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婚丈夫高冷却待我极好,心中甜蜜却不知,他利用我的命做赌注

1

“请大伯母喝茶。”苏墨绣弯了腰,双手高举过头。

直到她觉得手开始有些颤抖,茶盘才忽地一轻,耳听瓷器轻扣的声音,啜饮茶水的声音,然后是动听的女子声音:“你就是奇风的续弦?抬头我看。”

她依言抬起头来,天光从屋顶的天窗透下来,映亮了眼前妇人的脸。

细致的眉眼,年少时该是鲜艳而妍丽的。只是皮肤长年不见阳光显得异常苍白,配上乌黑的发,脑后发髻上那根银簪暗淡的光泽——

干干净净,冷冷清清,正是未亡人的样子。

“长的倒是很不错。”妇人向她笑了笑:“虽不及虹儿那孩子,也算是个美人胚子了。”

这话褒贬不明,她只得低头又拜了一拜:“谢大伯母夸奖。”

头顶上方传来轻轻的笑声,然后——

“我乏了,你回吧。”

就这样下了逐客令。

从贞楼里出来,墨绣终于松了一口气,跪得久了膝盖有些生痛,于是她在假山里的一个僻静处坐下歇息,谁知才刚静下来,就听见不知谁觑着四下无人,正在说闲话。

“新奶奶进贞楼啦?”

“是啊,也不知道怎样了,都说里头住着的那位脾气不好……可也难怪,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关在这么个楼里守节守了几十年,是我早疯了。”

“就是,你可听说过没?说东家被人下过咒,大儿子的媳妇都没好结果,前些年大奶奶不是就难产死了?”

“那这么说,这回的新奶奶……”

声音渐渐的轻下去,想是说话的人远去了。墨绣揉着膝盖想刚才那些话中的意思——

大儿媳都没好结果?似乎的确是这样,她的丈夫李奇风是长子,他结发的妻子书虹三年前难产而死。而刚才贞楼里的那位长辈则是李奇风的大伯母,闺名叫做玉玲,她也是长子之妻,成亲未足一年李奇风的大伯便遭歹人刺杀而亡。

丧夫,短寿……李家的长子媳妇果真都没有好结果。

那么,如今她也在这个位置上,她会有怎样的结果?

她怀着疑虑回到房中,冷不防与李奇风撞个满怀。“怎么这样冒失?”他皱了皱眉,英武的面容更见了些威严。

她没想到会在这时遇见他,顿时说话都结巴起来:“我、我去向大伯母请安了。”

李奇风有些莫名地看了看她,半晌才说:“那很好。”

随后他仍旧向外去,忽然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今晚我与人在鸿宾楼谈生意,不用等我。”

她低头,说一声:“是。”

直到他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她才抬起头来,却发现人已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轻叹一声转身进了房,见负责洒扫的丫头正更换神龛两边的鲜花,香炉里也多了燃着袅袅青烟的一枝香,她记得出门前并没有看到这枝香,于是明白为何会意外遇到李奇风。

他,一定是特地回来上这一枝香。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上前仔细端详那神龛里的相片,那是书虹的相片,就像玉玲说的那样,书虹生得很好,柳眉凤目,樱桃小口,有着娇艳明朗的笑容,相片里她穿着裁剪得当的旗袍,颈上的珍珠项链更衬出她脖子根娇嫩白皙的肌肤。

虽然三年前她就已经死了,可墨绣知道,在李奇风的心里,这个叫做书虹的女子仍然活着。

经常,她会看见李奇风独自凝视这相片,很久。

2

晚上,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除了墨绣之外还有小姑奇卉,二娘雅萱,以及雅萱的儿子奇岚。

李奇岚是个遗腹子,今年才九岁,远远未成气候。听说李奇风还有个同胞兄弟,可三年前便出走了,不知音信。

李家人丁不旺是个事实,也难怪上上下下都只见李奇风一个人在忙碌。

“新奶奶来了这些日子,可还住得惯?”说话的是雅萱,她虽是长辈却只是个偏房的姨娘,因此对墨绣还是要用恭敬的口气。

墨绣笑了笑:“没什么不惯的,二娘费心了。”

“大哥也真是,这才拜堂几天,就撂你一个人?”奇卉跟着发话:“生意就那样要紧?”她口气里很是为她抱不平。

十七岁的姑娘家,大约觉得夫妻夫妻,就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成天焦不离孟。

墨绣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大哥去和什么人谈生意?”奇卉又问。

“是个南方来的大客商,好像叫什么季成轩……要谈蚕丝的生意。”她喃喃地说着,忽然发现奇卉笑着看自己,不由得奇怪:“怎么?”

