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随着龟裂、变色的清漆涂层被去除,“消失”的画面细节重现,莫雷拉说她在完成修复后的第一印象是画面整体光线变亮了,不但色彩,连反射和光影的表现也变得可见,画面获得了更多的层次和深度,“这些甚至使我们推测,达·芬奇在画《施洗者圣约翰》时点了一根蜡烛作为参照光源”。在修复委员会的授意下,莫雷拉也只为《施洗者圣约翰》保留了非常薄的一层旧清漆涂层,以保护达·芬奇的原颜料层,不让它因裸露在外而受到损坏。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1期,原文标题《修复<施洗者圣约翰>》

《施洗者圣约翰》是卢浮宫最近一幅被修复的达·芬奇作品,对主笔修复师里贾纳·莫雷拉来说,10个月的修复过程,可以发掘并重现诸多最初的绘画细节,但想要彻底理解达·芬奇的创作技法依然是件困难的事情。

记者/张星云

达·芬奇画作《施洗者圣约翰》是如何被卢浮宫“御用”修复师复原的?

《施洗者圣约翰》(视觉中国供图)

“御用”独立修复师

里贾纳·莫雷拉(Regina Moreira)约我在卢浮宫外的一家咖啡馆见面。她说她最近在赶工修复一批私人藏家的作品,这些作品处于保密状态,因此没法让我去她的工作室聊。

莫雷拉从业40年,修复过达·芬奇的名作,却依然是一名独立修复师,而她能有如此自由的工作状态,得益于法国文物修复特有的体制。

“卢浮宫没有常设修复师,每次作品修复前都会面向拥有资质的独立修复师进行招标。”坐在我面前的这位60多岁的女性,长相比她实际年龄要年轻。作为一位生活在巴黎的巴西人,她既没有法国人的傲慢,也没有巴西人的奔放,说话慢条斯理。莫雷拉说正是卢浮宫的体制让她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如今她每年有半年时间在巴西,另外半年在巴黎工作。她给奥赛美术馆修复过凡·高、莫奈、马奈,参与过尚蒂伊城堡馆藏的修复;她也去西班牙、意大利的各大博物馆,巴西圣保罗艺术博物馆,修复过伦布朗和很多文艺复兴前的意大利绘画。“尽管如此,我这40年的工作经历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卢浮宫做修复,甚至比卢浮宫里那些公务员的平均工作时间都多。”

2016年,当卢浮宫为达·芬奇《施洗者圣约翰》公开招标修复师时,有实力与莫雷拉竞标的人并不多,加上她一共三人。卢浮宫为他们事先准备好了这幅画相关的所有资料,包括历次X光、红外线扫描检测和所有艺术史研究成果,竞标修复师需要在充分研究后写下自己的修复计划,返给卢浮宫。

与卢浮宫其他几件达·芬奇馆藏稍有不同,《施洗者圣约翰》曾经历过数次旅行。历史上第一次对它的记载就是1517年那不勒斯红衣主教路易吉·达拉戈纳(Luigi d'Aragona)那次著名的拜访,他的秘书安东尼奥·德·贝亚蒂斯(Antonio de Beatis)在日记中说,当天达·芬奇在他位于法国昂布瓦兹的家中向他们展示了《蒙娜丽莎》《圣母子与圣安妮》以及《施洗者圣约翰》,第二天他们又看到了《美丽的费隆妮叶夫人》,如今这四幅作品都成了卢浮宫的重要馆藏。而那次拜访之后第二年,达·芬奇就去世了,《施洗者圣约翰》再次出现就要等到17世纪,利昂库尔公爵(Duc de Liancourt)拿它与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交换来了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和提香(Titian)的两幅画,后来英王查理一世被处死后,《施洗者圣约翰》被卖给著名藏家埃弗哈德·雅巴赫(Everhard Jabach),后者又转卖给法王路易十四,最终入藏卢浮宫。

