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毛泽东在《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中曾许诺:“不论错误大小,除严重违 法乱纪者外,一概不给组织处分。”仅仅半年多时间,1958年春全国反右派运动结束时,就划定了右派约55万人。“阳谋”带来的阴影,也笼罩着军队,在全 军的军官队伍里,据说划出了约6000名右派。其中属于军委直属单位及各军事院校打出来的右派中的320人,于1958年4月下旬,被陆续遣送到山西修建 太谷郭堡水库。

郭堡水库建在太谷县的象峪河上游,位于东沟、小西沟和佛峪沟三流会合处,计划建一座集灌溉、防洪、养鱼、发电为一体、容量为3000万 立方米的中型水库。1958年正处在大跃进的岁月,在号称“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形势影响下,太谷县委提出:要求水库工程在1958年年底竣工,并做到当年 受益。就当时的设备条件和技术力量而言,这是个非常大胆而困难的设想,但郭堡水库却成功了,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郭堡水库来了这不同凡响的320名 右派。

这320人,按照到达水库时间顺序,编成了三个锻炼大队。

第一锻炼大队:由原海军直属机关、装甲兵、炮兵、工程兵及驻山西第十、第十二航 校、山西军区的135人组成,大队长彭承楦,副大队长周湘生、戴沂蒙、张丕泉。

第二锻炼大队:由原空军直属机关的105人组成,大队长沈保民。

第 三锻炼大队:由军委三总部及直属五院、防化兵学校的80人组成,大队长陈挺,副大队长周宏达、华涤。

大队下设中队和小队,每个小队10人左右。各级干 部都是由组织上从这320人中指定的。

这320名右派中,原系党员的有92人,原系团员的有135人。许多人原来在部队时都是政治、军事、技术、文艺 等方面的骨干和人才。有几位少年时即从军,是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年轻的老八路、新四军干部,在抗日及解放战争的战场上,都曾印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是陈 挺、周宏达、戴沂蒙、张丕泉、常征、陈广、张文炜、聂荣廷、郑淑芹……还有留学苏联军事院校,刚刚回国就积极参加整风的,如朱兆极;驾机起义,为建立人民 空军做出过重大贡献的何健生;不久前还在朝鲜战场立有战功的飞行员杨时瑞、坦克手唐廷雄;活跃在部队文艺界的著名诗人公刘,音乐家欧阳枫(李祯祥)、陈志 昂,舞美设计家赵森林……全部人员中大部分是在建国前后参军的青年知识分子,从初、高中生到大学毕业、留学的都有。从年龄上来看,从20来岁到30来岁的 占了绝大多数。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集体,排起队来很像兵却又不是兵,因为没有领章帽徽,政治待遇上像犯人,却又不是犯人,他们干活的积极性不但犯人无法 比拟,而且远远超过了一般劳动者。他们积极热情,拼命干活,只怀着一个可怜的期望:早一天能被承认是“人民”。

朱兆极 南通陈北村人,朱兆机之弟。1944年参加革命,时新四军新一师二团文教员,参加过苏中战役,并立功。1946年月入党。由于机智勇敢,深受新一师师长粟裕赏识。1946年11月-47年8月,被新四军军部选派到共和国空军摇篮的东北老航校机械二期学习,1947年9月——49年11月在哈工大继续深造学习,1951年被派新建的空军第五航校(济南)翻译室主任。1952年赴苏联莫斯科茹科夫斯基航空学院学习。是建国以来我军首批被派30个留学生之一。与嫦娥工程总设计师孙家栋,航空四君子胡溪涛,主席专机机长徐佐雄,空军作战部部长鲁珉,越尚志侄儿赵元亮,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等人都是不同时期的同班同学。1957年冬归国后在空军司令部任司令员刘亚楼的翻译。1958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为右派,被下放到山西太谷郭堡水库。

1957年中国政治风暴,使公刘二十年彻底交了厄运。公刘是共和国成立后自香港回国参军的。肃反时他被关押,绝望中曾把腰带勒在自己脖子上企图自杀,幸被奉命看守他的作家黄宗江救下。然而,公刘逃过此劫却逃不过下一劫。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在西北戈壁滩,一封电报把他召回北京,一顶右派帽子已经为他制好,跟着便被送到山西省郭堡水库工地同别的劳改犯人一起服苦役去了。公刘的主要罪状是:在某次座谈会上曾经说总政文化部"莲花池"肃反搞得过火,伤害了感情,这个批评被上纲为"攻击党的肃反政策";特别是,发表过两首《怀古》诗,其中咏南宋诗人陆游的诗中有"昏庸当道,戕尽了男儿志气"的句子,被拿出来批判,说他用"这一类恶毒字眼来发泄他对党对社会主义的仇恨"。