“大哥连这些也告诉你,他总说女人家不该过问生意上的事。”奇卉伸出两手,大拇指互相碰了碰,一脸贼贼的坏笑:“他待你真好。”

墨绣脸上一红,低下头去了。

一顿饭吃得辛苦,要听,要说,要在适合的时候装出适合的样子来。

饭后墨绣就回了房,掩上门,整个人立时靠到门板上,她环视空荡荡的屋子——想起中午时李奇风说,今晚他不回来了。

那时他是回来换衣服的,可等她替他打理好了衣装,他却忽然拉住她的手。

她的心砰砰跳,然而下一刻他却开始说生意上的事。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一说完她就忍不住问,其实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她一点都不想知道。

她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知道。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做事不需要别人来问为什么。”他这样说,口吻是不容辩驳的权威。

她除了低头说是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不管怎么说,现在你是女主人,家中会有人问起我,你该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李奇风还是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他只是需要一个打理李家的人……只有这样了。所以他们有名无实,相互间客气生疏,当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就只有听的份。

她眨了眨眼,觉得有什么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再看时,神龛边的烛火也变得朦胧。

“新奶奶。”有人敲门,传来苍老干涩的声音:“贞楼的奶奶有请。”

夜里的贞楼比白天更加阴森,只有桌上点了一盏灯,灯火映亮了玉玲苍白的脸,眉目益发鲜明,竟有种慑人心魄的美。

“大伯母。”墨绣情不自禁行了跪礼。

“你来了。”玉玲向她笑了笑,随后便专注地去挑灯花:“听说,奇风今个儿去和一个南方来的客商谈生意?”

墨绣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张着嘴。

“别看我不出这扇门,可家里还真没什么事我不知道。”玉玲说着看了看一旁一言不发的老妇。

那大约就是她的耳目了。

墨绣心领神会,“不知您叫我来有什么事?”

“你替我带封信给那个客商。”玉玲将桌上的信丢给她:“打开看看。”

她看了。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思帝乡》,最是风流旖旎。

不是一个守节的寡妇该写的。

更遑论写给一个男人。

“大伯母……”她惊疑,不知所措。

“好孩子,照我说的办。”玉玲向她笑,半张脸被灯火映得清晰:“这对奇风有好处。”

3

墨绣听李奇风说过那个季成轩就住在鸿宾楼的天字号上房,她将信交在柜台,只说给天字号上房的客人,鸿宾楼是桐城首屈一指的酒楼,出差错是断断不会的。

然后她匆匆赶回,出门时天上开始飘细雨,绵绵密密,一路行来她只觉得斗篷渐渐沉重,又怕人看见是以将风帽拉得严实低着头走路。这样一来二去,当她觉出不对抬头四顾——

才知道自己竟迷路了。

这是条颇繁华的巷子,两边家家都开着门亮着灯,灯光不似别处昏黄,而是妖娆勾人的红艳,门口又多站着年轻的女子,脂粉将五官涂抹得鲜明,旗袍勾勒出柔软的腰肢,裸露着水蛇一般的雪白臂膀,不时轻笑。

还有时兴的曲子从楼上传出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不知是有人弹唱,抑或是留声机里正放着唱片。

这里是花街。

墨绣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只听往昔父亲和几个兄长议论中偶尔说起,知道是不正经的地方。

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这样呆呆地立在街心,茫然不知所措,对身后急驰而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那辆马车行得极快,又是天黑路滑,当车夫看见她时只来得及大叫:“让开!”

然后是一片兵荒马乱,马嘶鸣,人叫骂,还有围观者惊呼的声音。

万幸的是车子及时停住并未真的撞着了她,可墨绣受了惊吓瘫倒在地,看着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动弹不得。

有人从车上下来,慢慢走到她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竟是李奇风。

她顿时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说明眼前的情形,过了半晌才喃喃着说:“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害怕……出来找你。”

他听了,俯下身来看她,深黑的眸子像是夜空,难以捉摸。

墨绣想他一定已经识破了自己这蹩脚至极的谎言。

下一刻李奇风一手搂住她腰间,一手抄在她膝弯将她横抱起来,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轻道:“回去了。”

他的鼻息拂在她耳边,害得她全身都热起来,可随后又想到是在花街遇见了他,心里便不免凉了下去。

这夜,李奇风在她房里留宿。

他身上有酒的味道,举动也不甚温柔,仿佛刻意忽略她的纤弱和羞怯,只是一味地去得到和占有。

事后他拥着墨绣,低声问:“我娶了你,你恨不恨我?”

