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以一个故事开头。这个故事被民国蔡振绅先生辑入《德育课本》。

唐代宗时，仆固怀恩造反了，唐代宗就叫郭子仪去讨伐他。当时，仆固怀恩的儿子仆固玚被手下的人杀死了，仆固怀恩听到这个消息就去告诉他的母亲。他的母亲说：“我叫你不要造反，你不肯听我的。现在引火烧身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受到牵连！”

仆固怀恩听了，心里很是不快，气乎乎地向外走，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提起一把刀，追砍着说：“我要替国家把你这个贼子杀了，取出你的心肝消除三军的忿怒！”老妈砍儿子，儿子只有逃走。

后来，仆固怀恩死了，皇帝听说这件儿，觉得仆固怀恩的母亲很懂得大义，就把她接到了京城，安排了住处给她，还为她赏赐了很多宝贝。一个多月后，仆固怀恩的母亲便去世了，朝廷安葬了她，大臣们见面提到她，都为她赞叹不已。

这个故事在《德育课本》中的大意只有16个字：仆固忠母，愤子负国，提刀取心，扬言杀贼。其精华只有14个字：吾为国家杀此贼，取其心以谢三军。

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仆骨部人，世袭金微都督（金微都督府为唐代在回鹘地区建立的羁縻政权，“六府七州”之一府，位于今鄂尔浑河中游）。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仆固怀恩家人世袭的应该是一个类似于自治区域的行政长官，而仆固家族是铁勒九大姓之一“仆骨部”，仆固怀恩是仆固首领仆骨歌滥拔延之孙，“仆骨”因音讹史载为“仆固”之误。唐太宗贞观二十年（646年），铁勒九姓大首领率部降唐朝，仆固首领是我国唯一的仆固部族的唐朝将领。

我们今天已经不知道仆固怀恩的母亲长的什么样，但应该是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子无疑。当她提刀砍向儿子的那一刻什么也都有了，作为母亲，她虽然没有孟母三迁的深情绵长，也没有岳母刺字的意味深长，但她却比她们来得更直接和猛烈，在干脆利落中完成了最为珍贵的表达，让人震撼。

然而，仆固怀恩真像他母亲说的那样不成器吗？历史给我们的答案是：未必！

一、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763年，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连连败北，一路溃逃，至今河北丰润东的温泉栅时，唐朝的追兵再次赶到。走投无路，众叛亲离，史朝义把生命最后的归宿安排在了一片林地中，在那里，非常绝望地选择了自杀。至此，历时7年多的安史之乱宣告结束。

在追打史朝义的唐朝将领中，当然有着仆固怀恩和他儿子仆固玚的身影。史朝义逃往莫州（治今河北任丘北）时，仆固怀恩派兵与仆固玚部会合，进围莫州，史朝义多次出战皆败，只好率骑兵5000突围北去幽州。仆固玚等人率兵3万，追击史军至归义（今河北雄县西北），史朝义败走范阳，直至在温泉栅彻底“送走”史朝义。

历史在这段时间很闪光，七年平叛，仆固怀恩居功至伟。安禄山叛乱伊始，他立刻赶赴灵武肃宗帐前，与郭子仪、李光弼一起投身讨贼护国的战斗，且逢战必跃马横枪争先入阵，战功显赫，威震敌胆。仅在762年，率军再次夺取洛阳，就歼史朝义部8万余人，并乘势追击，只用了半年时间便悉平河北。

在这里，我们讲一个老子与儿子的故事，相关仆固怀恩与史明义。

761年3月14日，史朝义在洛阳也当上“皇帝”，这个皇帝来之不易，是以他杀掉自己的父亲史思明为代价的。那夜，史思明住在鹿桥驿，史朝义在旅馆住宿，史朝义的心腹们认为这是他们办大事的一个好机会，谋划着要杀史思明。史朝义有些为难，他的心腹们说：“如果你不答应这事儿，我们就去投降唐朝，你也会完蛋的。”史朝义哭了，但他的心腹还是换掉了史思明的警卫。

动手的那会儿，史思明正的上厕所，听到动静，他翻墙来到马厩里，准备乘驾马逃跑。史朝义的心腹们发箭，射中史思明手臂，使其坠落马下，进而被捉。史思明问：“谁让你们这么干的？”史朝义的心腹们说：“当然是你的儿子。”史思明说：“你们这样杀我太早了，为什么不等到攻克长安呢！你们这样做成就大业！”史朝义的心腹们把史思明囚禁起来，然后回去报告史朝义说：“大事已经完成。”史朝义说：“你们没有惊吓我父亲吗？”心腹们回答说：“没有。”随后，心腹们勒杀史思明，用毡毯裹尸，用其骆驼运回洛阳。

