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震撼!苗族人最大的祭祀仪式,最长可达五天五夜

作者:孙文辉

椎牛(孙文辉)

椎牛:苗人的祭祀仪式

2005年7月24日,我在湘西出差时,偶尔遇上了一次苗族的椎牛仪式。那是在花垣县排碧乡板粟寨,湘西自治州政府为了将椎牛申报进入“国家级非物质遗产名录”,特地组织了一场祭祀活动。

这天,骄阳似火。一早,板粟寨坪场上二十余面苗鼓围着坪场摆成了半圆,一柱十来米高的树型刀梯立在坪中央。通过一系列繁琐复杂的仪式之后,人们终于把牛活生生地、然而又是慢慢地杀死。围观的人不少,但真正看过椎牛祭祀的人并不多;虽然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一些人被那血腥的场面惊呆了。事后,政府部门的官员说,牛是农家的宝,以后这样的仪式不能多搞。在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评审会议上,也有许多专家对这样的申报项目提出了异议。

那么,椎牛祭祀到底有没作为遗产的有价值呢?

让我们来看一看它的历史:

一、椎牛的历史

湘西苗区在明清之际有“苗疆”之称。据嘉庆二十五年(1820)严如煜《苗防备览》的“苗疆”全图,以沅江以西,酉水以南,辰水以北及湘、黔交界以东的广大范围为“苗疆”区域,其地东、南、北三面环水,西面以高山为屏蔽,自成为一自然区。

流经湘西州苗区的河流,皆为沅、酉、辰三水的支流。其中最大者为沅江支流武水(又名峒河),此水深入苗区之中,两岸峭岩剑立,河流奔腾湍急。

在这些深山激流之间,苗寨星罗棋布,苗族人民生息其间。

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了湘西州苗区的神奇壮美,使之成为一片苗族传统文化赖以滋生繁衍的沃土。虽然带来了交通的闭塞,和文明的滞后,但同时也阻隔了外来文化的侵蚀和同化,使苗族传统文化得到较好的传承和发展。湘西苗族椎牛祭便是其中最为古老、最为奇异的苗族原生态文化。

“椎牛”,又称为“吃牛”(苗语“拢尼”)、“跳牯脏”、“吃牯脏”或“鼓脏节”。是苗族最大的原始祭祀仪式。主要流布在湖南、贵州的苗族聚居区。在湖南,主要分布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花垣、凤凰、吉首、保靖、古丈、泸溪等县市。

椎牛作祭,在我国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早在炎黄时代即已兴起此风。《艺文类聚·祥瑞部》 卷九十九引《黄帝出军决》:“帝伐蚩尤,……立坛,祭以大牢。”大牢,就是以牛为祭。

殷商之际,椎牛成风。据甲骨文载,凡禳除灾祸,祈年求神,均要用牛作牺牲:如“癸未贞,甲申酒出入日,岁三牛”、“酒河五十牛,氏我女”、“渞、多尹四十牛妣庚”、“五十牛入于丁”……

在周代,椎牛已有定制,《礼记·王制》谓:“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春秋时期,礼崩乐坏,“诸侯之祭,牲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士之祭,牲特豕,曰馈食。”(《大戴礼·曾子天圆》)

随着农耕文化的发展和耕战政策的兴盛,牛成为了人们生产劳动的工具,开始受到了珍惜和保护。同在周代,《吕氏春秋·卷十二季冬纪》记:“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即在驱傩之际,将杀死的犬和羊排列在一旁,再请出土牛来,以送走寒气,迎来春天。皇家已用“土牛”来替代“牲牛”。

天高皇帝远,山遥旧习存。古老的苗族在边远的山寨却沿袭了这一传统,花垣、凤凰、吉首、保靖、古丈、泸溪等县市的方志对此均有记载。如乾隆十六年(1751)《永绥厅志》:“苗人畏鬼甚于法也。每农事毕,十月十一月,饶裕者独为之,或通寨聚钱为之。预结棚于寨外,先一日杀牛,请苗巫,衣长衣,手摇铜铃,吹竹筒,名曰做米鬼;次曰,宰母猪,吹竹筒请神,名曰做雷鬼;第三日,宰雄猪祭享,名做总鬼;第四日,设酒肉各五碗,米饼十二枚,置火床上,烧黄腊,敲竹筒祀祖,名曰报家先。然后集邻族友,男女少长毕至,鸣锣鼓放铳,请牛鬼;第五日,棚左右各置一椿,系黑白二牛各一,先让极尊之亲楫四方毕,用枪以刺,余以序进,一人持水随泼,血不淋于地。牛既仆,视其首之所向以卜休咎,首向其室则欢笑相庆。”

