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雨让小区周围变成了泽国，我到单位办事回来，面对即将淹到排气管的满街积水，只好让司机停止前进，自己下车涉水回家。这一淌水不要紧，本就没好利索的脚气突然感染，双脚肿胀，既痛又痒，哪也去不了，不得不窝在家里。

我特别怕病，一得病，老伴儿就忙得不可开交，唠里唠叨，让我感激之中又有些腻烦。

说曹操曹操就到，随着开门声，到超市买菜的她回来了，人还没进屋就听见了熟悉的高音频：“累得要死，快来接我呀！”

好家伙，买的东西真不少，她手里提着足有七八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两颊淌着汗水，嘴里呼呼喘着粗气。

正在看书的我赶紧摘掉花镜，放下书，站起来就要到门口去接。

可我还没迈步，她却瞟了我一眼，嗔怪地说：“你脚气感染得厉害，我不是说要少走路吗？不用你管，快坐着。”类似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话我已习以为常，并不申辩，只好又坐回沙发，戴上花镜看起书来。

“哎呀！看了一下午书了，不能歇会吗？不怕把眼睛累坏了？”她手嘴两不误，边放东西边说。

我乖乖地放下书，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眼睛能好得了？身体是自己的，得自己爱惜，光靠我嘚嘚有什么用？我说多了你又嫌我唠叨，真是的。”

无奈，我关了电视。既不许看书又不让看电视，我无事可做，便慢慢走过去献殷勤地说：“那……我来帮你做饭。”

她瞪了我一眼：“哪顿饭让你帮我烧啦？笨手笨脚的，帮也是帮倒忙，去去去，一边歇着去！”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怏怏地坐回沙发闭目养神，可还不足三分钟，耳朵里又传来了她的高音频：“你猜晚上我做什么饭？”

“我猜那干嘛？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呗。”我冷不丁地回答。

“你呀你呀，还会说别的话吗？做什么吃什么，我不做你就不吃啦？”

“不至于吧老伴儿，能不给病人做口饭吃？”我故作阴阳怪气。

“我要真不做呢？”她把手一甩，满有拿一把的劲头。

“柜子里不是有方便面吗？”

“方便面，方便面，你就知道方便面，等那天我突然走了，恐怕你连方便面也吃不到喽。”她又开始忙活，嘴当然也不闲着。

“你不给做，我又不会做，那咋办？”

“也得学着点啊！黄泉路上无先后，咱俩可不知道谁先走。”她把洗好的一盘樱桃放在茶几上，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一个，接着说，“要是你先走了我还不至于饿肚子；要是我先走了，哼，有你受罪的时候。”

“我早算计好了，要是你先走，我拔腿就追过去。”我咽下樱桃逗她说，“想甩我找自在图清闲没门儿！”

她被我逗乐了，手里捏着一个樱桃假装掷我，笑着说：“我这辈子找了你算倒了大霉，怎么甩都甩不掉。”

她又进了厨房，厨房里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叮当声，也传来了她高音频的唠叨声：“常说‘人是铁饭是钢’，营养来自饭食，吃不好没营养身体能好得了？你呀，一辈子都这样，只要塞饱肚子，也不管是砂子还是石头都不在乎。”

可能是听我没反应，她又喊：“我在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我说：“听着呢。”

她又问：“晚上咱熬粥吃，怎样？”

我眼也没睁，应声道：“好，好，喝粥，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你看又来了不是，你能睁开眼说话吗？瞧你这态度，像个受气包、气管炎！”

看来太顺从也不对，我只好睁开眼，坐直身子，故作命令的口气：“光喝粥不行，再做俩小菜儿！”

“唉，这态度还差不多。”我改变了口气反而让她满意了，居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消停了还不到两分钟，高音频又从厨房传来：“今天啊，既不吃皮蛋粥也不吃火腿粥，我要做一锅败火的青菜粥。”

“好，青菜粥。”我随声附和。

不多会儿，她端着专门熬粥的陶瓷锅走了过来：“你看，锅里都放了些什么？”

我应付地瞥了一眼：“熬粥么，无非是五谷杂粮。”

