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夏天,有五十三个倭寇,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州县二十余处,悍然进犯留都南京。他们这一路屠杀平民,抢劫,奸淫,挑战官军。暴走数千里,杀死杀伤四、五千官兵,历时八十余日,最后穷途末路被绝对优势的明军围歼。

大明王朝最耻辱的一刻:53名倭寇居然敢攻打重兵镇守的南京城

1. 野猪一样的战斗力

中国有一个成语,叫“狼奔豕突”,意思是像狼和猪那样乱冲乱撞,形容成群的坏人到处骚扰,这是完完全全的贬义词。日本也有个成语叫做“猪突猛进”,却是褒义的,在日本文化里,野猪是勇猛、刚强的象征。如果你在日本的公园里,说一个调皮的小男孩像“猪”,他的妈妈多半会微笑道谢。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野猪一样的生命力。

这群来自日本的倭寇是从浙江绍兴上虞县登岸的,时间为嘉靖三十 四年(1555)六月七日。上岸后直截了当地“猪突猛进”,沿途遇小县城则攻打纵火,遇官兵则搏杀。《明史日本传》的记载中运用了大量生动的动词:“突犯会稽县,流劫杭州,突徽州歙县,至绩溪、旌德,屠掠过泾县,趋南陵,至芜湖。烧南岸,趋太平府,犯江宁镇,直趋南京。”

这伙倭寇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犹如特种部队一样的战斗力。毫不夸张地说,在明朝倭患最严重的几十年里,没有与之匹敌的。“一道(芜湖县丞)所率皆芜湖骁健,乃麾众独进,为贼所杀。”“贼引西东犯江宁镇,指挥朱襄、蒋升率众迎拒,不能御,襄战死,升被创坠马,官兵死者三百余人。”《筹海图编》里则惊呼: “盖此五十三人者,滑而有谋,猛而善斗,殆贼中之精选,非常贼也!”

有一个小细节。这群倭寇打到南陵时,南陵县派出三百官兵守城,倭寇冲溃守兵,并冲进县城纵火焚屋。县城周边三个县府的官员率兵来援,交手时,官兵“引弓射之,贼悉手接其矢,诸军相顾愕贻,遂俱溃。”

个个能手接飞箭,这样的武艺简直可以在明朝的武举夺魁了。明朝的武举注重文事,写策略,对武艺的要求仅仅是能马步引弓射中靶子。当时,地方武生通过乡试(省级考试)武举人,可以到京师参加会试,一共三场比赛。第一场试“马上箭”,射三十五步远的靶子,十中三即合格;第二场试“步下箭”,八十步的靶子,同样十中三即可;第三场是笔试写策论。我们熟悉的戚继光和俞大猷都参加过这样的武举会试,不过猜想他们也达不到“手接飞矢”的地步吧,难怪四个县的正规军和地方民兵看到这样的神技后全部崩溃。

大明王朝最耻辱的一刻:53名倭寇居然敢攻打重兵镇守的南京城

2. 史上攻打南京城之最

最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还在后面 这股倭寇开始攻打南京了!

南京是明朝的留都,守城兵力不下万人,周边卫所明军尚不计算在内,估计有十几万人吧。但就是这样几十个倭寇,居然大张旗鼓地进攻,上演了一幕以寡凌众的闹剧。“贼逐直趋南京,其酋衣红乘马张黄盖整,众犯大安德门,我兵自城上以火击之,贼沿外城小安德门、夹岗等门,往来窥觇会城中,获其所,遣谍者,贼乃引众由铺岗趋祩陵关而去。”

事出仓促,而且对敌情一无所知,南京举城鼎沸,军民皆惊。南京最大的官员兵部尚书张时彻匆忙下令关闭城门,并命令市民自备粮械,登城守卫。

此事的目击者,时任南京翰林院孔目的文人何良俊在笔记里,愤愤不平地挖苦道:“贼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于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当时,明代著名学者归有光也在南京城内科考,对此也是感慨不已:“平昔养军果为何?”