民国年间,苗族学者石启贵《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和民族学家凌纯声、芮逸夫《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也对湘西苗族椎牛作了详细记载。

新中国成立后,湘西苗区自发的椎牛祭祀活动已不复举行。但为了抢救和保护这一文化遗产,当地政府曾在苗族重大节日如“四月八”、“赶秋”之时有目的地组织举行过十多次苗族椎牛祭祀活动,其中花垣县排碧乡板栗寨的椎牛祭祀活动即达九次之多,从而使这一文化遗产得到了应有的保护和传承,也使得板栗寨获得了“苗族椎牛文化之乡”的美称。

娘亲舅大,苗族至今有尊舅的习俗(孙文辉 摄)

二、椎牛的仪程

“吃牛”为苗族最大的祭典,历时长达四天三夜或五天五夜。苗谚云:“吃牛难,大户动本钱,小户卖田庄。”可见耗资甚巨,规模非常。

吃牛祭仪由三位亲族之长辈或兄弟主持。苗族史诗《古老话》称:“女的要尊兄弟为大,男的要敬根蔸为尊”。“根蔸”即指舅亲,苗人自古沿习了尊舅的习俗,舅权极大;因此,这三个陪伴神灵的重要人物,一般来自主人的妻舅家。

椎牛祭祀仪程的基本内容及形式如下:

1、许愿。在椎牛前举行许愿仪式。口许:届时以一头黄牛牯供祭。

2、备牛。椎牛多于冬季举行,时至秋末,收获完毕,便着手计划准备。所用之牛,在一些地方为专门喂养,而有的地方是临时购买牯牛,供椎牛时用。椎牛有吃单牛、双牛之分,吃双牛时用黑牛和白牛各一头。所用之牛均需选有四膀四旋、耳目角蹄端正、精壮雄健之公牛。牛备好之后,请巫师前来卜定椎牛日期,一般定在农历“霜降”后举行。其后继续筹备享客之物,于椎牛前数天告之亲朋前来做客。

3、送黄牯。于椎牛的前一天集合族里亲朋前来参祭。早餐后在堂中备一祭桌,摆上供品,点燃香烛,请巫师叙述黄牛牯的功劳,天公与黄牛的友情,以及天公对黄牛的思念;然后宰杀许愿时许诺的黄牛牯。

4、敬家先。待到深夜五更,巫师于地楼右方的中柱下摆五个酒碗和一篓糯米饭及糯米粑等食品,敬祭家先,祈求祖先赐福于愿主,并请他们前来参加椎牛盛典。

5、享客。次日早餐后,主人安排乐手奏乐唱歌,于门外持酒碗迎接宾客。客人来时需于门前答歌以赞,唱毕敬酒,相互揖让,行三鞠躬礼,方请客人进门入座,这叫“拦门礼”或“喝拦门酒”。

6、讲古根,古根,即“古老话”。约日暮时分,巫师继续开场行法。其间,由一巫参入祭场,与主、舅双方分别请来的二位歌手,讲述吃牛古根,包括开天立地、苗族迁徙、分支状况和古代劳动生产、生活习惯等多方面的神话传说。

7、跳鼓舞。深夜,巫师率众人绕场三周,长辈在前,后生在后,唱歌击鼓,尽情舞蹈,直至第二天凌晨。

8、赎名赎利。第三日早餐后,巫师于门外行法,吟诵巫辞。其中心内容是为主人求名、求气、求蜂、求蚕等,祈求上天之神护佑主人平安长寿,岁岁丰登。同时,竖绑牛杀牛以备的花柱(长约1.5丈)于屋外的坪场中。

祭祀(孙文辉 摄)

9、除怪。即除去一切不吉利的自然现象和自然物,主要是赶走恶鬼,确保吉祥。此祭一般在第三日上午举行。巫师在念着咒语的同时,用一只竹箕激愤地表演各种除怪的动作。主持这一仪式的巫师倒背蓑衣,持一罗网之类的道具,这种特别的着装我曾在土家族的大型祭仪“社巴日”中见过。我曾推断此人为鸟人,倒穿蓑衣扮鸟,“句芒作罗”,此神即春天之神句芒。[1]

