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亮人

1980年出生于日本宫崎县,现工作生活于日本京都市。

曾入围2015年The Paris Photo – Aperture Foundation PhotoBook Awards “第一本书奖”(First Book Award)

在日本宫崎县偏僻的小山村中,居住着祖孙二人,外婆出生于1928年,外孙大辉出生于1990年,外婆很疼爱大辉,大辉也支撑着外婆,无论是七五三节、小学的入学仪式还是运动会,他们两个人都会一同出现,就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我是在外婆无微不至的关怀中成长的,所以现在外婆年老了,生病了,我当然要照顾外婆啦。”

大辉说这番话时的景象还好像发生在昨天,也许他眼中还闪烁着坚定又稚嫩的光,为了外婆,他选择学习看护专业,那时候,似乎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象几年之后的事,大辉应该会一直照顾外婆直到她离世……

但是,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向我们预想的那样发展,在2014年1月的某一天,大辉像往常一样,出门前捏了捏外婆的脸,但是这次他没有回来,他自杀了……那一年,他23岁,我们至今都无法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死亡,一年之后,大辉的尸体在森林中被发现,他身上盖满了叶子……

从大辉失踪到尸体被发现的这一年中,祖母每天都望着窗外,她在等大辉回来,可是大辉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翌年,外婆也去世了。

这部作品来自于日本摄影师吉田亮人,他是大辉的表兄,和大辉关系很好,外婆总是说大辉第一,亮人第二,可见外婆对他们二人的疼爱程度。吉田亮人自2011年起开始记录外婆和大辉的日常,大辉牵着外婆的手一起去买东西、两个人一起吃饭、帮外婆洗澡、帮外婆整理头发……

这些画面看起来有多温馨就有多残酷,我们不得不针对“死”展开更多的思考,照片中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们留给了我们一些什么呢,吉田亮人在决定制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呢,带着许多许多的疑问,我采访到了摄影师吉田亮人,听他来讲述这个有些悲伤的故事。

YT: 吉田你好,可以请你先介绍一下你的摄影经历吗?现在完全以自由摄影师身份在活动的吗?

吉田:你好,首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 1980年出生于日本宫崎县,现居住于日本京都市。大学在滋贺大学学习障碍儿童教育,毕业后在泰国的大学教授过一年日语课程,回到日本之后从事了6年的小学教师工作。2010年开始以自由摄影师身份活动,2014年出版了以拍摄印度以及孟加拉国的体力劳动者为题材的摄影集《Brick Yard》,这部作品也入围了Paris Photo – Aperture First Photo Book Award。2013年至2015年花费了两年,展开了一部以关注孟加拉国的皮革产业劳动者的项目,并于2016年出版了该项目的摄影集《Tannery》。

以日经国家地理作为开端,在杂志上发表作品的同时,我也在竭尽全力地参与展览工作,目前平面广告、电视广告、杂志相关的摄影工作比较多。

YT:《The Absence of Two》这部作品与《Brick Yard》是一同进行的,两部作品所关注的角度虽有不同,但我总觉得他们之间其实还是有一些联系的,比如说《Brick Yard》你提出的观点是“他们工作就是活着的全部”“为了家人而工作其实也等同于是为了家人而活着”,《The Absence of Two》中探讨的是大辉究竟为何而生,为何而活着,比如大辉为了祖母去学习护理专业,你的作品是否习惯性去关注“活着”这件事呢?

吉田:在我接受过的采访中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我非常高兴你提到这一点。

我确实非常关心”活着“这件事,我们人的生命是有长短的,在有限的时间中“生”就是全部,我想搜集更多“活着”的样本,然后通过我的摄影来引发一些哲学性的思考。

其实对“生”抱持一种关心,换位思考一下其实也就是对“死”抱持一种关心。

最初的一张照片

YT:关于《The Absence of Two》这部作品,最初的一张关于大辉和外婆的照片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拍摄的呢?为什么会产生拍下这张照片的行为呢?