她的目光里仍带着些茫然,声音却是清晰而坚定的:“你娶我就是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我感激你。”

这话并不是夸张,她虽然姓苏,却并不是苏家的女儿。母亲带着她到苏家做了小妾,却未及生下一男半女便告辞世,从此她就成了苏家一个不用工钱的下人,任打任骂,苟且偷生。

李奇风要与苏家结亲,这是利益婚姻,且是续弦,李奇风又出了名的冷情,苏夫人舍不得独生女,便想起她来。

他不嫌弃她只是个拖油瓶,娶了她,她就此脱离苏家那片苦海。

她感激他。

当然还有一个秘密是不能说的——

平日苏夫人和小姐去戏园子看戏,她在一旁侍侯,偷偷地在竹纸上画台上身段优美的戏伶。而对面包厢里就坐着李家的人,她总能看见李奇风,他很少出现,来去匆匆,可当他来时她便看不见别的人了。

她好奇他为什么总是紧着眉头,她真想抚平他眉间的褶皱。

如今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书虹。

其实墨绣所求的很简单,只要李奇风能将专注于那张相片上的目光,分与她一些就好。

她希望他能爱她,只要一点点。

4

后来她依旧替玉玲传信,第二次去鸿宾楼时她遇到了季成轩本人,男子已过中年,可看他灰白的发与满是沧桑的眼眸,又让人觉得他经历过远超于这个年纪所能承载的风霜。

他的心中,必然刻着一些无法言说的秘密,这负担重逾千斤,消耗着他的生命。

看到玉玲的信,季成轩那样惊喜,仿佛一瞬间年轻了几岁。

那些信墨绣事先都看过,都是一些古人的情诗,热恋中的男女或都会背诵上几句,可季成轩的样子就好像那些诗是只写给他一人的。

她羡慕玉玲,多年来始终被人如此倾慕。又敬佩玉玲,她以守节之身这样行事,是冒大不韪,是将生死都置之度外。

所以她愿意襄助。

这夜她带了回信给玉玲,季成轩在信中说他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做过的事,说起他的万贯家财,说只要玉玲愿意他便带她远走高飞。

可玉玲看了信,只是笑着说:“我就知道他是不甘于人下的,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

然后她又问墨绣:“他看来如何?”

墨绣说季先生看着还是气宇轩昂的样子。玉玲听了大笑,帕子掩着嘴,黑白分明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那是,当年他初到桐城,走在路上,姑娘家看得眼珠子都要落下来。”

她言语中有着不容置疑的骄傲,为她的情人也为她自己。

玉玲年少时自然也是极美的,与季成轩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是不知当年有了怎样的经历,以至于最后落得如今这样一个结果。

又或者,事情其实还没有结束。

看天色,李奇风很快就要回来,于是墨绣起身告退,临出门时忽听身后玉玲说:“看你春风满面,奇风待你可好?”

她闻言回过头去,看着玉玲似笑非笑的脸,想起她说过这家中没有什么事能瞒过她,于是垂首说:“他待我很好。”

很疼惜,很温柔,只是不爱——她知道。

“我看得出来,”玉玲走到她面前来,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竟似起了红晕:“你对他是真的有情。”

墨绣只觉得脸热。

“可要小心。”玉玲轻笑了一声:“管住自己的心,别陷得太深。”

她的口气那样虚无飘渺,不知是在对谁说话。

“情深有什么好,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这是不祥的话,却也是被无数次验证过的。

用情太深,往往不易长久。

墨绣在房中想着这句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香囊上的穗子。直到李奇风进来看见她这个样子,笑着说了一句:“这香囊做的好,哪里买的?”