当时的统战部长李维汉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披露,在这场反右斗争中,全国有五十五万之多的人蒙受不白之冤,所波及的家庭不计其数。其中半数以上的人失去了公职,相当多数送劳动教养或监督劳动,有些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右派超过了当时全国仅有的五百万知识分子的十分之一,公刘是其中一个。对公刘的打击接二连三。女儿刘粹(小名小麦)生于1958年,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从未吮吸过母亲的乳汁。这个狠心的左派母亲,声明拒绝给一个右派的后代喂奶,最后决然抛下不满百日的女儿,背夫而去。公刘父母也经受不了命运的打击,先后辞世,只剩下女儿与父亲相依为命。

公刘又过几年,文革兴起,公刘更为凄惨。公刘后来在一篇题为"大难不死尚待后福"--他的"右派"生涯片断回忆中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生一次,也只能死一次。而他经历濒临死亡甚至接触死亡而终于不曾死亡,先后就有若干次,其中最悬的有两次从1958年至1979年,公刘在强制劳动中,"努"伤了身子骨,关节肿大,还经常屙血不止。那期间,扛百十斤一块的石头筑坝,一天扛十二个钟头。特别大炼钢铁那阵,矿石八十斤一担,五十里路一天得跑两个来回。1981年透视,才发现,脊椎早已呈S形了。长期间饥一顿饱一顿,造成公刘严重的胃病。1977年,他出差北京,忽然胃大出血,血压降到临界点。可当时北京市委书记吴德还在执行《公安六条》,严禁外地五类分子晋京看病,而公刘恰恰是山西来的"右派",怎么办?幸亏冯牧的女儿小玲给走了个后门,公刘混进了公安医院,止住血便乖乖地自动走人。

"四人帮"被粉碎后,公刘终于得以复出。他写道——

一个人一辈子只能生一次,也只能死一次。而我经历濒临死亡甚至接触死亡而终于不曾死亡,先后就有若干次,其中最悬的有两次。

看官须知,我这个人活得“皮实”,命大。

那是1958年,几百名“钦犯”被总政、总参、总后、海政、空政五大单位遣送山西“劳动锻炼”。五一劳动节那天,正式在太谷县郭堡水库工地上工。

“右派”们干劲十足,不到半个月,水库的坝址清基工程便结束了,为了赶在汛期山洪暴发之前,教大坝达到70米高度,真个是“每天挖山不止”。这一天,我们排被分配到一处陡崖下挖土,我分在推车组。挖土的人只图省事,刨下多大块,就往筐里装多大块。殊不料,镐头呼呼地震动了崖头,只听得轰隆一声,天塌地陷一般,一丈多高的崖头迎面栽了下来,一时黄尘滚滚,我正在崖下等着装、筐,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我被劈头盖脑地打得天旋地转,车子倒向了右侧,把一条右腿别成了直棍。我右首的装筐难友,已经被埋在了无数块斗大的土坷垃中,左首那位却一跳逃了灾难。

不幸被埋在土里的,有两个人;一个叫段炼,事后众人跟他开玩笑:“都怨你名字取得不吉利,命中注定要锻炼锻炼!”还有一位难友,我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姓名了。而我呢,只能算作入了四分之一股。同班好友刘玉璋,慌忙将手中的小车掀翻,转身招呼一时吓懵了的同志们(也许应该是说右派们),先把堆在浮头上的碎土扒拉开,然后使劲儿用手挪开那压在我方膝盖关节上的大土块,我爬出来一瘸一拐地踅往一边就地坐下察看伤势,这时,大队长陈挺、副大队长周宏达闻讯赶来,俩人脸色熬白,神情紧张。正副班长陈振华、吴占一忙着向上级汇报。许多人用锹和镐一点儿一点儿刨土,不敢大铲大挖,唯恐伤了闷在土里的人。这会儿,我的麻木感消失了,渐渐疼痛起来,出现了肿块,肿块的周围火烫火烫的。

人多心齐,不一会儿,段炼同另一位先后获救,人们一面慰问压惊;一面忘不了开玩笑:“感觉如何?”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不免悲从中来。

