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画像,“晏子见齐景公”(来自网络)

纵然晏婴对齐景公姜杵臼多有不满,也只能恪尽臣子之责,想尽一切办法引导国君走向正途。在很多时候,姜杵臼对晏婴还是十分信任的,许多意见也听得进去。这恐怕与晏婴提意见和建议的方式有关,他很少与姜杵臼正面冲撞,总是含蓄、委婉地指出问题所在。

晏婴去晋国之前,姜杵臼曾打算给晏婴换一所位置更好的大宅子,他说:你看,你那旧宅子靠近市场,喧闹多尘不说,还潮湿狭小,我给你换一座高大明亮的宅子吧。

晏婴不想换,他说:我的祖先就住在这里,这地方已经非常不错了,何况离市场这么近,想买什么东西的话,十分方便。

姜杵臼一听乐了:离市场那么近,你可知物品之贵贱?

晏婴道:当然知道。

姜杵臼:何贵?何贱?

晏婴道:假腿贵,鞋子贱。

姜杵臼听了,明白晏婴是借机进谏,日后果然减轻了刑罚。

但是,当晏婴从晋国回来时,姜杵臼还是给他盖了一所崭新的大宅,为此还拆掉了许多人家的房屋,以腾出空来。晏婴向姜杵臼拜谢之后,命人拆毁新宅,照原样恢复拆掉的房子,让那些房子的主人回来居住,他自己,则继续住在临近市场的潮湿的老宅里。姜杵臼非常不高兴,幸有田无宇出面说情,才没有发作。

齐景公剧照(来自网络)

作为一代名相,晏婴常常被人比作管仲。只是晏婴虽有管仲之才,姜杵臼却无姜小白之气度与胸怀。齐国的黄金时代早已成为回忆,晏婴面对的问题,远比管仲复杂,他也无法像管仲和齐桓公姜小白一样,与姜杵臼君臣相得,心心相印。晏婴是在一种与各方艰难平衡的局势中,辅佐姜杵臼,使齐国渐渐有了和平的国内局势,显露出所谓“中兴”的势头。

晏婴是一个长寿者,姜杵臼的在位时间也长达五十八年。在这漫长五十八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晏婴的主要工作,除了阻止田氏继续蚕食公室权力,就是避免姜杵臼犯错误,不厌其烦地讲述为人君的道理,当然,他还要出使列国,留下各种虚实难辨的故事。

公元前522年前后,姜杵臼得了疥疮和疟疾,一年都没能痊愈,以致列国前来问候的大夫在齐国居留多日。姜杵臼的宠臣梁丘据和裔款认为,该祭祀的鬼神都祭祀了,祭品又极丰厚,国君的病却迟迟不好,这是祝、史(掌管祭祀的官员)的罪过,现在列国的大夫们都认为齐国不敬鬼神,因此,应该杀掉祝、史,以辞谢来宾。姜杵臼问晏婴怎么看,晏婴告诉他,祝、史的祭祀祈祷是否有用,要看国君德行如何,如果国君厚赋重敛、严刑峻法,再加上纵淫享乐、无所顾忌,再怎么祭祀祈祷都没用,因此,要杀祝、史也可以,前提是国君先把自己的德行修好了。

多年来,姜杵臼早已习惯了晏婴的说话方式,他当然知道,晏婴这是在旁敲侧击。晏婴在指责他,但言辞婉转,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听得高兴,于是不杀祝、史,令人薄赋、宽政,毁关、去禁,与民共享山泽之利。不久,他的病好了。

其实,治了那么久,就算什么都不干,那点病也会好的。

晏婴自始至终都在向姜杵臼强调一个“德”字,这是晏婴治国的核心理念。

《左传·昭公二十年》书影

公元前516年,有彗星滑过齐国的夜空,姜杵臼很是担心,以为灾祸要降临齐国,便令人祭神消灾。晏婴告诉他,这样做毫无用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因为天之道确定无疑,人间的祭祷不可能改变什么。晏婴说:彗星正如扫帚,是上天用来扫除污秽的;您若德行美好,何必去祭祷?若德行丑恶,虽祭祷又有何用?

姜杵臼停止了祭神,与晏婴坐于路寝。环顾四周,华屋美舍,画栋雕梁,姜杵臼忽然生出一丝凄凉,他叹息道:你看,多么漂亮的屋宇,我死后,谁会拥有这一切呢?

晏婴问他: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姜杵臼仿佛在自言自语:我想,是有德行的人吧。

晏婴说:要是这么说,恐怕会是田氏吧!田氏虽无大德,但对百姓很好;您厚敛,而田氏厚施,民心已经归了田氏;您的后人如果稍有懈怠,而田氏未亡的话,国家就是田氏的了。

姜杵臼说:你说的很对……我该怎么办呢?

晏婴说:只有礼能阻止这种情况出现;若君主的行为合于礼,家族们再怎么厚施也无法减损公室的威望。

姜杵臼叹道:原来礼也可以用来治国啊。

晏婴道:礼可以治国,由来已久;自有天地之日,便有了礼——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妇听,这就是礼;若国君发布命令而没有错失,臣下恭敬而无贰心,父亲慈爱且教子有方,儿子孝顺且不忘规劝父亲,兄长仁爱而友善,弟弟恭敬而顺服,丈夫温和而讲理,妻子温柔而正直,婆婆慈爱且善听规劝,媳妇顺从且能委婉陈辞,这就是把礼真正做好了。

姜杵臼道:说得真好啊,我总算知道礼是什么、应该怎样去崇礼了。

说归这么说,姜杵臼终究是做不到真正崇礼的。

《左传·昭公四年》书影

在他漫长国君生涯的后半段,齐国的军队开始四方出击,妄图寻回祖先的荣光。不能否认,他是一个有雄心的人,但同时他又热衷享乐。他觉得人生时光太少,对死亡充满了恐惧。

有一次喝多了,姜杵臼叹息道:如果世间没有死亡,该是何等欢乐啊!

晏婴告诉他,如果没有死亡,那么他所谓的欢乐就只能是古人的欢乐,而不会有现世的欢乐。

当然,晏婴所理解的欢乐,必定与姜杵臼的欢乐不同。君臣二人,相处近半个世纪,却至死都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晏婴死于公元前500年,姜杵臼死于公元前490年。

按照《晏子春秋》的说法,晏婴死前,曾在柱子上凿了一个洞,把一封信放在里面,嘱咐妻子,等儿子长大了,再拿出来看。若这个故事可信,这个儿子,应该是晏婴的小儿子晏圉。后来,此子成人,取出信来,发现上面写道:

布帛不可穷,穷不可饰;牛马不可穷,穷不可服;士不可穷,穷不可任;国不可穷,穷不可窃也。

晏婴在世时,孔子曾前往齐国谋求职位,姜杵臼本已答应,在晏婴劝说下,又拒绝了。孔子并未因此记恨晏婴,反而给予极高评价:

救民百姓而不夸,行补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

司马迁作《史记·管晏列传》,对晏婴极为推崇,将其与管仲相提并论。

司马迁说,如果晏子还活着,他愿意为之执鞭驾车。

(《大梦春秋》074,待续。盗用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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