在英吉利海峡两岸的好几次倒手,不仅让它承受旅途奔波,更严重的问题是,为了有个好卖相,它还经历过数次修复,其中最重要的修复工序是在画表再做一层清漆涂层。正是这一惯例,导致了现在的问题。“随着时间的积累,画表的清漆涂层长期与空气接触后会氧化,然后出现极细微的龟裂,使得作品变得含混不清,变黄变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后人会再涂一层清漆,遮盖龟裂,也用来显色,使画面重新变得清晰,但日积月累之后,新的清漆涂层会再次老化,再次龟裂。但没人愿意去掉整幅画上覆盖的清漆层,这太冒险了。”莫雷拉说,这种重涂清漆往复循环的做法一直持续到了上世纪。

1952年,达·芬奇500周年诞辰之际,卢浮宫发起过一次针对达·芬奇作品修复方式的讨论和反思。当时修复委员会就曾提出过应该停止再涂清漆,转而去除部分已经老化的清漆涂层,重现达·芬奇原作本身的颜料层。但此前并无成功先例,修复技术也无法完全保证工程的顺利进行,此外知道风声后的媒体们口诛笔伐,称如此修复是亵渎圣物,项目最终迫于压力被搁置。

达·芬奇画作《施洗者圣约翰》是如何被卢浮宫“御用”修复师复原的?

独立修复师里贾纳·莫雷拉(黄宇 摄)

2009年,法国博物馆研究与修复中心(C2RMF)再次启动对卢浮宫藏达·芬奇作品的全面检查,发现几件作品各有各的问题,而《施洗者圣约翰》的问题是,它的清漆涂层平均厚度已经达到了100微米,成为卢浮宫所有检测过的作品中清漆涂层最厚的一件。那几年里,厚厚的涂层氧化愈发严重,画面整体越来越发黄发暗,画中圣约翰手持的十字架、穿的兽皮以及他的部分卷发都“消失”在了暗黄中。

莫雷拉说,从复涂清漆到去除清漆,这种修复方式的转变特别符合逻辑。“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掌握更多信息,对材质的老化和保护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进而必定会转变修复方式。如今我们正踏上这个历史节点。”自2010年起,卢浮宫相继对《圣母子与圣安妮》以及《美丽的费隆妮叶夫人》进行了全新的修复工作,并在2016年初迎来了《施洗者圣约翰》的修复工程。

接手《施洗者圣约翰》

资历深厚的莫雷拉最终顺利拿下竞标,成为《施洗者圣约翰》的修复师。

一切从零开始。画被摘下,通过地下通道,缓缓地运到卢浮宫的修复工作室。莫雷拉说那是整个卢浮宫最美的一间屋子,窗户朝着塞纳河,大大的工作室里,很多其他作品也在修复中。

莫雷拉读过达·芬奇的那些传记,熟知那些传奇故事,因此当她第一次亲手接触《施洗者圣约翰》时,情绪特别激动。“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荣誉了。”她说。一旦她开始工作,又需要忘记达·芬奇和他的那些传奇,“忘记他,才能控制我自己的情绪,才不会患得患失,才能专注于画本身”。

持续10个月的修复,莫雷拉并非夜以继日地坐在画前“上班”,“有特别多会议,与卢浮宫馆藏研究员、修复委员会委员开各种会”。卢浮宫绘画部特别邀请世界范围内的达·芬奇专家成立修复委员会,全程跟踪修复工作。每一道修复结束后,画都要被拉到研究室进行物理和微量化学检测,与此同时,莫雷拉会向修复委员会介绍自己的进度、遇到的问题,大家讨论,并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正式修复前的科学检测显示,达·芬奇去世后,这幅画被添上了17层左右的清漆涂层,比《圣母子与圣安妮》修复前的清漆厚了一倍。莫雷拉的任务就是逐层去掉后人添上的清漆涂层,让达·芬奇原本的颜料层显露出来,以此让画作重新清晰。

有意思的是,无论人们如何通过先进的科技手段进行检测和准备工作,实际的修复依然是纯手工。

“在我们这行,经验就是手。相比机器,只有人手才能如此敏感,也只有人手在每次下笔过程中才能饱含对作品的理解和尊敬。”