由于连续作战,我的手腕,又青又红的肿了起来,还呈现斑斑点点的瘀血紫瘢。按理说是完全不应承担活计了。可是我能向谁诉说呢?大家都彼此彼此,还有绑着绷带上阵的,真他妈的跟打仗一样。

我一连拉车跑了七八趟,单程距离1500米,最高处的坡度为仰角30度;而且由于车多,运输量大,取土场愈来愈远,全程愈来愈长。临近傍午时分,腹中擂起了小鼓,是饿了,有点虚脱,热汗开始变冷汗,眼镜片上水雾蒙蒙,还不时腾出手来扶正眼镜架。沿路都是撒下的土,大坝上的秩序出现了零乱无章的状态,人们争着抄近路,以致险象环生。当我正架着一挂压得死沉的重车顺坡往下溜,不好!只见迎面一辆空车猛奔而来,想必对方也是乱了方寸,刹不住车,显然,是他违反了轻车让重车的规矩,可事到临头,谁也躲闪不开了,眼看就要相撞,我担心我这连人带车上千斤碾过去,肯定要伤着对方,我自己也好不了;与其伤两个,不如伤一个!心一横,便立即使出吃奶的力气,扭转车辕,直朝大坝边上栽着一根电线杆子冲去。我心存侥幸,指望电线杆能把车子和车上的土保住。岂料……一霎时天旋地转,平车根本不听指挥,在电线杆上猛弹了一下,车子一颠,轮子一滑,竟然掉过头来,不是人拉车,而是车拉人,600斤的黄土,150斤的平车拖上我不足百斤的身子骨,一个劲的往下哧溜,不知受了什么阻碍才不再移动了,反正等我睁开眼,望见的是大坝座了——原来是大坝半腰的一堆洋灰包救了我。

此刻,我惦记的是车子摔坏了没有?要是摔坏了,那就意味着又一场斗争会啊!如今,我可以坦然承认,哪有那么高的政治觉悟?什么首先想到的是国家财产,不是的,我首先想到的是千万别上斗争会,

上帝保佑!平车基本完好,这主要靠了前后左右里里外外全是土的缘故。

以上两次,只能算我死里逃生的小小的序幕。

小平车运土,土方量还是供不应求,“右派”们开动脑筋,献计献策,提出了铺设轻型钢轨,利用废弃的煤矿斗车,再在高处山腰新辟取土场,借自然坡度,重车滑行下,空车则由人力往上推。这一合理化建议很快被采纳了。运动的结果,居然比小平车翻了四番。

我被编在推车组。大组下面设小组,我所在的小组,成员有副班长吴占一,还有战友段星灿。吴占一当过文化部长陈沂的秘书,后调创作室担任秘书,不久便调走了。反右开始,硬是将他揪回来“批斗”。据说,某大将坚决要拉陈沂下马,硬把陈划作“右派”。创作室主任想对陈沂反戈一击,于是,声嘶力竟,在吴占一身上做文章,整出什么致命的“材料”来,充当“炮弹”,拿去轰炸昨天的顶头上司。就这样,吴占一在劫难逃。批斗会上,主任给了吴占一一个封号:陈氏家丁。另一位积极分子干脆接着喊“家奴”。我在批斗会上忝陪末座。吴是个正派人,我是同情他的,可我已铁定是“右派”,哪有勇气“仗义”?又哪有资格“执言”?这一场所谓的大是大非的政治斗争,有如地震海啸,一阵紧似一阵,诚如党报每日严厉警告的:谁想“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这天天气不好,下开了牛毛细雨。雨似油,粘粘乎乎的,我们三条汉子,却热气腾腾,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儿。我们实在太忙太累太乏了,一趟接一趟,总也捞不着喘口气的机会。

我们推车组是固定组合,空车推上去后,必须立即从另一头跑步下来;等实车下来了,一辆一辆倒空斗子,并且敲打干净,又用扫帚呼啦一遍,务必不把剩土带了回去。当然,这一系列动作,都得争分夺秒,干净利索,一环扣一环,容不得思想开小差。在这种场合,人就是机器。无奈钢轨不够,没法铺复线,只有靠不断提高劳动强度来弥补。跑!跑!跑!一个劲地将空空的斗车推上斜坡,进了取土场。

谁能料到, 我们三个正埋头推车,离取土场大约只剩300米,没听见值班的吹响那尖锐的长长的哨音, 重车却“自然化”了。以惊人的加速度冲下斜坡,5米、10米、20米……死神来也!到处是一片惊呼声。

