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今天接着记李贺的诗。

关于时光流逝，时间无法挽留，最经典的现代散文是朱自清的《匆匆》，里面的句子时时提醒我们生命苦短，日子不经过，因为“……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

（时光匆匆）

关于时光这个话题，我们觉得李贺得别值得一说。李贺是这样一个人，他从小就把全部精力放在了读书上，因为他是唐宗室血统，这使他不由自主把“重整河山”当做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所以他说：“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时刻想着“何当金脑络，快走踏清秋”，因此，他抓紧一切时间努力读书，向科举考试猛烈进取，因为用力过猛，所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虽然“病骨犹能在”，但到底是“病骨”。反过来，他又因为身体不好，越发珍惜时光，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病骨支离的李贺）

李贺苦读书，会读书，他在读书上也确实极成功，因为他十几岁就考中了进士（想想“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句话，就知道他有多牛，要知道，白居易29岁岁才中进士，他还高兴得不得了说“十七人中最少年”呢），只是因为父亲名字的原因，他“春关”被拒，丧失了他应得的进士身份，于是，他不得已参加了制举考试，获得了一个奉礼郎的从九品官职，这个官职工作内容枯燥乏味，对他来说，其价值基本等同于浪费人生，于是，他在这个职位上只做了不到三年，随后就以病为由辞官归养，病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不是主要的，因为他归养后，又陆续入幕三年，虽然有经济方面的原因，但主要是奉礼郎这个官，他做得太无趣了。

（骑驴觅诗的李贺）

前面的文章说过，李贺是个极其敏感的人（诗人都是这种“害怕蚊子踢一脚”的神经），他是真的“於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低徊，长言永叹”（钱钟书《谈艺录》十四）。我们可以想见，瘦小的李贺，对着自己不如意的人生，清夜扪心，审视自己的病躯，他有多么希望上天能给他更多的时光。

今天就读一首李贺慨叹时光流逝，生命短暂的诗，诗的标题很直白，就叫《苦昼短》，全诗如下：

（诗意图）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朱自清写时间，用拟人手法，或者起源于李贺这里，因为李贺给时间起了一个更像呢称的名字“飞光”，并且叫得好亲切：飞光飞光，跟我喝一杯。时间当然是每个人的朋友（罗振宇的话），只是对于李贺，他对于这个朋友的珍视，远过于常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我不认识什么天高地厚，我只见到晚上有点寒冷，白天有点暖，无穷无尽飞速流逝的日子在煎熬着人的寿命。因为生命的可贵，虚度光阴的痛苦对于李贺是深入骨髓的（我们不用考证这首诗写于何时，因为时光飞逝、人生苦短的痛苦，一定是伴随了李贺短暂人生的每一个时间节点。）这么珍视时光的人，只活了二十七岁，何其痛哉！所以，他随时都会惊醒，跟时间说：时光啊，你停下来喝一杯酒吧！别这么匆匆而逝！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神君：汉代时的长陵女子，死后被奉为神，众称神君，汉武帝病时曾向她乞求长生；太一：天帝的别名，是天神中的尊贵者。李贺，早在唐时，在人的寿命方面，已经是一个清醒的唯物论者。他说：人身体的胖瘦，寿命的长短，无论贫富，都需要食物来维持，食熊就会胖一些，食蛙就会瘦一点，人生在世，有生必有死，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君、太一之类的神仙。

(天东有若木）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若木和衔烛龙两个典故都跟屈原有关：若木，古代神话传说中的树名，东方日出之地有神木名扶桑，西方日落处有若木。屈原在《离骚》中说：“折若木以拂日兮。”衔烛龙，是传说中的神龙，住在天之西北，衔烛而游，能照亮幽冥无日之国。屈原在《天问》里说：“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唯物的李贺又多么希望有若木和衔烛龙的存在啊，既然没有神仙可以保佑人长寿，他展开想象，他要自己努力去改变短寿的现状：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我去把烛龙杀掉，然后吃了，这样的话，昼夜就不能更替了，自然就年老的人不会死，年少的人不用哭，哪里还用得着“服黄金，吞白玉”。服黄金、吞白玉即服食金玉，是道家的长寿之法，显然，李贺虽然恨不得日子只有白天没有黑夜，但他也知道，这些长寿之法，并不靠谱。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长生不死的神仙，传说骑白驴飞升的任公子有谁见过？世间又有谁真的见过白日飞升，成仙得道的事情呢？

（刘彻茂陵）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不信，你看，汉武帝刘彻死后，据说梓棺响动，香雾缭绕，尸骨飞升，可实际上他的墓中遗留下来的，也不过是一些呆滞不动的平凡白骨；秦始皇为求长生不老，甚至赴名山，封大川，更曾派方士入海求仙，穷尽了一切办法，但他死后，也不得不借助于大量的鲍鱼，以掩饰尸体的腐臭。这两句，颇有力度，“滞”字入骨，“费”字犀利！诗人这两句立论论据有力：前代两位著名的求仙皇帝也不过如此，还求什么仙访什么道，最后这两句，显然是感叹，有意思的是，李贺发完感叹，全诗就戛然而止，收得格外有劲。

（秦始皇求仙）

我最不喜以阶级批判的方法来讨论诗歌，但李贺写这样的诗，难道就只是为了感叹人生苦短，韶华易逝，感叹几句“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不是的，他穷尽了想象，诗中所要表达的内容，对于他所处的时代时世，当然是相关的。

唐宪宗李纯世称“好神仙，求方士”（《资治通鉴》）他不仅把谏迎佛骨的韩愈“夕贬潮州路八千”，他甚至做出了委任求仙方士为台州刺史的荒唐行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上行下效，举国一片求仙服药之声，大唐国度，在内忧外患中政事懈怠，强国富民，只成一梦。李贺当然心痛，所以，他站出来，以珍惜时光为由头，唱起了反求仙服药的大旗，当然，李贺人微言轻。当然，李贺也因此，更不可能得到升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