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玲

一九七九年夏，放暑假。下午三点来钟，母亲下早班回家。我正在天井院子里洗菜，母亲放下包顾不上休息，清洗她换下的工作服。

和我家一墙之隔邻居陈大伯将自家的屋门带起锁好，抱着孙子出门遛弯。此时，整个大院五户人家仅剩我和母亲在家干活。霍地，我无意识抬头，突然发现陈大伯家窗前火苗蹿的老高，这是怎么了。连忙大喊，妈妈陈大伯家着火了。母亲一看连忙放下手中衣服，跑前跑后大喊。不得了着火了，快来人啊，一边急忙起身使劲地敲打陈大伯家房门。可哪有人，都出去了，敲门，门锁着。眼看着火苗马上就窜到芦席天棚了。此时，我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冷静。说妈妈别急，我来想办法。赶紧环顾四周，可好，院子墙角放着一把铁锹，就是它了。我抄起铁锹，用锹把子对准房门，往后退两步，往前一冲，门撞开了。一进门，火苗和烟雾呛得我们母女二人咳凑不止，我也有点不知往哪里下手，只是拿起一把扫帚使劲地扑打火苗。还是母亲厉害，首先将火源点，煤炭炉子上的砂锅（炖肉已经烧得焦黑）一把掀到地上，但火苗还是烧到芦席天棚。妈呀，我一看不好，大喊，妈妈要是天棚烧到，我们家就麻烦了。急中生智，还是年轻身子灵巧，我一步跳到椅子再爬到大方桌子上，接过母亲给我的一件破衣服，连打带拽，芦席天棚的火苗终于灭了，地下的火苗也被母亲用水浇灭。哎吆，我和母亲不由自主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待到陈大伯被大街上熟人喊回来，才知道陈大伯是将炖肉的砂锅放在碳炉子上，觉得碳炉子火很小，心想带小孙子出去玩一会儿应该没问题，没成想他忘了碳炉子下面风门没有关。出去没多长时间，碳炉子里面的无烟煤火就越烧越旺，没一会儿砂锅里的肉汤烧干肉烧焦，最终变成越来越大的火苗，差一点引发一场不可预估的大火。事后，我和母亲一想到此事都感到后怕，这可真不是玩的。

父亲心情不好大部分还是有理由的，但也有许多时候，父亲心情不好在我看来是无缘无故没有任何理由的。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父亲对我说，你睡觉怎么不洗脚，我说，我洗了呀。你没洗还跟我狡辩，快去洗。父亲又怒目圆睁对我大喊，我也不知为什么那天突然想反抗，毕竟十四岁的姑娘了。我说，我洗过了，我就不洗。好，你不洗。父亲怒火一下子被点燃，抄起从青海格尔木带回的用马尾巴做的云掸子，反过来用云掸子的木头把将我从头打到脚，倾刻，浑身上下一条条青紫梗印，四肢没有一块是完好地方。开始我还有劲哀嚎，最后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瘫在地上只有虚弱的出气，觉得这次自己真的快要死了。邻居胡婶婶看见了，大声喊正在哄弟弟睡觉的母亲，杨静杨静你真能装，你再不拉定邦，你女儿真要被打死了。此时母亲才慢腾腾下床，用手支着自己疼痛难耐的腰，将父亲推到一边说，打死了好，这个家就清净了，省的二丫头整天受罪。

这次挨打的结果是我一个星期都下不了床，而且不知到底为什么被打。昏沉的脑子里整天闪现的是在老家看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花妮手捧花篮卖花的一幕幕场景。觉得自己就是苦命的花妮，主题曲也就成了我心中的最爱。感人至深的歌词至今难忘。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穿过大街走过小巷，卖花人儿心悲伤。一片赤诚无限希望, 培育鲜花多芬芳，卖去鲜花换来良药，救治母亲早安康。金达莱花满山开放，新花长在河岸旁，多少泪水灌溉土壤，浇得百花扑鼻香。快来买花快来买花，卖花姑娘声声唱，卖去鲜花带来春光，明媚春光洒胸房。

为了对抗这种精神层面永无止境的绝望悲苦，我开始在合肥的家、老家大姊卧房、学校阅览室或同学处疯狂搜寻借阅凡是能够看到的各种大部头长篇小说。那时四人帮刚刚打倒，各种优秀的长篇小说才刚刚解禁开放，对于从小背红宝书长大的我们来说，简直是沙漠荒原遇到了甘泉，凡是听见有好看的书，就想尽一切法子借；只能借一天的，就偷偷打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一夜翻完，因为第二天还要还人家。

