种有点属于精神范畴的戏,将更接近神灵?

皮影戏的白幕上,一个人物退场的时候,幕后撑着它的那一双大手渐渐提起,那个影子就从白幕的两边淡出了,灯后隐约可见那双手提起的细竹枝在空中划起一道流畅的弧线。那一张一顿,生动而有讲究。

所有的唱词都来自一个苍老的男声,武将的苍凉而铿锵,文臣的儒雅与拘谨,坚定而有分寸地。后来出来了个杨门女将,那背后的旆旗英武而张扬,那做作的女声有点虚假,却是极认真的发着颤音。又来了一个妇人,在夫君面前眉顺眼,又是鞠躬又是唱诺,动作是线柔媚的,那幕后的声音也变得尖细而妩媚起来,二胡的伴音也温婉起来。

绕到背后,只见两辆单车支起了所有的棚架子,只是两个老人,一个舞着皮影人儿的动作,一排的皮影纸人儿在棚后挂着,一盏明亮的气灯照着;另一个唱着而掌管着二胡和锣磬。

只要还有人相信愿望,只要还有一个愿望实现了,人们便不忘记还对神的许诺,才有皮影戏的市场,这两个平日在田间劳作的老人,推着老单车,载着所有的家当,奔走在乡间的泥路上。

月夜下的乡村,笼罩在一层乳白的薄雾里,那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疲倦了,它们落在田野间的菜叶子上、草尖上,于是,第二天早上,人们将会看到蒙了霜的白菜茸拉着耳朵,而田埂上的草地里,草尖上凝落了霜和水滴,只要轻轻一碰,它们就会被撞落下来,那没人走过的田埂上,明明是扯了一段白雾蒙上去的样子。

细碎的沙在脚底下咯吱咯吱地响,推动了单车,那开锁清脆、冰冷的金属撞击的声音,更加重了这冬夜的寂寥。只有那庙里皮影戏伊伊呀呀的调子,还在乡间的路上隐约地飘着,有点暖和,有点湿润,它没有月亮的明朗,也不象星星的闪烁不定,倒像那阳光里点点飘浮的细尘,那袅若细丝的如线春光。再走远了些,一丁点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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