史朝义就这样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为了能让自己坐得顺当一些，他首先杀掉弟弟史朝清以及母亲辛氏和一干党羽。接着，与各派势力在幽州城内发生火并，致使大乱两月有余，死亡数千人，州城县城虽说变成了废墟，但他依然摆不平那个烂滩子。随后，他召集各节度使开会，但那些人都是安禄山的老将，跟史思明地位平等，没有尿他，与其说他坐的是“皇帝”的位子，不如说他屁股下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子。

与史思明不同的是，仆固怀恩杀死了自己的儿子。安史之乱暴发不久，北方有个叫同罗的部落被安禄山收买，出精兵5万，南下直扑今宁夏灵武。当时，肃宗本是在灵武继位的，灵武可以说是唐王朝的临时首都。郭子仪把狙击同罗兵的活儿交给了仆固怀恩。仆固怀恩与同罗兵从早到晚厮杀了一整天，没能分出胜负。回营清点人马，仆固怀恩发现和自己一同参战的二儿子仆固玢居然不见了。一问仆固玢的亲兵，仆固怀恩这才知道因为仆固玢杀得性起，深入敌军，被重重住，眼见很难冲出，就投降了敌人。

“我的儿子怎么会投降敌人呢？”据说，仆固怀恩一夜未眠。三天后，当他集结大军，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却见仆固玢回来了。仆固怀恩也不问儿子是个什么情况，命人将儿子绑了，推出去砍掉。大家上前来求情，跪了满满一地，有人认为这不过是走个流程，做做样子，大不了给仆固玢几十军棍便完事儿了，这个世界上是有大义灭亲的，但老子如果真杀儿子恐怕需要的还不仅仅是魄力与勇气。

谁也没想到仆固怀恩玩起了真的，任凭大家苦苦相劝，都毫不所动。仆固玢见老子无情无义，哭了：“父亲，您再给我一次机会！”仆固怀恩说：“你的机会已经用完了！”不一会儿，仆固玢血淋淋的脑袋就被放在盘子中端了上来，那些求情的人都被吓傻了，儿子的血还在热乎乎地流，仆固怀恩放下狠话：“愿诸君今日死战破敌，有临阵退缩者，同此下场！”

自此，仆固怀恩的部众一个个变得英勇善战，杀贼甚众，叛军见其皆望风披靡。今天，我们当然已经不知道了仆固怀恩杀子后的心情，但史籍却为人们提供了这样一条信息——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战争中，仆固怀恩一家死难达46人，可谓满门忠烈。

两个故事，正如诗人所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二、唐朝远嫁回鹘公主里，少了一个父亲送行的身影

回鹘汗国长期与唐朝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历代可汗均由唐朝册封，“安史之乱”中还回鹘军队还帮唐朝收复了长安与洛阳两京，而唐朝也因此与回鹘汗国保持了长期联姻。那些远嫁回鹘的公主，在史书里保留着很多感人的细节。我们略举一二。

宁国公主，唐肃宗的次女，唐朝第一位嫁给回鹘可汗的正牌公主；咸安公主，唐德宗的第八个女儿，唐朝第二位嫁给回鹘可汗的正牌公主；定安公主，唐宪宗第十女，第三位、也是唐代最后一位和亲回鹘的正牌公主。她们都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嫁的时候都是风风光光的，尤其是定安公主出嫁的礼仪空前隆重。

据记载，临行当天，唐穆宗亲自将定安公主妹妹送到通化门，而此前文武百官早已得令，恭立在章敬寺前送别公主，朝廷出动的仪卫非常多。唐朝百姓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盛大的场面，长安城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城出动，观看公主出嫁的仪式。

然而，她们的结局却并不好。宁国公主，当时她嫁的可汗死后，回鹘人要她殉葬，她不肯，最终选择折中，拿刀划破脸，“剺面大哭”，差点儿回不了大唐。咸安公主亲后不久，所嫁的可汗就死了，其子忠贞可汗立；忠贞可汗死，其子奉诚可汗立；奉诚可汗死，回鹘人立宰相为怀信可汗；怀信可汗死，滕里可汗立。这4个可汗都按照回鹘的传统娶了，但咸安却成了唐朝和亲皇女之中，唯一一个没有回到故乡的。

定安公主，据《旧唐书》记载：“证（胡证，护送定安公主入回鹘的使者）等将归，可敦宴之帐中，留连号啼者竟日。”一场送行的饭局就这样变成了一场眼泪的宴席，没有“亲不亲故乡人”的说法，只是被送行的主角变了，那些送公主前来的人们此刻却成了公主要送走的带着体温的故乡的身影。