段星灿在我左手边,吴占一在我右手边,我夹在当中,即便抬头,也给车挡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我们惊悟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纯属偶然,我们三个得救了。由于钢轨必须经过一段从高梁地里填筑起来的路基,整个路线是弧形的,就在这个拐弯处,段星灿大概是意外地和死神打了个照面,吓得“土遁”而去;车子突然间少了三分之一的推动力,不得不偏向一边,我还晕头转向,莫名其妙。幸亏吴占一眼尖,只听他大喊一声:“不好!公刘快跳!”立刻,我跟着也纵身一跃,尾随他之后,掉进了十几米深的高梁地,简直像“飞”一般,这当然并非绝技,仅只是本能而已。

这当口,但听得咣当咣当轰隆轰隆卡嚓卡嚓一连串骇人巨响,空车重车都倾覆了。它们一共8节,全扣倒在路的另一侧。

当我们出现在奔来救援的人们视线之内时,欢声雷动,大伙儿都替我们庆幸;狗日的,我们还准备开追悼会呢!可你们又不愿带这个头!

开追悼会?怎么开?悼词就没法写!同志?先生?反革命?或者模仿判决书上的那个不明不白的“该犯”?那年头,人命本来就不值钱,何况还是“右派”呢!

这次脱险不多久,竟再次遇险。这一次,虽然吴占一不在场,但我要说,仍然是他救了我。

我和吴占一,仿佛注定了是老搭档,这回又一齐被分配到了采矿小分队,分工专管探矿,然而是单兵作战,每人名下配属两位青年民工。我手下的两个,一个叫王招财,另一个的名字我已经毫无印象了。我们三个结伴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整整一个白天,走的尽是盘山路,都靠近榆社县地界了。天愈来愈黑,山愈来愈大,当晚赶到了一个名叫古香林的小村子,这名字很美,我一听就觉得肯定会产生诗,不久,我果然哼出来一首。野地里月亮特别大,从破墙烂屋顶朝上望去,非常晃眼,一宿无眠,自然,失眠非关月色,端的是一半由于兴奋,一半由于惶恐。

下面,先来上一段抒情的,再说那不怎么有情可抒的骇人故事。

多谢啦,夜的古香林,

乍相识,就赠我半床明月,满枕涛声;

三五青山,好似一样淘气的邻家少年,

倚着窗儿,对我直挤眼睛……

仿佛说:“打一个哑谜,你可要猜准,

铁,究竟藏在我哪一只手心?”中青山呀,休怪我所答非所问,中中中

告诉你们,祖国,需要一张坚固的盾。

这首小诗的题目是《夜宿古香林》,还安了一个副标题:探矿日记之一,它从一个侧面纪录了我的思想状况,既天真,又痴呆,依然在具体地爱那个抽象“国”!我完全没有份的“国”!

我只带了一条线毯、几件换洗衣服、一只军用挎包,里面塞了洗漱用具以及纸和笔,比当年行军都要简单,省了背米袋、大枪。吃的是派饭,一家一户轮着供应。男女分灶,只能扎在男人堆里,这种形式的集体生活,新鲜得古怪。

古香林没有古香林人,全拉到别的地方去了;如今住在本村的,竟都是外村人。男的归一堆,女的另归一堆;这无疑是开天辟地以来闻所末闻的奇事。那阵子作兴搞“大兵团作战”,往往一个公社组织一个“兵团”,便于统一号令,指到哪儿打到哪儿,其所以移民迁居,男女隔离,据说正是出于这种战略需要。我想打听古香林的受苦人都去了哪里,答案是,男人们下落不明,女人们不明下落。像这样,男的和女的“各住各的营房”,岂不把家都拆了?还怎么过日子呢?问起这一点,说话都没好气:“骗了去球!”“男人不是男人,婆姨不是婆姨的,就是叫咱们回去也没半颗粮食,锅也砸了,献给国家了,吃甚呢!”我听了,不敢吱声。

据我的观察,人们唯一显得生气勃勃的时刻,就是开饭那大半个钟头,不像如今居家过日子,好赖可以歇晌,来当“兵团”战士,抹抹嘴就又该进入阵地了。饭食的确是“敞开肚皮吃”,大海碗的高粱面条,半截砖似的玉米面窝窝,还有菜场,几片白菜加几片土豆,偶尔漂二两点油花花。一般说来,大伙儿是相当满足的。妇女们叨叨说比家里吃得舒坦,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只有上了年岁的人才会悄悄摇头叹息:这哪像过日子?诚心败家呢!长不了,保险长不了……这种“落后”话,是决不可让干部们听见的,干部们听见了,倘对方是贫下中农,就会日一通你祖宗,遇上成份高的,那活该批判“反动思想”。要知道,党报上正在讨论“粮食多得吃不了该怎么办?”这样唱反调,不是对着干,搞破坏,又是什么?