关于这伙倭寇的人数,史料记载不一,有称“五十三人”,有称“六、七十人”,有称“七十二人”,考虑到“五十三人说”的《筹海图编》作者郑若曾在抗倭总督胡宗宪幕中,战役记载都是出自军方塘报,应该比较准确。

和中国相比,日本国内的战争规模都很小,所谓的城市也大多类似于城寨。日本战国时期攻城、守城的人数往往只有数百人,见惯了古代中国动辄数十万大军攻城的大场面,偶尔在日本大河剧(日本古代战争题材连续剧)里看到某武将慷慨激昂地向主家请战:“请给我二百兵,一定把某某城攻下!”真是忍不住莞尔。不过,对于这五十三个暴客来说,南京城实在显得太大太结实了。

不管怎么说,这股倭寇创下了史上攻打南京的两个之最:最小的部队,最不自量力的进攻。

大明王朝最耻辱的一刻:53名倭寇居然敢攻打重兵镇守的南京城

3. 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猪突猛进”到最后终成强弩之末,八月十二日,五十三个倭寇在大批官兵追击下,越过武进县境,抵达无锡慧山寺,一昼夜狂奔一百八十余里,“贼疲定望亭,次日至浒墅关。”

这伙倭寇之所以最后落入官军的包围圈,还有两个老百姓的功劳。当时这伙倭寇到了无锡,因为势单力薄,想取道常熟,去和柘林的另一股倭寇会合,就抓了两个当地人走在前面做向导。常熟在无锡北面,这两个人却故意领着他们往南走,一路上遇到路人就悄悄告知说:“倭寇到了,你们赶紧报告官军,他们已经陷入绝地,快来擒拿!”倭寇最后走到了苏州,落入了官军的罗网,而这两个“英雄王二小”最后惨遭倭寇乱刀分尸:“贼比败,恨二人入骨,竟脔割之。”

这头疲惫的野猪到了苏州浒墅关,已经注定插翅难逃。苏松提督曹邦辅、副使王崇古率领佥事董邦政、指挥张大纲、把总娄宇等,督率数千官兵布下了天罗地网。陆地上、太湖边都布下重兵。曹邦辅是嘉靖年代素有“知兵”之名的大臣,后来还负责蓟辽等地的军务。他亲自出阵,重兵布防,杀鸡用牛刀,完全是因为这群倭寇太过猖獗的缘故。

以逸待劳的官军终于和倭寇正面接战了,在曹邦辅的严令下,“士皆骨栗,殊死战”。吴林庙猝然相遇,官军奋勇上前擒斩了二十七人,剩下的倭寇逃走到灵岩,夺了几艘民船准备从太湖逃走,不料见到太湖上的官军船只和旗帜,没敢渡过去,弃船步行到了横泾前马桥,躲进一间民舍。

官军团团包围民舍用火攻,倭寇抵挡不住拼命杀出一条血路,跑出一大段路后,散开藏在田禾中。官军四处找寻不得,都以为他们逃走了。就在这时,一个官军头目武生车梁用手摸了摸地上一具倭寇尸体,发觉还有余温,知道倭寇没逃远,又看见田里“草露微动”,就让手下官兵齐声大喊:“贼人躲在田里!”这招打草惊蛇果然有效,喘息未定的倭寇果然受惊奔出,被悉数擒杀,没有一人逃脱。

行程数千里,不掠财、不奸淫、不杀平民,官兵伤亡四五千人,杀死明朝一御史、一县丞、两个指挥、两个把总,最后全军覆没。在异国他乡,这种自杀式攻击的目的何在?浒墅关战前,曹邦辅对部下严训:“此贼势捋数千劲敌,我地形、兵力为彼所窥,他日大举入寇,何以支之。誓灭此而后入城。”而郑若曾在《筹海图编》里则做了如释重负的评语:“其所经历八郡,转战三千里,凡人材、物力、地形靡不了然于胸中;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周流深入,其志讵可测耶!曹公所斩,似当以贼首律之,而不当视为常贼;似当以千万人拟之,而不当拘其为五十三人也!”从曹邦辅和郑若曾的话里,不难看出他们都认为这一小群部队是倭寇的侦察部队,其志在于“大举入寇”。这个观点显然还是缺乏佐证,而且侦察兵用不着拼命攻城吧?

