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省亲是《红楼梦》全书中贾府最为高光煊赫的时刻。在《红楼梦》时代,男子状元及第,女子进宫封妃,这是光耀祖宗,彰显门楣的大喜事。贾元春因为才孝兼得被选入宫中当了女史,后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至此贾家已经跃居皇亲国戚的行列了。元妃省亲是贾府鼎盛之时,也是书中极其重要的章回。元妃省亲之事一订下来,贾府就好一番忙碌。然这段时间黛玉并无十分欢愉的表现,还时不时的和宝玉斗斗嘴,生气的时候还剪了做给宝玉的香袋。因此,就有红迷朋友说林黛玉对元妃省亲“不屑一顾”。清高如林妹妹,怎么可能去巴结讨好代表着“皇权”的元妃呢?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逍遥子认为:所谓的元妃省亲时林黛玉“不屑一顾”,纯粹是许多“黛玉粉”的意淫。黛玉也并没有那么“超凡脱俗”。注意,这里的“没有那么超凡脱俗”并无贬义,相反,恰恰说明了黛玉也是一个“食人间烟火”的“正常人”。

《红楼梦》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贾元春归省庆元宵”原文中写道:(元春)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 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

> 并<

>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 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 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然后,大家的一首五言律诗都写成了,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 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 才有了三首, 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 我也替你作出这首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

对于元妃省亲,黛玉一点都没有“不屑一顾”,不论是出于礼节还是想要表现,或者是有意讨好,黛玉都非常认真的完成了元妃要求的一人一首诗,而且还嫌一首少了,“不得展才”,又替宝玉做了一首。先不说替宝玉作诗的举动,单一句“不得展才”就明显的写出了黛玉是有意要表现自己的。既然对人家“不屑一顾”,又何必要在人家面前表现自己?

再看看黛玉作的诗: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这是一首应制诗,也是书中明文记载的林黛玉的第一首诗作。在《红楼梦》里,跟这首诗一并出现的还有宝钗的《凝晖钟瑞》、探春的《万象争辉》、李纨的《文采风流》等一系列的应制诗。而这些应制诗也分别是宝钗、探春、李纨等人在书中的第一首诗作。所谓“应制”指的是臣下奉君王或皇家之命,进行作文赋诗的一种活动,主要功能在于娱帝王、颂升平、美风俗等等。既然是写诗“应制”,那题材和主旨自然由不得当事人自己选择,那是必须对皇帝或皇家的其他代言人——皇太后、皇后、皇妃等等,进行歌功颂德才行。黛玉的这首《世外仙园》非常的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新颖别致。这样的改变,也表明了黛玉其实也是非常“识俗务”的。

同样是写应制诗,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写,写到什么样的程度,却又全靠每位当事人自己去把握。同样是写诗“应制”,有人是竭力颂圣,一门心思地想在这些歌功颂德的词藻上出风头、挣表现,以博得君上的好感。有人则对这些讨邀宠之类的东西不屑一顾,只勉强应酬,以求敷衍了事。还有人倒是也想积极挣表现,只可惜笔力才情不够,只能“勉强随众塞责而已”。作者也正是通过对这些不同态度和表现的描写,勾画出了大观园群芳中每个人不同的思想性格和文学创作水平。

那么,黛玉写这首《世外仙园》,她又该属于哪种情形呢?答案是明摆着的:这时候黛玉的应制诗偏偏起名叫“世外仙园”,把最世俗的皇权当作世外仙境来歌赞,其挖空心思以“颂圣”的心意就要直接得多,也露骨得多,且不含任何讥笑、反讽的意味。脂砚斋对于黛玉“世外仙园”四字扁额的批语是: 落思便不与人同。(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相比之下,一直被认为“热衷功名”的宝钗写这首《凝晖钟瑞》将那些作诗应制、歌功颂德的举动,看作是不屑一为的事情。宝钗分明属于诗才极高,却不屑为此,只求应酬敷衍的那一类。而实际上,脂砚斋在谈及宝钗此诗的时候,他(她)就已经明确指出“此不过颂圣应酬耳”。其批语的全文如下:好诗!此不过颂圣应酬耳,未见长,以后渐知。(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之所以说宝钗的《凝晖钟瑞》是“好诗”,乃是因为宝钗在作诗填词方面,本来就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她一出手就自然是典雅、庄重的语句。之所以又说此一《凝晖钟瑞》属于“未见长”的那一类,乃是因为宝钗主观上把这种写诗“应制”,当成了不得已的“颂圣应酬”。她只求应付过去,并没有用更多的心思去发挥、创新。因此,这诗写的虽然中规中矩,看上去似乎处处都合乎“应制”的规范,可它却惟独缺少了盛赞君上的无限忠心和卖力表演的热烈激情,显得含蓄而内敛,甚至骨子里还隐隐透出了一种对皇家及其皇权敬而远之的态度!

因而,脂砚斋对于宝钗“凝晖钟瑞”四字扁额的批语是:便又含蓄。(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点明宝钗当时的态度是在“应酬”,她于此刻作诗的文风也是基于“含蓄”的原则,而惟有林黛玉是要在这个地方别出心裁地赞美皇家。这种观感同长期以来的拥林派观点截然相反,却恰恰与我们的上述分析不谋而合。

我们不妨比较一下林黛玉的两首应制诗(包括代宝玉作的一首)的尾联。《世外仙源》的尾联有曰:“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杏帘在望》的尾联则说:“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皆是挖空心思、别出心裁地来赞美皇权的字句,且字里行间,充斥着喜悦的情调,反映的是林黛玉对元春省亲的赞扬与羡慕之情。

而事实上,也正是在比较了黛玉的《世外仙园》和宝钗的《凝晖钟瑞》以后,脂砚斋方特意批云: 末二首是应制诗,余谓宝、林此作未见长,何也?盖后文别有惊人之句也,在宝卿有生不屑为此,在黛卿实不足一为。(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明确指出:对于写应制诗歌功颂德一类的事情,宝钗的态度乃是“有生不屑为此”,黛玉的情形则是虽“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却“实不足一为”。钗、黛二人在此次作诗“颂圣”上面,虽然同样是未能发挥到自己的最高水平。但在黛玉,这只是客观能力上的“不足”——因不擅长写这种题材,而只能靠挖空心思、别出心裁的构想来略略弥补自己的劣势。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黛玉非常的“识时务”,对元妃省亲之事足够重视。试想一下,如果黛玉真的对此“不屑一顾”,犯得着这样挖空心思的“卖力表现”吗?

当然了,这样的结论对于那些持拥林派红学观的学者来说,他们是断断难以接受的。他们怎么可能承认被他们一直诋毁成所谓的“封建卫道士”的薛宝钗才是书中真正的愤世嫉俗者呢?而一向被认为“超凡脱俗”的“世外仙姝”林妹妹也不是一味地目空一切,目下无尘。她的骄傲是对自己才华的自信,也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之后的骄傲。因为大观园中,她是当然的诗才魁首,所以,她骄傲,骄傲于自己的才华,骄傲于自己那些刻苦的学习。但是,该“世俗”的时候,黛玉一样非常的“识时务”。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