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孙春山,胡喜禄,陈宝云

梅兰芳自传(二十二):成好角儿与当好角儿

 七日的下午四点钟,梅先生同我们已经坐上了流线型的了望车,听到开车的哨子响了,忙着向送行的朋友们一一握手借别。跟着火车也就慢慢地向前移动着,不多一会儿,就离开了天津,车身如飞一般直奔首都而去。

 这种流线型的火车,最后一节是了望车。对号坐的是沙发椅子,三面玻璃窗,可以浏览沿途的风景。审上的服务人员,都保持着勤俭情节的作风,照顾得旅客也非常舒适。因为这条铁路是铺的双轨,不必在中途交车,所以一路畅行无阻。到六点半钟,车子进了前门车站,有人招呼着我们很快地到了护国寺街一号梅先生的新居。

 这条街靠近德胜门大街。这是一所朝南的三合房,里面有一个宽敞整洁的院子。上房有五间,梅先生夫妇住在右面,我同葆玖住在左首,东厢房住的是姜妙香夫妇,西厢房住了三位剧团里的工作者——郭效青、倪秋萍、顾宝森。

 梅先生进了屋子就对大家说:“这是庆王府的旧址,我们的房子从前是马号,后来才翻盖的。当年我到庆王府唱堂会,常打这里经过,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会住在这里来了。”

 那天晚上有几位明友,预先越好到毛家湾一位俄国老太太的家庭食堂里去吃饭。刚巧碰上电灯坏了,餐室里面点的是阳蜡,还生着一只大火炉。宾主共有十几个人,在这温暖的屋子里,吃的是很精致的俄国菜,喝着红酒,蜡烛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含有微醉的酒意。大家都说,今天好像小孩子过新年一样,仿佛年轻了许多。梅先生因为不在表演期间,也破例喝了一小杯的红酒,举着杯子向主人们道谢,祝他们的健康。这次聚餐,是梅先生的几位朋友觉得他在天津连唱了四十天的戏,实在太辛苦了,要请他很痛快地吃一顿,这里面含着有慰劳的意思的。吃完了饭,回家以后,我们又继续工作,写他的舞台生活的稿子了。

 梅先生初次唱“玉堂春”的新腔,是林季鸿改偏的,已经在天津讲过,他今天接着再叙说另一位创造新腔的老前辈。

 “腔调的变化,是根据旧的一步一步地改成了新的。”梅先生说,“现在大家都创制新腔,从前也有人在那里研究的。不是林季鸿能编新腔吗?在先还有一位孙春山,精通音律,他的创造能力比林季鸿更要高明。他在北京做官,并不是本界的人,排行第十,人都管他叫孙十爷。我们内行里面就有好几位老前辈,如余紫云、陈德霖、张紫仙都向他学过腔的。他的文学和艺术的修养都很深,肚子里渊博极了。他不但能创造新腔,同时也常替这些老前辈们修改词句。因为从前的戏词,往往是教师们口传面授,以误传讹的,没有准确的本子的,所以当时我们戏剧界得到他的帮助实在不少,林季鸿也就是跟着他的路子研究的。我唱‘武昭关’的一段慢板,是陈十二爷(彦衡)教给我的,也就是孙十爷传下来的新腔。”

 “孙春山是票友,他唱的青衣又是跟谁研究的呢?”我这样问梅先生。“跟孙春山同时有两位本界的老前辈——胡喜禄和陈宝云。”梅先生说,“虽然都唱青衣,可是各有特长。胡喜禄是做派,表情细腻,专门在剧中人的身份、性格上下工夫琢磨;唱的方面是用平淡熨贴取胜,不肯随便耍腔。谭老板曾经说过:‘胡喜禄演“彩楼配”,只有一句花腔,他还不肯轻易用出来呢。’陈宝云就大不相同了。因为他有一条玲珑圆润的好嗓子,就喜欢编新腔。别人的腔,他也采用。可是经他重新组织过以后,马上就变得悠扬曲折更好听了。所以他的行腔,总是独出心裁、不肯依样画葫芦,模仿别人。孙春山就常学他的腔,他也不断请教孙春山。他们两人真有意思,譬如研究好了一段新腔,总拿‘青出于蓝,蓝出于青’这些话来互相谦让的。论到胡、陈二位的年辈,那比时小福老先生还要早一点;他们是常陪程大老板(长庚)演戏的,恐怕要算我们青衣一行的开山祖师了。”

 梅先生一边讲,我一边写着。刚写到这里,姜六爷(姜妙香排行第六)推门而入,笑着说:“你

 们又在这里写稿子了,我不好来打搅你们。”梅先生忙着站起来,也笑着对姜六爷说:“没有关系的,进来坐吧。我们也是吃饱了,离开睡觉时间还早,不过在这里闲谈旧事。讲到梨园的掌故,您不也是有一肚子的材料吗?今天您来得凑巧,就请您参加我们谈谈。”梅先生说着,回过头来对我说:

 “姜六爷知道的故事,那才多昵。他都是亲耳听见那些前辈们讲的,再可靠也没有了。不比有些圈外人的记载,往往因为辗转得来,不免跟事实有了出入。你听我跟姜六爷谈,遇到有价值的掌故,你就把它写下来,我保险没有个错的。本来我们这记载里面,也应该介绍一些前辈们有关戏剧的史料,尽写我一个人的事,也显得单调。今天就来换换口味吧。”这时候姜六爷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我的对面,梅先生把头转过去跟他说:

 “我们正谈论孙十爷创造新腔的本领,您也是他的信徒,可以讲点我们听听。”

