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稿钞本》第一册封面。

  《望凫行馆宦粤日记》影印稿本局部。

  □邱捷

  同治、光绪年间曾在广东多地任州县官的浙江山阴人杜凤治,留下了41本、字数达数百万字的日记,收藏于中山大学历史系资料室(现收藏于图书馆)。2006年,广东人民出版社以其第一本《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之名影印出版,收入《清代稿钞本》第一辑。这部日记是研究晚清制度史、社会史、广东地方史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但因其分量巨大,且系以较草行书写成,阅读不易,故很多学者都知其价值却未能充分利用。

  例如,日记有很多关于看戏的记载,就是研究广东戏曲史的珍贵史料。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冼玉清教授已经注意到这部日记的内容并把其中资料用于研究(《清代六省戏班在广东》,《中山大学学报》1963年第3期)。笔者在一篇论文中也写了各级官员看戏的事例(《同治、光绪年间广州的官、绅、民———从知县杜凤治的日记所见》,《学术研究》2010年第1期)。陈志勇则利用该日记比较全面地研究了同治、光绪年间广东官府演戏的情况及对戏剧的一些政策(《晚清岭南官场演剧及禁戏———以《杜凤治日记》为中心》,《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

  庆典演出排场不小

  因为不少演员参与了咸丰年间的红兵起事,官府一度禁止演戏,后来也没有明令开禁。但官员为娱乐、庆典的需要,特别是总督瑞麟喜欢看戏,在同治中期戏剧已开禁,并成为城乡文化生活,特别是官员、富商文化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日记多次记载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以及他们的亲属因升官、到任、离任、生日设戏宴的事,这些戏宴都由南海知县杜凤治安排,因为他作为省城城区主管官员,有直接管理戏班的权责,他通常都是省城高官衙署演戏的操办者,并承担演戏的大部分费用。

  遇有重要皇家庆典,在督署连演数日戏已经成为惯例。如同治十一年慈禧太后诞辰,瑞麟在督署演戏三日,杜凤治自己花费了千多两银子。

  演戏有时相当频密。同治十年(1872)七月,瑞麟被授为文渊阁大学士(后转文华殿),省城各官为庆贺共送戏、宴。七月十二日慈安皇太后万寿,演戏三日。同月廿八日省城众官饯别刚来即调走的巡抚刘长佑,设宴、演戏于省城大佛寺。戏班本来定好廿九日到香港演出,但被官府留住为刘长佑饯行演出。瑞麟、刘长佑离席后,杜凤治和番禺知县胡鉴本想再留戏班继续演出,但其他官员也不想继续看,于是戏班就立即去码头登上赴香港的轮船。

  为官员演出,对戏班而言,实际上是一种“官买”或变相徭役。官府向戏班支付的费用比民间低得多。同治十年皇帝万寿省城演戏庆贺,瑞麟询问戏班,得知两首县每日只给40元,而民间则要给200元,于是对戏班说,你们好好演出,除两县的40元外,我另加100元,为此次演戏,瑞麟共花了300元。

  同治十一年正月,瑞麟决定省城的现任官团拜时在大佛寺善后局后厅演戏,费用由藩台以下各官分摊,不足部分两首县负责。从请戏班到借桌椅,杜凤治作为首县知县都要措办。瑞麟还命传“周天乐”戏班正月十六到十八在督署演戏,十九日传“连高升”班进督署演出,二十日则传“周天乐”在大佛寺原按察使孙观升任直隶布政使饯行。但“周天乐”班预定了正月十二日到澳门演出,于是又命传“普尧天”班。可见当日已有多个戏班在省城及港澳演出。演戏不仅要请戏班,还有费用、场地、宴会、排位、治安等事务,杜凤治连日与番禺知县胡鉴以及瑞麟亲信广粮通判方功惠(著名藏书家)商议、筹备。廿二日,胡鉴又在番禺县署灯戏,廿四日谳局委员、知县聂尔康等公请海关监督崇礼。二十六日布政使邓廷楠又在自己衙署演戏为孙观饯行。在这一个月中,安排戏班成了两首县重要的公务。

  瑞麟去世后,接任的两广总督英翰排场比瑞麟更大,因为太夫人最喜听戏,戏班亦带来广东。

  官员看戏费用不低

  其时“送戏”已成为下属巴结上司的惯例,省城以外各官也如此。杜凤治调署罗定知州,赴任路过肇庆,就与高要知县孙铸商定,知府瑞昌的太太、道台方濬师的老太太生日,请档子班演出,杜、孙各分担一日,每日洋银60元,较省城的“官价”多20元。当然,即使多这20元,戏班还是要赔钱不少。

  日记又记载了一次官员集资演戏的事,演员既有官员幕客、跟班,也有一外江档子班同演,官员各集资十元。这样看来,官员看一次戏的费用不低。

  中下级官员也经常为自己的庆典演戏。同治八九年间,杜凤治作为催粮委员出差潮阳,日记记载了潮阳知县张璿为其母祝寿演戏三日。在潮海关当委员的小官娄凤来儿子考中秀才,为此断续演戏十几次庆祝,其中一次连演三天。

  杜凤治在罗定知州任上时,也曾请一男女档子班大喜班来衙署演出,在三堂特地搭建一小戏台,还请同城官观看。吏目钟诰也请大喜班请客清唱。杜的下属、州衙书吏以及衙署门印家人本想在杜凤治夫人生日前送戏三日,杜凤治起初拒绝,经再三请求,乃同意演戏,但不准以夫人生日的名义。官员看戏肯定不会支付合理费用,所以,戏班请求在外面加演。因为当地绅富打算酬神演戏三日。“档子班”有女演员,特别受欢迎,杜本来“恐生事端”不批准,但想到戏班为自己演戏亏了本,于是批准只演三日,责成地保并派衙役提防盗贼和火灾。