吉田:最初的一张照片是在2011年夏天拍摄的,也就是2010开始从事摄影一年左右的时候。

我平时住在京都,但是我的老家在宫崎县,外婆的家离我家距离很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去外婆家看望她。2011年的那个夏天我像以前一样去外婆家,但是与以前不同的是这次我带了相机。但是携带相机的动机并不是为了要拍摄外婆和大辉,只是恰巧当时带了相机而已。

我用相机拍了几张他们两个人在一起时的照片,当我回到京都的家中看着这些照片的时候产生了别样的想法“这两个人,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关系啊。”

他们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我从前只觉得这些他们生活中的姿态是很自然的,而且也是很理所当然的,自我懂事起就一直看着他们两个人是这样生活的,所以从没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是,当我拍下这些之后,我发现这些我曾习以为常的景象都变了,变得不可思议、变得光辉耀眼。我意识到这是摄影给了我一个相对客观的立场,从此之后我开始定期拍摄他们两个人的日常。

YT:你提到过大概3个月左右会去拍摄一次,这个时间间隔是有特意设定吗?每次去会拍摄多久呢?大辉和外婆看过照片的反应是如何的呢?

吉田:没有特意去设定多久会去拍摄一次,大概是2-3个月左右会回宫崎拍摄一次,大辉失踪之后大概3-4个月去拍摄一次。每次会拍摄3-4天,我会将拍摄的照片给他们两个人看,他们都很高兴,我想这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够拍摄的一部作品。

YT:作品所呈现出的两个人的状态,似乎超乎常人的亲密程度,这其中的感情是否有刻意去描绘,让他们的状态看起来更像是某一种情感?

吉田:没有特意去刻画这种亲密关系,只是记录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我与外婆以及大辉之间一直是一种绝对不会动摇的信赖关系,信赖构建了这种亲密关系,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了,我做的只是将“原来的样子”拍摄下来。

YT:你也记录过两个人的一些对话,我看到这些文本也出现在了你的摄影书中,为什么会选择将这些文本用英文方式呈现呢?我觉得英文其实有弱化掉一些语气,日文在表达方式上还是更情绪化的。

吉田:在展览以及摄影书中我使用了英文,在连州国际摄影年展中(2017)也使用了中文,是为了让观看的人能够更好地理解,我想最恰当的语言也不是日文而是宫崎县的方言,不过如果使用方言的话就算是日本人也不一定能够理解。

YT:关于祖孙日常的对话,他们作为文本出现在了你的摄影书中,那么你是如何考虑文本与作品之间的关系的呢?而展览中却并为使用过多的文本,对于使用不同媒介表现作品,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吉田:我很积极地在尝试用不同媒介来表现作品。无论是展览或者摄影集,只要是能够正确来传达我所想要表达的就足够了。

展览中,我觉得有作品阐述以及摄影作品还有森林的房间已经能够很完整地表现我的作品了,并不需要更多的文字说明。

而在摄影书中,我使用了文字和照片并列的展示方法,在阅读时很像是在读一本小说,每次阅读都会有新的发现。

2017京都国际摄影节展览现场

2017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展览现场

YT:故事的最后,两个人都离开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落叶归根”这也是我看到你的展览题目《落叶》的时候最先想到的词,所以其实我最初想到的是这落叶和外婆的离开关系更大,但是当我看到大辉的尸体是被人从山上的树叶下发现的时候,再看出现在你展厅的那个黑暗的满是树叶并且有很重草木味道的房间时,觉得非常残酷,对于吉田你呢,这样的设置有什么感受?

吉田: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作品在KYOTOGRAPHIE展出时,也有不少人和我说非常残酷,太令人震惊了。

但是我认为这个“森林”的设置是在诉说这个故事时非常重要的存在。这个森林是大辉自杀的地方,我希望当观看者置身于这个模拟的自杀场所时,可以感受到关于“死”的沉重。同时也让观看者产生“被留下的人”的感觉。

人们在有限的生命中会遇到很多人,而又会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分别,有时候这种分别的方式可能是“死亡”。我们当中其实有不少人生活在这样的命运中,这部作品一定程度上有些极端地象征着这样的命运。

另外,相信谁都有一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只不过形式不同,我希望在这个我模拟的房间中,可以让人们对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进行一次再思考。

YT:是否有告知外婆,大辉已经不在了吗?

吉田:虽然不是我告知的,但是祖母知道大辉去世的事情。

YT:大辉的突然离去,也会让人产生思考,在大辉被拍摄的时候他是否是真正的开心,你有对此产生过怀疑吗?

