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 X 何平:对“80后”成长时期的观察,现在到了特别关键的时刻

张柠长篇小说《三城记》南京分享会

城市“新人”的困惑与成长

时间:2019年5月18日14:30

地点:先锋书店五台山总店

张柠(作家,评论家,《三城记》作者):今天的中国确实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革的时代。中国作为一个农耕文明的国度,一个古国,它一直是以农耕文明为核心的,中国古典文化里面所有精髓的经验都是从农耕文明总结出来的。城市文明的东西,在整个文化叙述里面是没有地位的。商业、消费、休闲这些今天的人最主要的日常生活行为,在我们古代的文化里面都属于受批判的对象,是负面的东西。

中国古代的朝代更替,每次第一件事情就是烧城市,把前朝留下的城市先烧掉,阿房宫烧了三个月。之后重建,重建有一个基本的目标,就是不允许休闲的、消费的、游手好闲的东西存在,皇帝都希望所有人像农民一样每天劳动。每天劳动当然是一种美德,是好事情,但是人是有惰性的,他劳动完以后要休闲、要玩,城市就是一个区域调配的中心,没有大城市,这个区域经济就起不来。

比如说南京,就是江浙这一带的中心,南京晚明的时候非常非常发达,我们在故宫博物院可以看到一张图,叫《南都繁会图卷》,这张画是没有署名的。为什么不署名?就像《金瓶梅》不署名一样,因为你这种方法是不正宗的,你用透视的方法来画南京的街市图,而不是那种正宗的诗一样的文人画。晚明南京的豪华程度,我觉得同一时代的威尼斯跟它无法比,满大街都是市民和广告,广告的白布条从房顶上拖下来,一直拖到地上,南北皮货,南京那时的繁华丝毫不亚于《清明上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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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豪华的都市标志着那个时代中国经济的发达、人文的发达,但同时也标志着那个时代的人是不会打仗的。市民是最怕死的,为什么?因为他从小游手好闲,就是玩、吃,那怎么打仗?结果清兵入关一直打到凉州。一座城市消失了又重新开始。

到了近代,城市是什么地方?上海,“东方的巴黎”。一直到1940年代,上海又消失了,又变成大村庄,地名都叫“朝阳新村”“闸北新村”,老师的宿舍叫“教工一村”“教工二村”,全变成村庄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座繁华的城市又变成村庄。当一个时代开始稳定的时候,这个时代城市文化开始发达。从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重新开始经济建设时代,同时意味着城市文化又开始发展了。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上海人到香港去相当于进城,香港是繁华的地方,现在上海的硬件超过香港。一个时代的发达实际上是城市的发达,因此城市和城市化成了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重要的核心话题。

1980年代出生的人,打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城市再次发展的一个现实世界。这些“新人”面临什么问题?主人公顾明笛的问题是什么?他是上海人,家里有两三套房子,他大学毕业,在国营企业坐办公室,看报纸喝茶,他的父母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工作,但我的小说第一句话就是,2006年顾明笛辞去了他的工作。为什么?我有吃有穿,我不再匮乏,我的父亲想要的东西我都有了,我的生活就有意义吗?我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仅仅为了吃饱吗?猪也能吃饱。那我的意义在哪里?这是80年代出生的一代新人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从此他开始了他的探索。

张柠 X 何平:对“80后”成长时期的观察,现在到了特别关键的时刻

何平(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这位大学教授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张柠教授是研究当代文学的,他也做文化研究,研究时装、街头广告等等,包括青年人的流行文化、时尚文化,这直接导致他的小说写作过程,可能比一般的小说家更有问题意识。

小说的主人公顾明笛生于1980年,按照中国传统的说法,1980年出生的人今年虚岁40。所以在今年这样一个年份出版《三城记》来献给80后这批人是有它的意义。40岁,用中国老话来讲,四十不惑,是人的成长中很重要的一个年份,而1980年代出生的这批人处在中国城市化最关键的过程中,对他们的成长时期的观察,现在也到了特别关键的时刻。

昨天张柠在南师大跟我的学生做过一个交流,他交流的题目是“二次元遇到三次元”。可能80后属于中国的二次元的“元年”。80后进了大学以后,九十年代后期,正好是日本的动漫文化开始发育、开始取得它的地位的年份,我记得那时候《蜡笔小新》这样一些东西开始在中国出现,包括村上春树,“小资”的概念也在这个时候。80后在中国历史时代中会成为特别有意味的一代人,所以说他们是“新人”。他跟改革开放联系在一起,很多新的概念、新的现象、新的节点。

再比如说,刚才张柠谈到我们生活的空间。八十年代开始有了电视,这直接导致人的想象空间发生了变化。其实中国乡村里面空间的变化,首先不是物理空间的变化,而是电视带来的想象空间的变化,我们通过看电视知道外面的世界,通过电视跟外面的城市、跟同时代的世界之间发生了关系——那时我们在物理空间上还是相悖的。我当时在苏北的乡村里面,我们有收音机,可以听台湾台,里面特别嗲的那些语调,还有很多的音乐,跟我们身边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城市和出生在70末、80初的新人之间开始发生切实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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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现场