10、椎牛。由舅父持镖先椎。有的舅父竟虚晃一枪即拉开了序幕,接着由舅方来客及其它亲朋相继传矛,朝着牛左前腿上的石灰圈椎去。在一段时间后,牛被椎倒在血泊之中。牛倒之时,众人欢呼,注意和控制着牛倒的方向。牛首朝向中堂,便意味着大吉大利,反之为不祥。为防止牛首外向,椎牛手在牛倒前分外留心,务使牛首朝向中堂,所以椎牛的结果往往是大吉大利,如愿以偿。此时,全场欢呼雀跃。

11、送牛。牛被椎杀之后,刀手们对其进行肢解。巫师再次祭祀,送牛的魂灵升天。当晚举行“跳鼓脏”至深夜。

12、送客。第四日早餐后,在巫师的祝颂声中,母舅、妻舅、姑娘、兄弟姐妹们分别领受牛腿,其余宾客领受一块大小不等的牛肉,在主人的送客歌声中踏上了回归的路途。

三、椎牛:血祭大地

椎牛柱(孙文辉 摄)

椎牛祭仪的重点在于椎牛。为什么苗人要举行这样的仪式呢?

这是是于一种原始思维:要让大地丰收,必须血祭大地。

人类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在远古时代,由于人对自己生命的体验,人们都相信:血不仅是维持生命、增强力量所必需的自然流体,而且还是生命的精华,是灵魂的居所和载体。血有灵性,也有它自己的生命力,即便在离开动物或人体之后,这种生命力还继续存在,因此,它被看作是复活再生、传宗接代的力量所在。

为了让大地丰产而获得“再生”的力量,原始人就用鲜活的血液来祭祀大地之神。

早在狩猎时代,牛就是人们重要的食物与衣物的来源。在与大自然的交往中,人们看到,只有牛血,才是数量最多、并且最容易获得到的血源。因此,用牛作祭品,以牛血祭祀大地的仪式是上古社会丰产巫仪中的一种普遍仪式。

但是,为什么要“将牛慢慢地椎杀而死”呢?

让我们来看一看两条甲骨文:“出入日,岁三牛。”“癸未贞,其卯出入日,岁三牛,兹用?”——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字“岁”。

岁,繁体字为“岁”。甲骨文写作(如上图 左二字)。其中一竖,为“戈”或“矛”,这在金文中能得到证明(如下二字)。戈或矛指向一个牛角形状的字,即刺牛。牛角下的两个符号,即为“杀牛祭”中常常标记的、刺牛的两个部位:牛的前胸两侧、靠近心脏的部位。

——一个“岁”字,完整地记录下了这个久远的民俗!

岁,在甲骨文中有多种含义:

时间单位:一年为一岁。甲骨《金》277:“癸丑卜贞:今岁亡大水?其又大水?”中的“今岁”,就为“今年”。但在先秦时期,岁与年是有区别的。从殷商到秦代,都以冬至为岁首;到了后来,为了适应农业生产的发展,立春成为了一年之首。

祭祀:甲骨文《粹》75:“庚午贞:叀岁于小且日。”这个岁字,既是一个动词,指祭祀活动;又是一个名词,指祭祀仪式。

祭祀行为:即脺、碎。甲骨文《粹》17:“出入日,岁三牛”。脺、碎,读音“岁”suì;字母为“卒”,有“破碎”、“零碎”之意。甲骨文无“卒”字,而“岁”字形与“卒”无异,疑“岁”“卒”二字相通。后起字“刿”以“岁”加“刀”,即有刺伤、割裂之意。

综合这个岁字的含义,我们可以看到:古代血祭大地,是在冬至前后,以牛为牺牲举行祭祀大典,人们用矛慢慢地刺向牛的两侧心脏部位,让鲜血洒向大地……

为什么非得要“慢慢地将牛杀死”呢?这可能与祭祀的仪程有关:

甲骨文“出入日,岁三牛”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出入日”。岁(脺)牛,在什么时候?在新、旧“岁”交替的时刻,即“出(旧岁)入(新岁)日”。那么,这里就有一个时间的跨度。祭祀仪式要跨越这个重要的时刻,祭祀行为就必须延续一定的时段。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将牛慢慢地刺死。

祭大地之神使用的方法就是“滴灌”。据清人金鹗在《求古录·燔柴瘗埋考》中解释:“血祭,盖以滴血于地,如郁鬯(酒)之灌地也。”用滴灌,而不是浇灌、漫灌,就是让祭祀大地之神的血和酒慢慢地渗透到地下。

只有将牛慢慢地刺死,这一目的才容易达到。

在杀牛祭祀之前,人类用于供奉神灵的牺牲并不是牛、羊、猪一类的动物,而是人类自己。社会学、人类学称之为“人祭”或“人牺”。按照历史先后,被当成为人牺的是酋长(国王)、儿童(王子)、美女(公主)和罪人。