 “我没有赶上孙十爷,”姜六爷说.“我是跟他儿子孙舜臣学过的。现在我们唱的‘祭江’的二黄慢板:‘想当年截江事心中悔很。背夫君撇娇儿两下难分。闻听得白帝城皇叔丧命。到江边去祭奠好不伤情。’这一段的词句跟唱腔,都是孙十爷的创作。老词是‘曾记得当年来此境,浪打鸳鸯两离分,从今后不照菱花镜,清风一现未亡人。’孙十爷的唱法,讲究的是转折要灵活,口风要犀利,尤其注重情感方面。譬如第一句的腔,重在‘悔恨’二字,要把孙尚香的一腔怨愤,很曲折地表达出来,真是好到极点。末句:‘到江边’三个字的尺寸,他唱得比较快,就显得干净伶俐。”

 “从这两段词句来看,显然分出两种不同的意义。”梅先生说,“仿佛孙十爷改的,比老词儿是好些。您说他注重感情,把唱腔和台词发生了联系,这话太对了。台洞就是剧中人说的话。唱到凄凉的句子,如果使一个高亢的腔调,那就不是在替剧中人说话,是唱的人,自己在那里耍,这跟剧情就完全不符了。所以有些名演员在台上,人都说他扮谁就像谁,这不是尽指他的扮相而言,连他的唱念、动作、神情,都要跟剧中人的身份吻合,仿佛他就是扮的那个人。同时台下的观众看出了神,也把他忘了是个演员,就拿他当做剧中人。到了这种演员和剧中人难以分辨的境界,就算演戏的唱进戏里去了,这才是最高的境界呢。六哥,您瞧对不对?”

 “您这话太对了。”姜六爷说,“孙十爷本人是唱青衣的,可是没有出过台。他在戏剧方面的学问,不单是青衣一门,就连老生、小生也有深切的研究。

 “杨月楼有一次请孙十爷听戏,要求他指出缺点。那天孙十爷很用心地在台下听,瞧得不对的地方,就放一粒瓜子在盘子里计数,等那出戏唱完,盘里的瓜子也快满了。到了后台,杨老板问他,‘今儿我的戏怎么样?’孙十爷的回答是:‘我们改天再细谈吧。’”

 “杨月楼在当时已经是负有盛名的第一流艺人,”梅先生说,“他的表演还有这许多缺点,可见艺术是无止境的。还有,自己是往往不会觉得本身的弱点的,所以要靠客观的正确批评,才能求得更深的进步。前辈艺人有两个特点是值得注意的:

 (一)他们在平时肯虚心请教,接受批评来充实自己的艺术。

 (二)到了台上,那可就丝毫不肯含糊。

 这出戏如果自己估计唱不过别人,就情愿不唱。你瞧谭鑫培不唱‘取成都’,汪桂芬不唱‘空城计’,这就是好胜心太重的原故。可是艺术的进步,也就靠着多方面的学习跟互相的竞争,才能够从旧的传统规律里发展到新的途径上去的”

 “票界里跟孙春山同时齐名的,还有周子衡。”姜六爷说,“他专学程大老板,功夫很深,为内外行所一致推崇的,也是对京戏研究到家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据老辈的评论,汪桂芬学程的唱念,固然是没有褒贬了。但是程的嗓子,柔里裹刚,比汪还要沉着雄厚。倒是周子衡的音带,不用苦练,天然就像大老板。有一次他俩在福兴居吃饭,周在屋里唱一出‘文昭关’,程在窗外听了连连点头说好。陈老夫子也讲过一桩他在幼年挨揍的笑话。他不是在三庆坐科的吗,有一天他随班去应一家堂会,他在后台听见大老板已经上场,小孩子总免不了要顽皮的,趁这老头儿不在旁边,就跟别人说说闹闹,开个玩笑。想不到有人会在他的后脑袋上‘拍’的打了一下,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见了最怕的程大老板。这一吓真非同小可,敢情场上唱的是周子衡,不是程大老板。你们想想,连陈老夫子都分不清前台唱的是程是周,可见得他们的嗓音和唱念,实在像到极点了。

 “周子衡本来是金店的掌柜的,因为不善经营,金店倒闭以后,他就预备‘下海’(票友正式搭班演唱,叫做‘下海’)。他跟孙春山小有不同之处,就是他能上台串戏。当时北京同仁堂乐家最喜欢戏剧,也挺在行。老乐先生认为周子衡的唱、念都好,做、表不佳,下海并不合适,就把他约到同仁堂来办文书。周的生活费用,全由乐家担负。他们就这样相处了几十年,一直到周死为止。他的岁数比谭老板还要大得多。汪桂芬还没有替大老板操琴的时候,他能学程腔的名气,已径很大了。后来汪桂芬不断向他请教,凤二爷(王凤卿)也跟他‘掏获’了好些玩艺儿。他活到九十多岁才死的。我们都赶上看到他的串戏,听他嘴里的劲头和发音的沉着,真太好了,至于身段方面的确是比较随便一点。”

 “从来舞台上演员的命运,都是由观众决定的。”梅先生说,‘艺术的进步,一半也靠他们的批评和鼓励,一半靠自己的专心研究,才能成为一个好角,这是不能侥幸取巧的。王大爷(瑶卿)有两句话说得非常透彻。他说:‘一种是成好角,一种是当好角。’成好角是打开锣戏唱起,一值唱到大轴子,他的地位,是由观众的评判造成的。当好角是自己组班唱大轴,自己想造成好角的地位。这两种性质不一样,发生的后果也不同。前面一种是根基稳固,循序渐进,立于不败之地。后面一种是尝试性质,如果不能一鸣惊人的话,那就许一蹶不振了。”

(《舞台生活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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