她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腰间的香囊,绣着蝶恋花的图案,做工异常精致。

是二娘雅萱拿来的,她说她在家中无事,所以做些女红来消遣。墨绣看得出她的讨好之意,想来是见李奇风近日对她好了,所以来套近乎。

“是二娘做的。”她如实说。

李奇风当她的面没有说什么,只是几天后他拿了一个绣着鱼戏莲叶的香囊回来,说是端午将至,送她些小玩意应个景。

他虽不明说,墨绣却明白他言下之意是不喜欢她与雅萱亲近,从此蝶恋花的香囊也就锁进了首饰匣里,再也不见天日。

可不知是不是李奇风带回来的香囊里药调的不好,端阳这日,墨绣人前人后地张罗过节的事,又到贞楼去请安,出来的时候猛的一见天光,头一晕,栽倒在地上。

5

大夫来看过,对着李奇风连称恭喜,说道墨绣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举家上下顿时大喜,雅萱和奇卉前后脚来道贺,奇岚也嚷嚷着能升级做三叔了,甚至贞楼那边玉玲也派了老仆人来道喜。

可墨绣知道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分明几日前她天葵之期刚过,哪里来的一个月身孕?

可李奇风握着她的手,力道那么大,让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为何要我假装有了身孕?”私下里她问他,他却不答,只是说要出个远门:“个把月就回,二娘会照顾你。”

“我不需要照顾。”她有些生气,可李奇风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

深夜里,她独坐空闺,看空荡荡的房间,想自己怎么就那么大胆竟对他发了脾气。

想来是这些日子他待她好了,把她给宠坏了。

人都是那样的贪心,有了还想有,得到他的疼惜,便妄想起他的爱来。

她责备了自己一夜。

第二天早上起来精神便不太好了,下人又进来报说李奇风已经离家,她想竟连一句解释和讨饶的话都来不及说,等他回来也不知这个芥蒂已经变成了怎样,越想越是难过。

奇卉与雅萱来看她,见了她的脸色都吓一跳。“嫂子你怎么了?”奇卉着了慌。

还是雅萱稳得住些,“像是害喜,不要紧的,大夫开了安胎的药,吃一副就好。”她说药正在火上煎着,过了一会儿又说不放心,便亲自过去看。

留下奇卉在那里絮叨,数落她家大哥的不是。

没多久雅萱端了药来,墨绣看着那碗药莫名觉得伤心,她并不是真的有身孕又为什么要喝这黑糊糊的东西?本想搁着,却抵不住雅萱与奇卉殷殷期待的目光。

可药碗刚贴上唇边,就听见门口有人说:“放下。”

竟是李奇风。

墨绣不明白他为何去而复返,又见他身旁跟着日前来过的大夫,再看时发现雅萱的脸色竟变得惨白。

“大夫,有劳了。”李奇风说了一声,大夫上前来取过墨绣手的药碗,喝了一口又吐去,然后点了点头:“老夫敢断言,这药中多了一味红花。”

那是堕胎的药,墨绣心中一惊。

“二娘,这可是你送给墨绣的?”李奇风手里挑着的是雅萱送的香囊,他的口气不像质问倒像说笑:“如今麝香市价两个银圆不过买得三钱,这香囊想来让二娘破费不少。”

怪道那香囊的气味那样浓烈,墨绣也是听说过一些药性的,麝香此物常配身身上据说可使女子不孕。

雅萱不希望她有子息。

仔细想来,雅萱的作为倒也情有可原。

可雅萱却不甘心就此承认,只是干笑了一声:“我看墨绣气色不好,想这麝香能活人气血……”

“二娘,”李奇风打断了她的话:“其实,书虹死的时候我已开始怀疑你。”

这句话对于墨绣来说,简直有如晴天霹雳。

后面事态如何发展她再也听不进去了,只看见李奇风的嘴一张一合,后来似乎进来了一些人,他们押着雅萱出去,奇卉拉着李奇风的袖子恳求着什么,却也被他推了出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她也不想知道了。

她只知道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李奇风忽然待她好起来。

他想找出害死书虹的凶手,想来三年前的情形与今日该是极其相似的,他爱着的书虹有了身孕,他离家在外,便将书虹托付给年长的雅萱。

可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将来李家的家业就会由他继承,庶出的奇岚可能会什么也得不到。

作为一个母亲,雅萱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发生。

当年她用的是什么?或许也是麝香,又或者是红花?无论哪一种都是有可能害死书虹的。

而书虹真的死了。

李奇风要为心爱的女人报仇,他要找出真凶。

所以他利用了墨绣……

她只是,他为凶手所设陷阱中的一块香饵。

“墨绣。”李奇风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却还是唤回她的神志,她看着眼前英挺的面容,眉间的刻痕还是那样深,她却再也不敢伸手去抚平了。

玉玲说得对,情深,有什么好?

“你的眼泪,怎么那么多?”