“五谷杂粮？好么，这可不是一般的五谷杂粮。”她一边用手扬着锅里的东西给我看一边念叨，“有白米、香米，莲籽，银杏，百合……”她一口气说出了一大串名字，憋得干咳起来，右手捂住了胸口。

“放的东西再多不也是粥吗？”我不以为然。

“瞧你这话说得，粥和粥能一样吗？我还没说完呢。”

“还要放什么？”

“青菜粥么，当然得放菜啦，还有白萝卜、山药、芋头、西芹、菠菜根……”

“行行行，一锅大杂烩。”话一出，我有点后悔，不该如此轻视她的“大作”。

果然，老伴脸上立刻显出不悦：“瞧你这个书呆子，嘛都不懂，这叫十全大补粥，晓得吗？”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调侃说：“真会起名字，干脆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得了！”

她睨了我一眼，用手里的锅在我身上轻轻墩了一下：“没正经！”

“十全大补粥，听都没听说过，亏你能琢磨出来！”

“干什么事不得琢磨？为这锅粥我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她兴致来了，把锅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继续唠叨：“是啊，你血压不稳，心率偏高，又是高血脂、脂肪肝、脚气感染……关键得败火，晓得不！”

我深信她的话是真的，否则不会掌握这么多名词，而且能一口气熟练地说出来。

“真不容易，谢谢，谢谢！”我有点感动，频频点头，然后拍了拍她的手假装认真地说，“我负责把这个十全大补粥为你申报发明专利。”

“又没正经。”她用食指在我头上点了几下，靠在我肩上开心地笑了。

“你知道这十全大补粥都有哪些功效吗？”看得出来， 她为自己的“发明”很得意。

“你的‘发明’，我哪知道？”

“听我跟你说说。”她坐直身子，板着手指头开始认真地念叨起来，“健脑，明目，生津，败火，通便……你说是不是十全大补？”

我笑得前仰后合，脚也不由地在地上跺了一下，突然一阵尖痛让我“嘶嘶”地叫了起来。

她低头看了看我红肿的脚，拍着脑门很自愧的样子：“你瞧我这记性，忘买薏米了，主料啊，没有薏米哪成？”说完，她解下围裙，往我身上一扔就要站起来。

我赶忙按住她：“算啦算啦！缺一样也无所谓。”

“那哪行？薏米是祛湿的，治脚气全靠它了。我干事钉是钉铆是铆，不像你能凑合，我得买去。”

她挣脱了我的手，两手撑着沙发费力地站起来，手捂前额闭住眼稍停片刻，便趔趄着向门口走去。她一边走还不忘唠叨：“别忘了五点吃‘牛黄解毒片’啊！”

瞧她累巴巴的样子，我无奈地摇摇头，一丝惜爱油然而生。

老伴儿是上海人，都说上海人精明，会算计，这在我老伴儿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她认为钱来之不易，要花得值，要花在“刀刃儿”上。譬如买菜、买水果，她总要多转几个摊位，对比对比；买时还要讨价还价，挑来拣去，保证买到的东西不会价高质次。我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还经常挖苦。她却说：“就咱那点工资，我不这样把着，能供出两个大学生来？”

我和她正好相反。我买东西时，总是马马虎虎，不对比，不挑拣，给货付钱，痛快走人。为此，没少上当，自然也没少挨她唠叨埋怨。埋怨我买的贵，花了冤枉钱。

有次我骑车去买桃，看到一个摊上的新桃又红又鲜，便支住腿，连车子也不下，对摊主说：“给我挑二斤。”等我乐呵呵地提着桃回到家，老伴儿接过塑料袋一个个拿出来时，我发现她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我马上问：“怎么啦？”

她的气好像不打一处来：“怎么啦？瞧你买的，八个桃四个烂的！”