吉田:我没有对我的照片产生过怀疑,我和大辉的日常相处时间要远远多于拍摄的时间,我认为他绝对没有表演的成分,我一点都没有怀疑过照片中他的开心样子是伪装的,我想将这个判断权交给观看者。

YT:你是怎样进行拍摄的,我们看到有很多连续拍摄的照片,什么样的场景是你会连续拍摄的呢?那么为什么一定是这样的连续性镜头而不是视频呢?而那些看似是单独存在的照片是否也是从这种连续镜头中选取的呢?

吉田:我并不是有意识地去拍摄这些连续的镜头,一些非常打动我内心的时刻,我会连续记录下来;另外我也会习惯性地不停按下快门拍摄很多照片。

对我来说连续拍摄的照片就好像视频中的每一帧,组成了流动的画面,一张单独的照片不能构成故事,连续摄影是介于摄影与摄像之间的某一种存在。

不只是这次的作品,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都想要侧重表现“时间的流逝”这一概念,我大量使用连续拍摄的照片,一方面是想表达“活着”,另一方面,也与不可逆转的时间的流逝有着更深层的关系。

“生”是不停流动的时间,也是像摄影一样用一个个瞬间累积起来的,因此我使用了连续拍摄的照片。

YT:大辉不见了之后的一年,你只用了一张模糊的、外婆站在荒野中的照片来表达了外婆的状态,但是关于这一年的外婆好像没有更多的描绘了,这是为什么呢?这一年作为拍摄者的你和外婆之间的情感是怎样的?镜头的视角似乎没有之前那么近,是否是一种不知如何回答外婆关于大辉的问题的一种回避状态呢?

吉田:只剩外婆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拍摄了很多照片,但是无论是在展览中还是在我的摄影书中,外婆一个人时期的照片我都只放了一张而已。

原因是在那一张照片中,外婆的丧失感,绝望感交织着,我觉得仅凭这一张照片已经非常足够了。

比起选择很多照片好像在说明似的表现方法,我觉得一张颇具诗意的照片能够给观看者更多想象的空间。

那是我年少的时候每次去外婆家都会去玩耍的地方,是我和外婆一起散步的时候拍摄的,当时我带着放大镜,这个放大镜是外婆看报纸或者看书时经常使用的。每次外婆看报纸时,大辉都会说“外婆,给你放大镜”。

大辉去世之后,我再去外婆家时发现了这个放大镜,我胡乱地拿起它凑到眼前观看。放大镜中看到的一切是模糊的,不明朗的,我拿着放大镜看外婆,她的身形软弱无力地扭曲着,并且非常模糊。

我将放大镜放在镜头前面,拍下了这张照片。那个瞬间就好像大辉从那个世界在看着外婆一样。也许,大辉如果真的在看着外婆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大辉去世之后,我和外婆的关系并没有改变,我也没有因为大辉的去世而刻意回避祖母。唯一发生改变的是外婆有一种巨大的绝望感,丧失感,并且是无法计量的,我和外婆都不知道如何更好地来解释大辉去世这件事,而在那之后外婆就去世了。

比起大辉的去世,看着外婆一个人时的样子我会更加难过,因此我强烈地想要将外婆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并且作为摄影师,我决心将她的样子通过摄影保留下来。人在面对“死亡”这种不可逆转的分别时,会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会抱有什么样的想法,我想我必须要知道这些。

“死”会是什么样的方式呢?(自杀,事故,病死,自然死亡,失踪)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因为“死亡”而与最爱的人分别,或许就会因为“死亡”而转变成“被留下”的立场。被留下来的外婆的样子或许就是我以后的样子,一边这样想,一边拍摄了很多很多外婆一个人的照片。

YT:这部作品是非常特殊的私人记录,而且作为和二人非常亲密的吉田你来说,将这部作品发表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你是如何考虑的呢?

吉田:决定制作成作品时以及实际制作过程中,都有非常多的思想斗争。甚至想过不做摄影师了。我只是想将他们二人生存过的痕迹保留下来,因此制作了这部作品,再也没有其他目的了。

发表这部作品之前我已经做好接受大量批判的声音的决心,无论谁说什么,我的使命就是将外婆和大辉活着的样子以作品方式留下来。当时能够坚持制作这部作品,将他们的样子留下来这种感觉真好。

- E N 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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