不管怎么说,区区五十三个倭寇的翻江倒海,不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一直深深地警醒着中国人。这一小群倭寇无所畏惧地长驱直入,就好比一柄锋利的尖锥,刺进了明王朝臃肿、懒散的中枢神经。

大明王朝最耻辱的一刻:53名倭寇居然敢攻打重兵镇守的南京城

4. 九州就是倭寇的老家

作战动机是谜团,那么,这五十三个“非常贼”来自日本何方?

明代的日本倭寇绝大多数来自日本九州,又以萨摩(今日本鹿儿岛县)、肥后(今日本熊本县)、平户(今日本长崎县)地区居多。日本史学家也认为,这三个地方是倭寇的发源地。

平户是恶名远扬的“海贼八幡船”大本营,“八幡船”是因海盗悬挂的旗帜得名:西方的海盗挂“骷髅旗”,日本的海盗挂“八幡大菩萨旗”(八幡大菩萨是日本的一尊神灵,相当于武神)。平户地处日本九州的西北部,与亚洲大陆距离最近,长崎港距上海八百六十公里,对马岛距韩国釜山仅有五十三公里!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平户几个世纪以来一直成为日本和世界交流、贸易的门户,同时也成了海盗的码头。日本战国时期,平户的大名松浦氏据此风水宝地,豢养本国海盗,也不排斥外来投靠者。

有两个明朝人至今在平户享有盛誉,王直和郑成功。王直的故事后面将细说,而众所周知,平户是郑成功的出生地,他的母亲田川氏就是平户女子。

从这群倭寇的勇猛无畏和缺乏作战策略的表现看,更像是萨摩人。

地处九州岛最南端,也是全日本最西南的萨摩地区是战国时期的强藩,民风剽悍。在日本,关于萨摩人的描述很多,大抵来说,相当于日本的斯巴达人:崇尚武力,不畏死。

说起萨摩人剽悍的民风,江户时代出使日本的朝鲜使节申维翰留下一段有趣的记载。途经萨摩,申维翰问:“日本民俗自古轻生,怒必自刎其颈,自剖其腹,所以官府没有刑讯的手段,是真的吗?”雨森芳洲(日方接待使,著名儒学家)答:“好生恶死是人之常情,不过萨摩州民俗却不一样。谁犯了大罪,官府不需要囚禁他,只要告诉他,你罪大当死。那么这个人答应一声就回家剖腹自杀,没有任何犹豫。关于日本人轻生的说法,实在是因为萨摩州而得名。”申维翰又问:“这和中国的燕赵侠士很像,是注重气节的缘故吗?”答却是:“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就义,君子之所难。而萨摩州则人人如此,岂有气节之可论,概其土风奇怪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土风奇怪”的萨摩地区在乱世的日本,诞生了一批打仗不要命的强兵。

微软的著名游戏“帝国时代2”里,日本的步兵在国际上是最强的,而萨摩的步兵是日本最强的。萨摩州大名岛津氏能在乱世中,独力制霸九州而不败,就是依仗强悍的萨摩兵。

日本人给自杀式攻击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玉碎”。战场上,类似五十三个倭寇这样“玉碎”般地进攻,对于萨摩人来说并不罕见(详见后文岛津义弘事迹)。除此之外,时间背景也与之吻合。

1555年,日本南九州的萨摩、大隅正是战火烧得如火如荼之际,岛津氏为了统一全境,和蒲生氏和肝付等反抗势力打得不亦乐乎,在那个大鱼吃小鱼的年代,战败的大名和家臣不外乎有两种结局:被杀戮和被放逐。侥幸逃生的亡国武士一下成为浪人,在本国无立足之地,只好漂洋过海做起倭寇来。

除了平户和萨摩地区之外,北九州的肥后地区也是以民风剽悍、军民好战出名。丰臣秀吉侵朝战争中,第二军主将加藤清正率领的肥后兵团,以擅长打硬仗而令朝鲜兵丧胆。无独有偶,1937年南京沦陷,接着是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南京占领军正是臭名昭著的侵华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是九州福冈县人,士兵则是清一色的熊本人。

从五十三个倭寇“犯南京”之后,时隔近四百年,南京第二次被外族所犯,主角居然还是和日本九州脱不了干系 历史有时巧合得让人潸然泪下。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