古香林座落在深山腹地,野兽出没,是意料中事。村里村外所有的土墙上,甚至大门上,都用石灰画满了老大老大的白圈,旧的剥落褪色了,再描上新的,很是醒目。这说明附近有狼;狼多疑,望见白圈,它就不敢随便进家伤人了。

为了探矿,一连好几天,我们尽钻深山凹谷,半天不见一个人影。这天,我们正走着,突然间,空谷里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喧哗,抬眼望去,只见很远很远的高山上,有四、五个农民模样的人,正赶着三匹毛驴,驴背上搭着鼓鼓囊囊的白色口袋,不待问,是送公粮的。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大声喊叫?是和我打招呼么?我茫然地也朝他们回应了一声。然而,他们仍旧一个劲儿的大喊大叫,并且带有焦急地味道。

我收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远处山道上的那几个汉子,想瞧出个究竟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身后草棵里一阵沙沙乱响,还没等我作出有野物跟踪的判断,已经有什么东西拍我的肩膀了,啊,不对!不是一只“手”拍,是两只“手”同时搭上来了。哎呀糟了!狼!狼搭我的肩了!怎么办?我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站得牢牢的,只是感到后脖子窝被一个冰凉冰凉的什么家伙顶住了,开始闻到了一股恶臭,一眨眼工夫,数不清的念头闪过脑际,有骇怖和绝望之感袭来,但求生的愿望又无比强烈;这时,我想起了民间流传的种种关于人和狼斗的故事,其中十分激动人心的一个,便是当狼搭了肩时,那被搭肩者既机智又勇敢,飞快地抓住了两只狼前爪,将狼一直背进村,终于把狼打死。

我下意识地斜着眼睛膘了一下自己的双手,我不是握着探矿锤么?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我是左撇子,左手力气比右手大,我操起左手,一个倒挂金钩,狠狠给了它一锤子;只听得“嗷”的一声哀嚎,顶着我后脖子窝的那个冰凉冰凉的自臭家伙蹭了我一下,便连同两只瓜子脱离了我的肩背,沉重地落到地上了。但它似乎并未死心,还从我的左侧方往前蹿了一蹿,该死的畜牲!我又挥舞起探矿锤,准备迎击,然而它却无心恋战,调转头跑了。我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目送它一颠一颠地逃去。为什么它要取那样一种古怪的步态?我这才仔细查起铁锤来,原来是不偏不斜地正好砸着了它的左眼!探矿锤的尖端不但沾着狼的血,带有哆目糊和睫毛,以及一些好像是胶状物质的东西——破碎了的眼珠子!哈哈!我,一个名叫公刘的昨天的作家,今日“右派”,竟然教恶狼变成独眼龙了!

这时,远山道上的好人们又大喊大叫起来了:

啊——啊——喔啊——

揍狗日的啊——好啊——

揍得好啊——好啊——

这一回的呐喊, 显然是助威, 嘲笑狼,撵狼了;只是我没闹明白,到底我是“狗日的”,还是狼是狗日的?

山上的几条汉子,还在一个劲地跺脚,表示他们的由衷高兴。这完全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多么可爱多么善良的人们啊!太感谢你们啦!

洪亮的回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旋……

两位青年民工相继出现在我的身旁。招财摸了摸我的肩膀,嘻嘻一笑:“吓杀我了,我都扳下好几疙瘩石头,真想砸那狗日的,可又怕砸着了你;我就怕你回头,一回头教那狗日的咬住喉咙就没救了。哎呀真个吓杀我了!”

为了安定“军心”我强作镇静,跟他开了个玩笑:“好我的招财哩,都怨你的名字赖,你看,你招财(豺),我就只好招狼了。”他们两个听了都哈哈大笑。

我必须承认,这一回趁地狱之门尚未严丝合缝地关上以前,的确是为了找到铁矿,完成任务,哪怕是立上一小功,也会有助于早一点“摘帽子”。

写到这里,应该交代一下遇狼脱险之事与副班长吴占一的重大干系了,前边我已经说过,吴和我各自负责一片幅员辽阔的地区,各探各的矿,彼此不通消息。但在分手之际,承他的好意,替我也打了一柄探矿锤,送铁锤时,附带还给我一本四号字排印,错误百出的小册子:《怎样寻找铁矿?》这种探矿专用锤造型怪异,把儿长得吓人且不论,铁锤本身也蛮古怪,上端尖,像一枚敲秃了的大号钉子,吴占一说:“这是连夜锻造的,将就使唤吧。”

我非常感激这位好心的老战友。只是那一刻绝不会想到它除了探矿之外,居然还会变作我的自卫武器,并且致狼以死命!