  民间戏剧规模甚大

  在各州县民间也有演戏之事。民间演戏多与祭祀酬神有关,一则因民间信仰,二则因便于筹资与获得官府同意。其时广东似无专门的大戏院,戏班没有固定的门票收入。乡下演戏通常会在庙宇的戏台或临时搭建的戏台,一般民众观看应该是免费的,戏班从筹办酬神的绅商、耆老处获得报酬。民间的绅商、耆老如何纠集巨资演戏,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可惜日记没有写到。

  对民间演戏,同意或禁止就凭地方官一句话。如在广宁,也有演戏和木偶戏,知县杜凤治因绅士交粮不前,并担心演戏时“藏奸”,就下令禁演戏,还要拆戏台、驱逐戏班。在四会知县任上,绅民要在天后宫演戏,杜凤治没有禁止,但因监狱中关大盗要犯,就要求绅士、书役具结保证无事,并安排加强对演戏场所的巡查。这类民间演戏观众数以千计,一不小心就会发生大规模死伤的意外。日记记载了东莞赛会演戏,观者数千人,不幸发生火灾,烧死男女七八百人。日记也记载了南海的民间演戏。光绪二年五月,南海“澳边乡演戏、扒龙舟夺标、开赌、卖戏台看戏。杜凤治因演戏时有赌博下令禁止,并将戏班驱逐,要求当地绅耆具结日后不再演戏、开赌,但到了八月,杜凤治又得到当地重新搭建戏台的消息,于是带领衙役前往拆除,并命令伶人行会吉庆公所将戏班叫回。稍迟,杜凤治到石湾勘查劫案,日记记下此地曾“高搭戏台、四班合演”,连演三日,花费二三千金,又有七八醮台,他认为建醮演戏是引发盗案的原因,乃查问“纠资之首是何名,四班是何名目”。民间的绅商、耆老如何纠集巨资演戏,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问题,可惜日记没有记下查问的结果。光绪三年十一月,他到南海官山,其地正举办五年一次的大醮,这次大约得到了杜凤治的批准,所以没有干预。日记记载:“醮篷高耸云霄,华丽掀昂;又三戏台,名班三部同时分演,需费万余金。”。在清代,杜凤治任过职的广宁县、四会县、南海县、罗定州、佛冈厅每年地丁(地丁是清朝主要、稳定的财政收入来源)额分别约为八千七八百两、一万五千多两、四万八千余两、九千几百两、三千四五百两。拿石湾、官山一次演戏的费用与上述州、县、厅的地丁额比较,不难窥见民间演戏花费与规模之大。当然,戏班得到的收入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其时广东的戏剧既有广东戏,也有“外江戏”。同治十三年正月,巡抚张兆栋太夫人有祝寿演戏,看“外江班”,但因“中堂(瑞麟)太太不喜看桂华外江班,十八日又请中堂太太看广东班”。光绪三年十月,按察使周恒祺升布政使,在家演女档子班,“女档昆腔极佳”。但杜凤治对广东戏评价不高。

  日记记录了不少戏剧剧目。总督瑞麟宴请幕客和文武官员,演戏剧目有《胡迪骂阎》《绣襦记》《羊叔子杜元恺平吴擒孙皓》《梁山伯与祝英台》,瑞麟另一次请客演戏正本是聊斋的《胭脂》。日记还记录了总督本人对《击石苑》《白罗衫》两剧的议论。

  女性演员为数不少

  其时戏班已有女演员,而且某些女演员的演技为众官所知。同治十年,有次杜凤治在前任南海知县陈善圻家看戏,知道有个演员安仔,擅唱老生,陈善圻等人点唱《辕门斩子》,安仔不肯唱,陈善圻就让杜凤治去说,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安仔说:“南海杜大老爷昨封卫边街一大屋,你亦居卫边街,不怕得罪大老爷封屋乎?”安仔就先后演唱《琴挑》《山门》和《辕门斩子》。陈善圻曾任南海知县,公务繁忙,与演员地位悬殊,却知道安仔的住处,从日记描写的情景看,两人也有点熟络。安仔在陈善圻面前任性了一下,但对不那么熟悉的杜凤治看来还是有点怕的,毕竟南海知县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演员和戏班的命运。

  女性演员社会地位很低,往往成为有权有钱者猎艳的对象。日记说:“近年官场莫不狎游,以故女档子日见其多。”督署前的华宁里有一间趣宜馆,有女优陪酒、卖淫,光顾者多为官员、幕客,杜凤治曾会同番禺知县胡鉴去查封。一个清饷局委员迷于女优,致使其妻自杀。瑞麟曾告诉杜凤治,听说署理广州知府也“新纳一女档子”。杜凤治在罗定州衙署看戏时,知道戏班女演员采莲的姐姐(也是“档子”)被同僚叶大同(翰林,散馆知县)买为妾,便特地询问采莲,并再用七八十字写关于叶大同纳妾的事。本来,官员在任缺之地纳妾,特别是娶“倡优”为妾,有违官箴,但这种事官场已不以为怪,还成了官员中的八卦话题。

  ◎邱捷,中山大学教授,著有《翠亨求学新论集》等。

  【未经许可,本版文字不得转载】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