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储劲松:半部林语堂

看林语堂的照片,小眼睛炯炯,里面有谦逊、温情、狡黠以及不经意便难以觉察的桀骜。壮岁后戴一副在民国文人中颇为流行的黑边圆框眼镜,眼神里多了一层迷离的雾气。不丑,也帅气不到哪里去,然而我以为他青年时演张恨水《金粉世家》里的金燕西无须化妆。不笑,天生的落拓不羁。即使他那一头梳理得油光水滑、苍蝇站上去恐怕要跌断腿的黑发,最后被岁月的北风拔得只剩下几棵衰草,他的才子风流仍然是显而易见的。

民国时文人里出了很多“怪人”,比如辜鸿铭、金岳霖、徐志摩、吴稚晖、刘文典、周作人,名字可以排一个连。乱世多高士也多怪杰,特别是春秋战国、魏晋六朝、晚明、晚清和民国。林语堂骨子里有遗世独立之高标,行止却不算怪的,起码看起来面团团的,暖笑可掬,尤其是晚年,有得道老僧相。他和梁实秋、丰子恺三人的为人和文章,基本算一个路数的,玩的是雅人高致,游走在民国热闹文场的边缘,像中国山水画里的人物,吟啸清发,风流自赏,因而很得少年时的我喜欢,现在也不讨厌。

我读书晚,原因无非家贫,课本之外,罕有书看,在我们这一代人里,读林语堂却算比较早的。1991年,16岁,地点是江边小城安庆。其时我在那里修习工业与民用建筑,啃高等数学和结构力学,学业全班第一,志向是做梁思成和贝聿铭。但学校图书馆里的文学典籍浸染了我,一个大别山中从小放牛割草的农家少年,从此无可救药地沦为文学的俘虏,与当年无数的文学青年一样,开始写诗,吟风弄月,把自己当作王,至少是王孙,在多愁善感中打发最好的年华。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宋词有毒。”

有一天下午,我去逛新华书店,用眼光和手摩挲,翻翻而已,没想过要买,那时百物价廉,书却不便宜。恰好书店刚进了一批民国文人的书,估计都是改革开放后的初版,其中就有《林语堂文选》,分上下册,每册书价七块多。此前我并不知道世上有林语堂,鬼使神差,从书架上抽下来就舍不得放下,或许只因林氏坐在椅子上眯眯笑着抽烟的一张照片,或许只因他说的一句话,“绅士的演讲,应当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在书店二楼的拐角,我与自己搏斗了足足一刻钟,最后决定买上册。我口袋里只有十块钱,是大半个月的伙食费。

我早已忘记了《林语堂文选》封面的样子,因为买回后就用图纸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也不知道那本书如今放在哪里。两个书房,聚书数千册,翻找是很麻烦的。其实不用找,林氏文章如旧恋,即使再也不见,其风神、气味、格调都烙在脑门上,想忘记也是不可能的。那本书的天头地尾、行间字隙,我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读书札记,十多年前搬家时偶然翻开,蓝色字迹已漶漫如烟墨,林语堂温热而柔软的幽默以及俏皮的笑,仍然新鲜和经典。

中国文章儒雅、楷正、内敛,圣贤子孙作圣贤文章,如执戒尺穿长衫端坐讲台的私塾先生,不苟言笑,极少有幽默色彩,甚至普遍缺乏生机和趣味,闲适派和性灵派如袁宏道、袁枚、李渔已经算是难得了。这种状态直到民国也未有多大的改变,倒是多了些手握刀锋的战士,以及情圣和肉麻兮兮的诗文。民国文阵雄师高手如云,多有深厚古文功力,又曾出洋留学,眼通古今而学贯中西,想博得一席岂是易事。林语堂祭起幽默的大旗,谈笑间,就用烟斗和小品文轻易杀开了一条新路。

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里这样说:“一般人不能领略这个尘世生活的乐趣,那是因为他们不深爱人生,把生活弄得平凡、刻板,而无聊。”不深爱人生,这话说得自然有些过,但其他的话却是确凿的事实。发现、挖掘并书写、倡导生活的乐趣,其实是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三人共同的文学的也是人生的理想,但林氏不单身体力行,而且形成理论,庄中带谐更是他的拿手好戏。林氏自谓“热心人冷眼看人生”。又说,“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他是个有胸怀的人,有卓识的人,也是一个看惯秋月春风的人,他的幽默因之宽容而不尖刻,他的文章因之从容而有识见。

林氏手握烟斗坐在椅子上,与世人娓娓地谈人生的况味、生活的智慧,谈思想的艺术、家庭的乐趣,不时来一句幽默。“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国的乡村,屋子里装着美国的水电煤气管子,请个中国厨子,娶个日本太太,再找个法国情人。”——是的,是意味深长的幽默,而不是一笑了之的笑话。谈的人很随意,谈到入味处,小眼睛放精光,听的人也尽可洗耳恭听,当小学生,也尽可跷手架脚,作沉沉入睡状。如老朋友、老夫妻、老同学闲呱蛋,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许多人对我的人生产生过影响,文学的以及非文学的,林语堂是其中之一。这些年我收藏了一些他的以及关于他的著作,中文版以及英文版的,少年时也曾学着他的腔调做文章,不像,索性不学。他的著作也不时常读,太熟悉。人与书的际遇,是说不清的缘分,就如同半部林语堂,开启过一个腼腆少年的心智和视野,抚慰过一个孤傲文学青年初入世时倍感挫折的心灵,那种缘持久不断。

林语堂这个人,还创办过《论语》《天风》《人间世》《宇宙风》等刊物,发明过明快中文打字机,编纂过汉英大词典。这个人后来老了,还在公众面前抱着他发福的老妻亲吻,脸也不红。

(刊于2018年4月26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综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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