李奇风看着她,轻轻地叹息着。

6

雅萱被软禁起来,照规矩这样的事是要由族里众家长老商量如何惩治的,但李奇风似乎不想那样做。

只是墨绣再也无心管这些,她与李奇风又疏远起来,她往贞楼里跑的越来越勤,倒像是她也已经成了一个未亡人。

玉玲看出了端倪,怜惜地说:“傻孩子,早就与你说过,可要管住自己的心。”

说得何其轻巧。

她又何尝管住了自己的心?与季成轩的书信往来愈加频繁,如今墨绣已懒得去看那些信里的内容。

直到这天,玉玲又给了她一封信,说:“若明天早上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送去给季成轩。”

她话中有话,一是暗示她今夜要外出,二是她说送信给季成轩而不是送去鸿宾楼,这意味着今夜可能事将生变。

晚上,墨绣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半夜,她决定还是起来。然后正巧看到玉玲裹着披风,提灯独自一人往后门去了。

她忍不住跟去。

一路上玉玲专拣小路走,那样轻车熟路完全不像一个几十年未出过门的人,墨绣跟着她,最后看她走进城北一间偏僻的矮房子里去。

她躲到墙根,却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只见屋内亮着灯,窗子上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

过了半天,忽然屋内传来“啊”的一声惊叫,随即人影缭乱,显然出了状况。墨绣看见窗纸上的血点,大惊之下冲了进去——

玉玲倒在地上,腰间插了一把匕首,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衣裙。

而另一边季成轩按着胸口,双目赍张,桌上有翻倒的茶水,还在咝咝地冒着白烟。

茶中有毒。

“你想毒死我?!你竟然想毒死我?!”他大叫着,凄苦万状,目光那样的怨毒。

玉玲却笑出来,对过来扶她的墨绣有气无力地说:“信。”

墨绣取出贴身藏着的信,“给他。”玉玲示意她将信拿过去。

信放在了桌上,季成轩狐疑地取来看了,可越是看,双手颤抖的越是厉害。

“你、你……”他指着玉玲,竟是说不出话来。

玉玲扬着头,向着他微微一笑:“我是玉珂,成轩,我并没有死。”

“啊——!”季成轩尖叫着,双手猛力扯着灰白的头发,墨绣被他这样子惊吓得厉害,勉力扶起玉玲来:“大伯母,这人疯了,我们走……”

“不许走,你们谁也不许走,谁也走不了!”季成轩猛地扑过来,嘴里叫嚣着:“把玉玲还给我!还给我!”

墨绣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季成轩的手中还有一把匕首。

可下一刻她却没有感到任何痛楚。

有人从门外冲进来,扑倒了她与玉玲,她们躲过那一刀。

可是有温热的鲜血溅在墨绣的脸上,有人挡在她身前,受了伤。

是李奇风。

李家的家丁一拥而入压制住了季成轩,而墨绣看着倒在眼前的李奇风,再看着他背上那把深入直至没柄的匕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季成轩被保安队的人带走了,李奇风和玉玲则被送进洋人开的医院,手术室的红灯亮着,墨绣在外头的长椅上坐着,心急如焚。

她想起了那封给季成轩的信,刚才一片混乱时她收了起来,于是拿出来读,平复已经焦虑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心绪。

信中说,真正的玉玲早就已经死了。

玉玲与玉珂是一对孪生姐妹,自幼被李府收养,当年季成轩来到桐城,他爱上了玉玲,可玉玲已经许了李家的长子,他不能接受,于是杀了对方。

“看见大少爷的尸体后玉玲当场就寻了短见,她的脸原是那样好看的,可额角破了一个大洞,一直一直流血,怎么也止不住。”

三天后的早上,玉玲,又或者说应该是玉珂终于从麻醉里醒过来,她仿佛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是拉着墨绣的手一个劲地诉说往事。

这个秘密,她已保守得太久了。

“后来我就变成了她……成轩杀人后就逃走了,可我知道只要玉玲没有死,他总归是要回来的,他对玉玲用情很深。”玉珂这样说。

她对一切都知道得很清楚,清楚得有些异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我是喜欢过他的,那时侯他可真俊,走在路上,姑娘家哪一个管得住自己不瞧过去?”玉珂回忆起往事,嘴角带上了微微的笑容:“可偏偏玉玲不稀罕,她心里只有大少爷一个,大少爷死了她也活不成了。成轩,你看……其实是你害死了你心爱的女人。”

这句话她在信里也写着,季成轩一定是看到此语才崩溃了。

随后玉珂挣扎着,要墨绣打开床头柜里的一个信封,她照办了,里面全是些地契和金券,好大一笔产业,都在李家的名下,可原本的所有人却是季成轩。

玉珂吃吃地笑。

“这是他一半的产业,当年大少爷外出经商,他杀了人又抢了地契和款子,靠这些起了家,这些本是李家的,就该还给李家。”她说得似乎很对,却又带着报复的快活与伤心:“你看,玉玲说一句话,他就给出了一半的家产,可玉珂死了这些年,他却连一次也没有去她的坟上看过……好孩子,你看……情深有什么好?”