几近疯狂与执着，我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如中国古典小说《三国》、《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其中《红楼梦》当时已读了不下十遍，感觉还没够；当代小说梁斌《红旗谱》；浩然《艳阳天》、《康庄大道》；周立波《山乡巨变》、《暴风骤雨》；欧阳山《三家巷》；巴金《家》、《春》、《秋》；杨沫《青春之歌》；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曲波《林海雪原》；黎汝清《海岛女民兵》；冯志《敌后武工队》；冯德英《苦菜花》；吴强《红日》等等；国外的尼古拉奥斯托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泰戈尔《吉檀迦利》、《飞鸟集》；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雨果《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小仲马《茶花女》；艾米丽勃朗特《呼啸山庄》；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高尔基《我的大学》、《在人间》；格林兄弟的《格林童话》，张扬的手抄本《第二次握手》，《十万个为什么》，甚至特别喜欢各种地理课本以及怪力乱神等杂七杂八的书。

父亲对我读书非常反感，即使我所有的家务事做得非常好，一看见我又手捧一本书，就气不打一处来，扭着脖子，一双大眼睛圆睁，一脸地嫌弃地瞪着我，吓得我跟小鬼似得哆嗦；而母亲却非常支持，《红楼梦》，《三家巷》，《家》、《春》、《秋》，《野火春风斗古城》等等是母亲的私藏；《格林童话》和《第二次握手》都是母亲帮我拐了几道弯借的。《红楼梦》更是母亲让我看的。并告诉我，她原来有一部老版的《石头记》，给你老舅拿去了，老舅又给你老舅母拿去后弄丢了，实在可惜。

夏夜晚上，我靠在屋外的路灯下，坐在小竹椅子上看得忘乎所以时，母亲只是提醒我别把眼睛看近视了。并当着众人面夸奖我，我家二丫头是小先生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整天不出门，却知天下事。读书中，有什么不认得的字或疑惑的问题，一问母亲总能得到正确解答，打心里赞叹母亲真有文学水平，对人情世故也看得通透，心想母亲要是生在富贵人家肯定是非常有文化的大家闺秀。和母亲闲聊时，忍不住说，妈妈你为什么当时那么听话和爸爸成亲。刚解放时，不是有很多人打离婚，你也可以离婚啊。母亲说，你个呆丫头，不和你爸爸成亲能有你们吗。人要讲良心，我是童养媳，虽然不是一个妈妈生的，但我是你爹爹奶奶养大的，我要是离婚这个家就完了。

读书过程中，自己往往不自觉地掉进坑里不能自拔，甚至不想自拔，想像着自己就是书中的主人公。经常为书中主人公的命运、曲折的人生道路叹息流泪；懂得了很多与人相处和做人做事的道理，学会了怎样面对痛苦、矛盾、问题和困难；中外名著里呈现的思想与精神内涵给了我巨大的精神慰籍。使我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变成喜欢思考，尝试着怎样与人相处和交往，精神层面永保独立，且整个人从内心到外部神态越发沉默孤寂但十分享受，甚至这种孤寂与独处个性至今都很难改变。

参加工作后，小学初中同学的聚会上，几个当年出名顽皮的男同学问我，上学时，你整天脸色煞白沉默寡言，一脸的忧郁和哀伤。特别是你的眼神，害得我们总想找你麻烦。我这才明白当年为什么班上的男孩子总是喜欢找我恶作剧，不是给我起外号，就是放学后经常在我家的门口吹口哨，做鬼脸大声说着怪话，即使告到班主任余孝廉也没用。最可恶就是在下乡学农时候，将我打好的饭菜缸子撒上泥土，惹得我泪流满面却又不愿意找老师告状，一声不吭饿一下午肚子参加劳动。我知道女孩子中有一条心知肚明的游戏规则，只要谁谁一和男孩子说话或是因为她引起什么纷争和话题，那你就是一个思想意识不好的坏女孩。

不反抗的结果却反而引来他们更多的关注，个个摩拳擦掌表决心，说要干一件大事。夜已深，趁老师查完男生借宿老乡家的岗后，几个捣蛋鬼带着手电筒，悄悄蹿到离村子一里路远的稻田里吞黄鳝捉泥鳅抓螃蟹，说是要油炸螃蟹补偿我一下午饿肚子。在他们的大干快上地努力下，不但将稻田的田埂捅了许多窟窿导致稻田里的水被放干，还毫不客气地将老乡家要用一年的一瓶香油倒入大锅灶的大铁锅里，要油炸螃蟹。炸没炸熟不知道，却因为害怕被老师发现，几个家伙将剩余的香油扑洒倒到稻田里。这下可好，老乡心痛难耐忍无可忍，将几个捣蛋鬼拎到老师那里。领队的余孝廉老师听了缘由也毫不含糊，狠狠给每人一个毛栗子，让他们向家长要香油票，每人赔老乡二两香油票和二毛钱。学农结束回去后我才知道此事，远远地看见他们吊儿郎当一路走来，总是心惊胆战地躲得远远的，生怕惹来什么麻烦。

通过读书，我也知道了父母生活的艰辛，慢慢学会理解父母，宽容父亲。因为他们一副肩膀挑两头，上有老下有小，没有自己单独的二人世界，生活唯一的目标是养活一家老老小小。（未完待续）

最忆是巢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