随着社会的进步,人类文明出现了一次大的飞跃——以动物替代人牺的祭祀仪式开始出现。被当作牺牲的是牛、山羊、猪、猴子与狗。至近代,牛、羊一类的大型动物,由于耗资较大,很少用于祭礼;而宰杀猪、禽类牺牲的形式,也使仪式变得“雅观”和“文明”。

杀牛祭祀,本身也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随着文明的演变和社会的进步,这一祭祀仪式,也有一些有趣的变化,这一古老的文化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不断地演进。

随着农耕文化的发展和耕战政策的兴盛,牛成为了人们生产劳动的工具,开始受到了珍惜和保护。周代,《吕氏春秋·卷十二季冬纪》记:“季冬之月,……命有司大傩,旁磔,出土牛,以送寒气。”即在驱傩之际,将杀死的犬和羊排列在一旁,再请出土牛来,以送走寒气,迎来春天。皇家用“土牛”来替代“牲牛”。

这种以土牛替代牲牛的作法,被沿袭下来——

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

明嘉靖《建阳县志》云:是邑,“正官率僚属迎春春日清晨,鞭春碎土牛,民争拾之,以为得春。”

清乾隆三十三年《望江县志》:“每岁迎春于东郊。先期塑土牛一,制木芒神一,置城外东厢庙。立春前一日,……礼生赞鞭春,各官环击土牛三。”

民国二十二年《齐河县志》:“立春前一日,……芒神并泥牛设于县大门内。至立春时,各职官拜芒神毕,各执春仗打牛三次,随令众役将牛打碎,各回本衙,又作小泥牛、芒神送诸缙绅家,谓之‘送春’。”

上述记载所鞭、所磔的都是“土牛”;甘肃民国二十四年《重修灵台县志》记载的却是纸牛,而纸牛同样也要鞭与磔:“……候至立春时刻一到,各官复行礼如仪,遂发祝文。刻率众人用纸制就五色小鞭共挞纸造大牛,谓之‘挞春’。”

吉林《海龙县志》(1937年)记载了春牛从土牛到纸牛的变化:“旧历每年立春前一日,由地方官厅纸扎春牛一头(初为泥塑,后改用纸扎,其毛色及身躯大小,年有规定),……翌日,于立春时在署内以春鞭打春牛,谓之‘打春’。”

民国之后,大型农业丰产祭祀仪式基本消亡,鞭春年的民俗逐渐演变成为一种民间艺术——即龙灯花鼓中的“扎春牛”(作为灯展中的一个节目)、“唱春牛”(一种民间歌舞演唱)。这种“唱春牛”的习俗,被新文艺工作者挖掘整理,成为了风靡一时的歌舞小戏《小放牛》。一个古老的文化事象,演变成为了一个服务于当代的艺术作品。

古老的原始祭祀仪式在中国的大地上早已消失之际,椎牛祭仍在边远山寨的苗家存在,这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奇迹,因此作为一项文化遗产,显得弥足珍贵。

正如众多的苗族学者的研究证明,椎牛祭祀,以及后来形成的椎猪祭祀,为后来苗族傩戏的形成,提供了戏剧的时空构架、演出规范、音乐素材和内容题材。

椎牛祭成为了苗族歌舞艺术形成的载体。苗歌演唱几乎贯穿了椎牛祭仪的全过程。苗歌分为高腔、平腔两大调式,而平腔又有20多种腔调。苗族鼓舞在祭祀活动中得到空前发展,逐渐成为一项引人注目的舞蹈艺术。鼓舞分男女,男鼓舞有鸡公啄米、阵鼓催兵、犁地耕田、农夫插秧、收获打谷、大鹏展翅、猴儿戏物、九龙下海等等;女鼓舞有美女梳头、包头洗面、巧妇织锦、绣花挑花、绩麻纺纱、左右插花、团圆鼓舞等等。

椎牛祭祀中的巫辞《古老话》,是一部规模宏大的苗族史诗,它是研究苗族历史、文化、政治、经济、宗教、艺术和生活习俗的“百科全书”,是一份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1] 《世本·作篇》:“句芒作罗。”

孙文辉:湖南益阳人。湖南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国家一级编剧。湖南谷雨戏剧文学社社长。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湖南省艺术系列、群文系列高级技术职称评委。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戏剧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戏剧家协会、曲艺家协会、民间文艺家协会、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湖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专家委员会委员 孙文辉

来源:花垣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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