去除清漆涂层的工具是一杆被软化过的鹅毛笔。莫雷拉头戴双眼放大镜,一笔一笔地去掉画表的17层清漆,每一步之后,她会用电子显微镜再进行检测,以保证去掉的清漆厚度一致。“因为清漆涂层是用软性树脂做的,所以很费时间。”“就像法式千层酥一样,我每去掉一层清漆,馆藏研究员过来检查,然后我再去掉一层,他们再检查。也就是说,画面从头到脚,所有的笔法,我都要重复十几遍。”

自2009年起,卢浮宫接连修复了《圣母子与圣安妮》和《美丽的费隆妮叶夫人》,尤其是前者,曾在修复了近一年后停工过一段时间,当时修复委员会产生过激烈的争执,有的专家认为,清漆涂层5个世纪以来一直在那里,某种程度上创造了后来视觉上的诗意,如果过度去除,就会打破细腻的画面平衡。而另一些专家则认为,只有尽量去除清漆涂层,离达·芬奇原本的颜料层越近,才越能理解画家真正的绘画意图。实际上争论至此,分歧已不在于修复技术本身,而是集中于美学标准的选择。

最终《圣母子与圣安妮》修复后只保留了薄薄一层旧清漆涂层,此后的卢浮宫修复基本上遵从这一经验。在修复委员会的授意下,莫雷拉也只为《施洗者圣约翰》保留了非常薄的一层旧清漆涂层,以保护达·芬奇的原颜料层,不让它因裸露在外而受到损坏。紧接着,她还清除了历史修复过程中的“添笔”,并为之全色。至此修复工作完成。

复现的光影游戏

随着龟裂、变色的清漆涂层被去除,“消失”的画面细节重现,莫雷拉说她在完成修复后的第一印象是画面整体光线变亮了,不但色彩,连反射和光影的表现也变得可见,画面获得了更多的层次和深度,“这些甚至使我们推测,达·芬奇在画《施洗者圣约翰》时点了一根蜡烛作为参照光源”。

实际上在整个绘画生涯中,达·芬奇一直沉浸在对光线、阴影和光学的研究中。根据达·芬奇笔记本里的草图,1509年他在米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绘制《施洗者圣约翰》了。和他的其他晚期作品一样,这幅画一直被达·芬奇带在身边,不时加以完善,直到生命尽头。

在这幅画中,没有达·芬奇常用的风景背景,人物从黑暗中现身,达·芬奇集中所有笔墨刻画圣约翰的眼睛、蒙娜丽莎般的神秘微笑和高举的右手。圣约翰手指向上天,既是领受神的旨意,又是指出他身上光明的来源,从而符合《约翰福音》对施洗者圣约翰的描述,“约翰点着的明灯”,“他不是光明,但他为光明作见证”。

这一光影主题正好给了达·芬奇使用“晕涂法”(Sfumato)的最好理由。作为达·芬奇最著名的绘画技法,晕涂法实际并非他创立,但他逐步完善了其技法。这种技法不仅能够柔化画中各景物的轮廓,还可以让颜色与阴影间的过渡更自然,产生一种仿佛透过烟雾观察图像的效果,“fumo”在意大利语中就是烟雾的意思。

通过修复和检测,人们试图更深入了解这种技法。达·芬奇没有使用当时常见的石膏涂料,而是选择铅白粉,涂刷于打磨抛光的木板上作基底。这样一来当光线穿过颜料层照射到基底时,会被白色反射回来,增强画面景深、光亮和立体感。

随后他会将颜料极致稀释,以涂抹出最轻薄的颜料层。他用最细的笔刷,甚至用手指,一层层涂抹颜料,每层颜料都需要在完全干燥后才能再上新一层颜料,因此他的绘画进度极慢。“这幅画跟在他身边10年之久,他永不满意,不断修改,他画上的颜料涂层就有几十层之多。有时他放了很久再拿起来修改,此时画表的颜料甚至已经氧化龟裂了,因此他会用极为稀释的颜料上色。”莫雷拉说他们甚至还在深色阴影涂层中发现达·芬奇使用了大量未染色的碎玻璃颗粒,“这些都证明,‘达·芬奇技法’这一概念并不成立,他的每幅画都是唯一的,使用各种材料和技法进行实验,并没有绝对的共通性,他就是那样的人,永远喜欢尝试新东西,用新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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