张柠:何平讲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今天即使在乡村生活的人,他跟城市里的人、跟全球各个地方的人,有了经验共享的关系。共享一样的经验,这是“全球化”的一个物质基础、媒介基础、传播基础。

城市文化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感官解放,满足人的不同感官。比如,我们小时候看到中国的颜色,除了自然颜色之外,我们看到大街上都是一样的衣服,到八十年代大家都穿蓝色的工作服,色彩很单调。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步加速,人们生活的差异性越来越大,可选择的越来越多,你到街上去,看到的是不同的色彩,这个彩色的世界跟国际上大都市的颜色是一样的。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一个小说,后来改编成电影叫做《街上流行红裙子》,为什么它变成一部文艺作品?因为我们小时候没见过红裙子,谁也不敢穿红裙子。它标志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

另外还有听。我们小时候听到的声音都是一种,那就是进行曲,军歌。后来我们听到各种各样不一样的声音,比如第一次听到从港台传过来的歌曲,我们觉得特别好听,为什么?柔软的声音为什么让我们着迷?因为我们小时候老挨骂,父亲跟你说话也是骂:站起来!坐下去!母亲也是说:你还不死回家!所有的声音都是命令句,都是凶神恶煞的声音。当你第一次听到邓丽君的声音的时候,那么柔软,你会觉得你的耳朵从此不是你的,这也是经验共享的一种弥补。

我的味觉系统真正得到满足是到广州去,我九三、九四年的时候去广州,顿时觉得整个广州大街小巷里面到处是吃的。广州人有一个特点,早上吃完想中午吃什么,中午吃完想晚上吃什么,晚上吃完想明天又到哪吃,我们那时甚至会开车十几个小时去顺德吃河虾,这些在小说里都写到了。

感官经验得到满足以后,我们这一代人觉得什么都满足了。但是80后想的是另外的问题。我的主人公顾明笛,一直是对自我的想象偏高的人,他在想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以至于他不断地逃离,逃跑,上海那么优越的生活他也逃跑,逃到北京去。他到北京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报社做记者,到下面去采访,水质污染、毒苹果、毒牛奶这些东西,采访中挨打,住到医院里面,同事都来看他,说他是英雄,他终于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他觉得我人生的价值原来在于有多少人需要我。那是他的第一次发现。结果报社领导说,你给我滚,你想把我的报纸整垮吗?你整天报地方负面消息,异地监督是不可以的,你走,我不要你。

后来朋友帮他争取,报社又把他调到文化新闻部,去跑新闻发布会,新书发布会,结果他又被举报了,有人举报他拿红包。谁举报?那个办会的人举报他。为什么举报他?因为他每次拿红包以后不给人家发新闻。人家说你拿了我的红包怎么不发新闻?他说我拿红包是一次道德上的堕落,我发新闻是第二次堕落,我用公众的版面来报一个假新闻,张柠的书明明写那么差,我拿一个红包就说张柠的书写得不得了,那不是第二次犯罪吗?所以我宁愿做一个卑鄙小人,也不愿意再一次犯这个罪。后来他要把红包退回去,没地方退,他就都捐出去。

我讲这些细节意思就是说,他的每个行动,有他自身的思维逻辑。他作为一个“新人”,不仅仅在于他的时代新、问题新,还在于他的思维方式是新的,他不再是中国传统的那种,我拿你的钱就得帮你,哥们、兄弟义气,这是传统意义上的“守信用”,他不是这样想问题的。后来才导致他不得不辞职,才进入到人生的下一个转向。

一个小说最主要的线索就是这个主人公的行动,他做了什么,下一步做什么。其中最难的,就是解决如何从这个动作转移到下一个动作去,他有他自身的逻辑,这个逻辑的必然性的设置又要合情合理,同时它要符合人物的性格的发展。所以我一方面在呈现他,另一方面也是向他学习,向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学习他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就跟我们这个时代,跟这个时代形成的文化,跟这个时代面临的新的道德问题、职业问题有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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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我们可以看一看汉语小说史里面的新人形象。人出生在他的这个时代里面,当然我不否认有一些人可能跟他的时代之间有错位,像张柠是50后,但是你可以发现他这个人很新潮,他跟80后一样的,这就属于他超越了他的时代,他的思维方式已经溢出他的时代,他可以跟80、90后的人谈他们感兴趣的东西,但是绝大部分的人,他还是在他这个时代里面,有他这个时代的经验,有他这个时代的想象,同样也有他这个时代的那样一种理想和欲望。比如鲁迅小说里面阿Q的理想就是“吴妈,我要跟你困觉”。五四之后出生的新人,在巴金的小说里面就有了,还有在郁达夫的小说里面,到了建国以后,像《青春之歌》里面林道静也是他那个时代的新人。再后面比如高加林,《人生》这个小说里面,新人就跟村子里的人完全不一样,其中特别突出了有一个场景,他会弄牙刷来刷牙。高加林那群人,包括《平凡的世界》里面那些人,他们的想象就是找一个能在城里面的,就像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外公说给你找个媳妇,农民供销社饭店的,在供销社里面卖东西。