最近,我给已经从司法部离休的老吴写信,还郑重地再一次旧事重提,再一次向他鞠躬致敬。我以为,人,就应该这样,自己给了人家好处,不要记住,人家给自己的好处,可千万不能忘了。否则,岂不也成了狼了!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将三十多年来的般般往事,包括劳动改造的往事,整个儿捋了一遍,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这句多少代人的人生智慧总结和经验之谈,对我完全不适用。就说重操旧业、煮字为生的这十来年吧,先是胃大出血,血压降到临界点;后是突发脑血栓,亮红牌20天;1984年,右眼又基本失明。难道这再三再四、没完没了的劫磨就是我的齐天鸿福?!显然,所谓的后福,至少目前于我纯属画饼,那么,寄希望于未来的岁月罢。因此,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我把这句俗话改作:大难不死,尚待后福。

1931年,林凡出生于湖南益阳的一个教育世家。从小喜欢建筑,高中毕业后想报考清华大学建筑系,然而他偏科厉害,全县17个中学,文科统考第一名,可是数学不及格。林凡17岁参军,由于从小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上超众的艺术才华,很快崭露头角,先后担任过从军记者,美术编辑。林凡先生清楚地记得,是1958年4月29日离开北京下放到山西的。他剃光了头发,只带了换洗的衣服,到医院隔着窗户,看了一眼刚刚出生一天的大女儿丹诗就出发了。

戴着“右派”的帽子到一个新环境该怎么办?想到了母亲常常告诫自己的话:“猴子坐在板凳上,也要像个人模样。”

林凡与其他320余位来自军委直属单位和各个军事院校的“右派”,被派往太谷县郭堡水库劳动。当时的郭堡水库工地只有很少的机械,但要完成“当年开工、当年受益”的计划,只有靠人力拼搏。第一次评奖,林凡就当上了劳动模范。

由于有艺术专长,林凡被抽调到太原参加青年跃进展览。在七天七夜加班工作取得展览的成功后,他却被逮捕了,罪名是私自逃避劳动改造,因为他的调动只是领导人之间的口头承诺,没有调令可凭。当时任省团委书记、展览主任的仝云同志,主动出面澄清,他才得以重获自由。

随后,他又参加了山西献宝展览,负责收宝和布展。在展览中,收藏家、时任山西省博物馆副馆长高寿田先生,并没有把他当成“右派”,而是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辨别青铜器、玉器和书画,林凡开始对古文物有了入门的粗浅知识,也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山西真是文化的沃土。1959年,新中国成立10周年,人民大会堂建成,林凡被选中参与山西厅的装饰和陈设。为汇集有关陈设文物和描绘能代表山西风光的素材,林凡跟随负责陈设的山西省美协主席苏光和一些画家走遍了山西。林凡越看越激动,越走越感慨:“山西,风景美,文物丰厚”,并很快撰写了陈设方案和彩色的陈设效果图。

在人民大会堂工作的8个月当中,林凡设计了沙发、地毯、陶瓷用物、屏风,其中,由他摹画的永乐宫八音图作为陈设小品画挂在了山西厅。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极具时代特色的事情,令林凡记忆深刻。那是4封介绍信的故事:

介绍信是由省里开到山西省驻京办事处的,信是这样介绍的:“我省右派分子林凡去人民大会堂搞设计和装饰陈设”。但到了北京,“右派分子”怎么能进入人民大会堂呢?于是,转写的介绍信就改成“兹介绍我省青年画家林凡同志去人民大会堂工作。”8个月后,完成了任务,大会堂把他介绍回山西省驻京办事处,介绍信又是这样写的:“贵省青年画家林凡,在人民大会堂工作八个月,积极主动,成绩卓著……”可是山西省驻京办事处怎么往回介绍呢?往回的介绍信写道:“我省右派分子林凡,已完成在人民大会堂的设计装饰任务,著其回省继续改造。”

1960年,林凡调入山西省晋剧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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