这个问题,墨绣无法回答。

说过了这些话,玉珂似乎是累了,她合上眼,泪水从眼角落下来,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在墨绣以为她已经睡着的时候——

却又听她轻声说:“我乏了,你回吧。”

恍惚,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7

一个月后,玉珂还是去了。

可墨绣却并不觉得伤心,她想或许死对于玉珂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

玉珂葬在李家的祖坟,因为是夜半外出有伤守节的规矩所以不能立牌坊,并且墓碑上还是刻着玉玲的名字。

李奇风出院的那天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墨绣去了祖坟的坟地。

就像玉珂说的那样,刻着她名字的那个旧坟荒草累累,没有曾受人祭拜的迹象。

季成轩夺走了她的亲人,身份,希望,还有爱情和生命,却什么也没有给过她,即便他付出了家产和自由作为代价,可那真够抵偿?

究竟是谁欠了谁?谁又能说得清?

墨绣与李奇风一起拔去坟上那些荒草,然后供奉了果品和香烛。

做完这一切,李奇风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带着她往深处走,来到一处修葺整洁的坟墓前。

墓碑上写着——

爱妻林氏书虹

墨绣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握紧他的手。李奇风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转过头来向她笑了笑。

“她是很好的女子,念过中学,有学问,人也活泼开朗。”他说起往事,第一次这样谈到书虹,墨绣虽然知道不该,却还是觉得难过。

“可我并不爱她……”他这样说,她不由得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与她是父母之命,一个月里话说不上十句,我曾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多少人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可以忍受……她也应该可以。”他说着,仿佛要否定自己般摇了摇头:“我错了,是我辜负了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奇云的。”

李奇云,那个离家出走的二少爷。

墨绣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又觉得心疼——眼前,她爱的这个男人独自忍受了耻辱和内疚这许多年。

难怪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欢乐。

“这是书虹临终时告诉我的,她说她不后悔,她说我这样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懂,她说……”他看向墨绣,“我永远也不懂爱人是什么滋味。”

墨绣握紧了他的手。

他笑了笑,将她的手执起,低头轻吻她的手背。

“我今天带你来,就是希望你替我告诉她,她错了。”

他这样说,墨绣觉得眼眶又热了起来,李奇风曾问过为什么她的眼泪为什么那么多,却不知道那都是在爱上他之后才会有的。

而现在,她知道曾经流过的那些泪都已值得。

他终究是爱着她的,否则不会在发现她不在房中后便急得大肆寻找,他一直一直都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知道她去鸿宾楼,知道她为玉珂传信,否则也无法那样快便找到季成轩买下的那处平房。

他视她为重要,足以用身家性命去交换,背上那道深入肺腑的伤口便是证明。

“怎么又哭了……”李奇风这样说,无奈地笑着,替她抹去眼泪。

然后他从怀里取出一叠竹纸递到她眼前,她看了,无法不惊喜。

戏院里,昏暗的灯光下,她偷偷地看着他,画他的肖像,却又怕被人知,画完便揉成一团丢掉。

可眼前,那些被丢弃的画像又回来了,皱巴巴的纸张被细心展平,还托了上好的宣纸做衬。

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喃喃诉说:“有一次,我在戏园子看见对面包厢里有个小姑娘老是瞧过来……”

所以说情深有什么好?玉珂的这个问题墨绣此时仍然无法回答,看看雅萱,看看玉珂,或许还有以前的玉玲,其实李家并没有被人诅咒,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用情太深的女子和她们悲伤的故事。

或许那样真的不好,也或许真的就像古人说的那样,是情深不寿。

可她却又要反问——

纵然真的短暂又如何?纵然明知道会是夕蛾赴灯,永远都无法得到回应又如何?

当眼中心上的那个人就在那里,又有谁能舍得不去爱一次?

谁能舍得这场情深?

毕竟,这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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