我们要说的是，正牌的公主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宗室之女呢？为与回鹘和亲使回鹘借兵，仆固怀恩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嫁给了回鹘。

崇徽公主，唐朝和亲公主之一，仆固怀恩的女儿。生卒年不详。在她之前，她的2个姐姐就先后远嫁回鹘和亲。其中一位姐姐嫁给了牟羽可汗（登里可汗）移地健，被册为“光亲可敦”。光亲可敦死后，移地健指名要仆固怀恩的女儿再做妻子，于是，唐代宗又将封仆固怀恩的幼女封为“崇徽公主”又嫁了过去。

3个女儿在史料里的记载都非常模糊，光亲可敦在回纥生活了11年，于公元768年病死；崇徽公主嫁给移地健之后生有一个女儿，被称为“少可敦叶公主”或“叶公主”，后其在史料里再无记载，人们估计可能是她已经死了。另外一位大家不知道她叫什么。根据光亲可敦与宁国公主同年出嫁回纥，以及宁国公主出嫁时小宁国公主以“媵”的身份陪嫁等情况推断，她可能是在乾元元年（758年）以“媵”的身份陪伴光亲可敦出嫁的。

在史书里，没有仆固怀恩风光送过这些女儿的记载，她的这些女儿也被历史尘封着，像是永远都难以解开的谜，也许她们也曾经像定安公主一样哭过，留连号啼。

三、有多少人抱怨同事做事，中间为何总会出现小人

在文学上有个著名的词叫兔死狗烹，但老百姓一般不喜欢用它，常以卸磨杀驴来代替。安史之乱被平息之后，渡尽劫波的李唐朝廷如释重负，他们也开始玩起了这种手段。

依照惯例，平定叛乱国家平静之后自然是对功臣大加封赏，那些在平乱中崛起的藩镇骁将们一个个志得意满。然而，功勋仅次于郭子仪、李光弼的仆固怀恩，却是郁郁寡欢、怏怏不乐，因为他已经看朝廷对武将的猜疑，将郭子仪、李光弼先后明升暗降地，剥夺了兵权，也许下一个目标就轮到他了。

763年，仆固怀恩奉命护送自己的女婿和女儿（光亲可敦）回漠北，宦官、监军骆奉先误信辛云京的谣言，竟向朝廷诬告仆固怀恩与回纥勾结。仆固怀恩无法自明。唐代宗遣宰相裴遵庆前来“慰问”，仆固怀恩一见到裴遵庆，抱着他的脚大哭，裴遵庆转告皇上同意他入朝。但是，他的副将却这样劝说他：“大帅，您已经被朝廷嫌忌，为什么还要去不测之地呢？难道没看见李光弼、来瑱的下场吗？这两个人功高不赏，李光弼被夺权，来瑱被杀，您不为自己着想吗？”

听了这话，仆固怀恩有些害怕了，随后放弃了入朝的想法，然转念一想，自己不能去让儿子仆固玚去也行，多少能证明自己并没有叛乱之心。但是，这个想法也被劝止了。如此一来，仆固怀恩的“叛变”仿佛成了明的，他本人对此十分想不通，竟然派儿子仆固玚带兵与制造谣言的辛云京开战了。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辛云京，今甘肃兰州人，唐朝时期著名将领。出身将门世家，为人有勇有谋、刚毅果断、不畏强权。每次征战抓俘虏和杀敌人常是全军第一，累功任特进官、太常卿。安史之乱时，击败敌军，升任开府仪同三司、代州都督、镇北兵马使（一作北京都知兵马使、代州刺史）。后来官越做越大，甚至担任了朝廷的宰相。但是，在对待仆固怀恩这件事上，辛云京做得实在是不太体面。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里没有女子，只有小人。唐代宗派颜真卿去召仆固怀恩，颜真卿说：“陛下，现在仆固怀恩无法解除众人的猜疑，他进退无据，怎么会来呢？据我所知，朝中说仆固怀恩谋反的只有辛云京、骆奉先、李抱玉、鱼朝恩四个人罢了，其他人都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唐代宗又问颜真卿这事儿具体怎么办，颜真卿说：“仆固怀恩所部大多是朔方将士，都是郭子仪的旧部。不如派郭子仪去收其部众，一切都会平息的。”

颜真卿的这一招果然很灵，郭子仪出马，众将纷纷来归，但仆固怀恩始终害怕被朝廷杀害，不敢上朝为自己辩解。而辛云京的谣言也在此时将仆固怀恩真正逼上了反叛之路——仆固玚去攻打辛云京，辛云京大败，反叛就此成为铁板钉钉的事情。随后，仆固玚在攻打榆次时，因暴打士卒被部下杀害，也便有了我们这篇文章开始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