“不可能！”我嘴挺硬，谁知一看，可不，四个桃乍看都好好的，反过来却有个烂斑。我无理可辩，只能谩骂小贩无德，乖乖接受她数落。从此她再也不让我去买东西，我也知趣地不再主动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但我也并非完全杜绝，合适时还是要溜须溜须，表现表现，主动买点她爱吃的东西。有次下班，路过农贸市场，我看一个卖海货的摊位上摆的带鱼又宽又鲜，一问价格，八块钱一斤，考虑老伴爱吃带鱼，我便毫不犹豫地买了三斤。买后，我动了个心眼儿：不是说我买的东西贵吗，这回就说三块一斤，她准高兴，我也免得听她唠叨。到家后，她接过带鱼一看，果然喜上眉梢：“这带鱼真不错！多少钱一斤？”

“三块。”

“那么便宜啊！我老公终于会买东西啦。”

受了表扬，还避免了唠叨，后来看到她香香地吃着上海口味的糖醋带鱼时，我心里美滋滋的。暗想：看来，夫妻之间，有时撒一次善意的谎言还是必要的。

等把这三斤带鱼吃完，我可犯了难，她多次问我：“上次的带鱼真不错，在哪买的？我再去买几斤。”

我心里话：在哪买的？只要你在场，打死我也买不到三块一斤的宽带鱼。可还不能直说，只得应付：“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时钟已指向五点，我按老伴儿出去前的叮嘱，吃了四粒“牛黄解毒片”。吃完药突然想到她买薏米也该回来啦，超市不就在马路对过吗？最多也用不了二十分钟啊！她出门前头昏发晕和趔趔趄趄的样子，不能不让我十分惦记。

我焦急地等待，不断看表，书和电视都无心再看。她没有手机，也无法联系。

又过了半小时，她还是没有回来。我如坐针毡。

突然电话铃响起，我慌忙拿起，只听对方问：“你是周大爷吗？”

“是，我是！”

“我是第二人民医院，您老伴儿出了车祸，正在抢救……”

“不会吧！你怎么知道她是我老伴儿？”

“她衣服口袋里有老年证，我们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您的。”

“啊！”我甩掉话筒，忘记了脚痛，踉踉跄跄地奔上大街。马路中央斑斑血迹映入眼帘，我感到剜心割肉般疼痛……

买薏米带来的车祸虽然没有要了老伴儿的命，却让她失去了右胳膊，走路也变成了跛脚。我仇恨薏米，自此薏米与我家绝缘。

等处理完交通事故，老伴儿的伤口也痊愈了，我们还是让孩子们回他们自己家生活，我俩重新回到了二人世界。唯一不同的是我和老伴调换了角色，饭由我做，她站在一边指挥。当然本性难移，她依旧嘴不闲着，依旧是高音频，依旧唠哩唠叨，指挥得我团团转。

她吃着我做的饭，笑着说：“看来没谁地球照样转，你这不是啥饭都会烧了吗？即使我先走了也放心了。”

我夹上菜喂了她一口，安慰道：“你命中该有这一劫，这次车祸保管让你多活二十年。”

“阎王爷疼你呀，怕你孤单，又把我给撵回来了。”

“说明我们的福还没享够，日子还长着呢！”

她眼圈湿润：“以前是怕我先走，留下你受罪。我这一残，倒怕你先走了，没人管我。孩子们再孝顺，也比不上自己的老伴啊？”说完，几滴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了餐桌上。

我抽出一块餐巾纸，给她擦了擦，安慰说：“你看咱的时光多美，干嘛老说走走走？以后别再说这丧气话了，啊！”

晚上，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聊天、看电视。她爱吃零食，我就给她剥瓜子、开心果，把果仁一个个塞进她嘴里。有一次她带着亏欠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笨手笨脚的，哪是伺候人的命？我真不该……”

我赶紧打断她：“上帝是公平的，前半生让你伺候我，后半生就该我伺候你了。不过，这倒好，我的病全没了，瞧，现在身体多棒！”

她用左拳搥了捶我胸膛，破涕为笑：“想不到你不但身体好了，学得也会说话了。”

我俩都开怀地笑了起来。

笑过一阵，她突然又绷起脸，盯着我眼睛问：“瞧我缺胳膊少腿的，你也不嫌弃？”

“维纳斯少只胳膊，照样美！你是现代版的维纳斯啊，我哪能嫌弃？”

她脸红了，红得很灿烂，灿烂得如同朵朵晚霞。

作者：君之竹

编辑：蜀中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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