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曹雪芹·《枉凝眉》。

《红楼梦》用神话点缀文学,从开始就展现出超脱世俗的情结,而这个情结也预示了最终又走向何样的结局。如果说活着有悲伤,有欢乐,那么死亡,是痛苦,也是解脱。从林黛玉的死到贾宝玉的皈依“佛”,无不是自世俗中的解脱。他们从哪来,回哪去,一个似月光照亮的湖心,一个如仙鹤奔向的闲云。

人生因为有“痴”,才会有情;因有舍不得,才会有放不下。世间的情缘,无论多么坚贞,也始脱不了因果的轮回、善恶的报应。《黄帝内经》中说“和于术数,恬淡虚无”,其实就是说“病由心生,病由心灭”。贾瑞“精尽人亡”的终结,便是如此。

儒家开创教学先风,其原貌本是仁义宽厚、雍容大度,至明清八股取士之时,却变成了固板守旧、严苛肃穆;儒学教人先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并将知识融会贯通,做到“知行合一”,至明清之时,皇权专制登峰造极,将儒家思想宗教化,读书的方式变成了死记硬背,读书的初衷也只剩下了功名利禄。贾瑞是贾代儒的长孙,身为大儒的贾代儒对贾瑞监管甚严,却并没有教育好贾瑞,才使得贾瑞至死也没有明白“儒学”的意义。

先前儒生在社会中的地位崇高,受人尊重,子夏说:“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论语·子张》。而曹雪芹笔下的儒生代表——贾代儒,却背负着人生的诸多不幸。他早年丧父,中年丧子,至晚年又丧孙,而仕途甚至不如范进(《儒林外史》中人物)。曹雪芹刻画贾代儒没落的窘境,与吴敬梓描写的范进一样,都是对知识分子(儒生)丧失人文精神的莫大讽刺。

孔子教人“好学”,且能够将学问“吾道一以贯之”的融会贯通、学以致用。以及学生在思考问题时“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学问无限大,孔子不搞“教条模式”,而更注重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及“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相互借鉴、相互学习、共同提高这种谦逊的学习态度,培育属于学生自己“温故而知新”的独立思想和人格意识,以及“三省吾身”的自我、自觉、自省的人生态度。

贾代儒和贾政虽都推崇儒家的《四书》,但他们的教育方式肯定不是孔子的这种,更像是王权专制的教条。贾代儒深知贾蓉、贾蔷这类纨绔子弟的品行,所以对贾瑞日常管理及其严格,一次没有回家过夜就得挨四十板子,并被罚在寒风中跪地背书,不准吃饭。但是这样严厉管控和整日背诵儒家经典之下,也没有改变贾瑞对其嫂(王熙凤)的淫念。贾瑞学到的,只是背书和听话,没有人引导去悟、去思,也就做不到“知行合一”。

孔子曾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如果一个人学识渊博,又懂得“礼”,拥有自我约束能力去规范自己的行为,这样的话就是可以真正独立的人了。为师者、为父母就不用担心在外会做悖谬之事了。明清之时,将人的思想束缚在“八股之中”,没有了博学于文,又何谈约之以礼?又何谈自律,而不去做荒唐、悖谬之事?

贾瑞和秦可卿都死于淫,但是他们的“淫”是不同的。贾瑞在严厉教条管控下长大,生性懦弱,情商低下,他对王熙凤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子用错了对象。贾府中生性再淫荡的人,即使王熙凤再如何美貌,也没人敢对她滋生淫念,这是王熙凤的地位和行事风格决定的。在曹雪芹笔下,是贾瑞的愚痴造就了“荒唐事”,而“荒唐事”又将贾瑞一步步推向死亡。

曹雪芹对于贾瑞和王熙凤的描写,更侧重的是王熙凤的“毒”,而不是贾瑞的“淫”。在秦可卿的眼中,王熙凤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她。以王熙凤的性情,在后花园遇贾瑞之时,本可以雷厉之势将贾瑞的不轨扼杀,但她却采取了引诱贾瑞上钩的策略,直至贾瑞死亡。曹雪芹对于贾瑞的结局,不是挖苦和嘲讽,而是同情和怜悯,以及给予社会对悲剧根源的反思。

情天情海幻情深,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曹雪芹

秦可卿在诸多《红楼梦》版本中就像是一团我们始终看不透的迷雾,在迷雾中上演的“荒唐事”对应着曹雪芹开始所写的“满纸荒唐言”。当人们都在假装糊涂的时候,焦大却在酒后戳破了一切的伪装:“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都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风透后,生命自然也就走到了尽头。对于出身卑微的秦可卿,在贾府中备受呵护和称赞,本可以选择尊严的活着,而她却选择了“淫”的人生。“因淫而生”也必然是“因淫而死”,这就是因果的报应。

生死穷通何处真,英明难遏是精神,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语惊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她的“阴魂不散”,便是这个豪门府宅走向崩塌的开端。我们常言家道的兴衰,若家道之兴是因拥有道德、学问、修养的“家训”,那家道之衰,则是从人的“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徒,不善不能改”开始。

秦可卿在生死弥留之际,就像是一个大彻大悟的人,看透了命运与生死,最终回归了太虚幻境(道家思想勾勒出的至虚至静之地)。她在梦中托付王熙凤:“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失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红楼梦》十三回)

贾通假,政通正,人间一切的堂皇,都只不过是伪装的假象。萨特说:“在人的一生里,我们是活在他人的眼中,又是被他人界定的,别人的凝视揭露了我们的丑陋或耻辱,但我们可以骗自己,以为他人没有看出我们真实的样子。”

《红楼梦》写尽了人间的“荒唐”,也写尽了真假、美丑、善恶的众生相,当回望过去的点滴,能感悟出来的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把辛酸泪”。《红楼梦》像是一面镜,而我和你,就活在镜里“大观园”的芸芸众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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