我刚才讲了,有的人跟不上时代,有的人思维方式超出他的时代。张柠写的这个80后形象,开始与他的时代非常隔膜,他写出了时代中间这样一个“叛徒”,他在时代里面,就像鲁迅小说里面的孤独者,但是到最后,这个主人公融入了他的时代,当我们今天再去看他的时候,就会发现,他就是这个时代里面的人。我觉得这也是一个挺奇怪的现象,现在年轻的作家写的东西普遍没有什么年轻的气息,反而要由一个50后作家去写80后的新人。当然我听说张柠下月到上海还有一场跟周嘉宁对话,我蛮期待的,因为周嘉宁去年写了一个小说《基本美》,就是写80后这一代人,写她同时代的人在九十年代的生活。周嘉宁的《基本美》跟张柠的《三城记》是有对话性的。

80后某种程度来讲还是比90后有叛逆性,张柠的这个顾明笛的出发,从上海开始,上海这个城市有一种思想的开放性,这成为顾明笛叛逆的起点。顾明笛到北京以后,干了两件事,一是在报社里面做一个中下层的“新闻民工”,另一个事就是进高校。顾明笛最后到广州,当然广州也不是他的终点,快40岁的时候,对于顾明笛未来的走向,张柠又给他想象了另外的可能性。我注意到,这个小说里的小标题不是写“上海”“北京”“广州”,上海生活他用的标题是“沙龙”,北京写了两部分,“世界”“书斋”,广州是“民间”。为什么用这四个词做标题?

张柠:我的创作构思过程中,并不是太凸显城市本身,我想凸显的还是人的心,他的心在哪里。刚才我们讲了这么多,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就是人物的情感生活。顾明笛跟女人的关系,他的情感方式是这个人之所以是“新人”的非常重要的维度。

传统的农耕文明里面,男女相处方式就是相亲,刘家村的小凤跟王家村的铁柱,他们两个挺般配的,两家父母走在一起一看不错,再看看八字,看看相,身体健康,能够劳动,能够生孩子,行,结婚了。先结婚,后恋爱,这是传统的农耕文明时代。而结婚这件事情跟爱情没有什么关系,结婚不是你个人的事情,是宗族的血脉延续的事情。到了现代社会呢,有了“爱情”这个说法,爱情就是两个不相识的人相遇了,这是城市。农村跟城市最大的区别,就是城市里面绝大部分人是陌生的人,两个不相干的人相遇构成一个世界,这是现代意义上的爱情故事,是邂逅。

现代意义上的两人世界,是自足的,叫现代家庭,它跟传统的宗族没有关系。相遇,相互吸引,还能够结合,这背后当然有爱情,有心理学的问题,有生理学的问题,有很多问题。我觉得80年以后出生的人,跟我们现在讨论的方式又是不一样的,顾明笛身边那么多女孩子,他一直到离开上海都没有谈过恋爱。谈恋爱是一种什么状况大家都知道,那是非理性的、热血沸腾的……

何平:而张柠的小说里面刚开始写到的顾明笛就跟贾宝玉一样,一个女孩子跟他在一张床上睡,他不知道怎么办。

张柠:他是要钻睡袋。他母亲就是卖睡袋的,他不钻进睡袋睡不着觉。他一定要钻进睡袋里,意思就是说,我不跟另外一个人构成一个共同的世界。他不会拥着她、抱着她睡觉,他要自己钻进睡袋去睡。一直到离开上海,他有性,但是没有爱。这也是他焦虑的一件事情。他人生中第一个焦虑的事情是我的价值在哪里、我的意义在哪里,而其实还有一个很隐秘的东西:我是爱无能吗?小说里写到了,他的同学“审判”他,说你没有爱的能力。这就像农耕文明里面说你没有劳动能力一样,就是废人了,现代文明里面没有爱的能力就是一种废人。他自己并不认为他是废人,他认为他是很健康的人,他有理想,读书,写小说,为什么会爱无能呢?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何平:日常生活中,我的很多学生家长,在孩子到了大学的时候,第一件事情就说,你到那里要谈恋爱,要多谈几次恋爱。多谈几次恋爱就是慢慢地练习具有爱的能力,而不是阿Q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吴妈,我要和你困觉”。要具有爱的能力,到最后两个人能够缔结在一起生活。

张柠这一点特别重要,现在的年轻一代,新在哪里?就是他要学习处理复杂情感的能力。福楼拜有一部长篇小说叫《情感教育》,也是在讨论这个问题,年轻人在成长的过程之中,除了社会生活外,还有人与人,个体之间相处的能力,其中就包括很重要的两性之间相处的能力,有非常非常多的复杂情感要处理。在这一点上,顾明笛一直在学习、行动、碰壁,我的整个叙事里面提供了大量这方面的细节,面对不同类型的人他怎么处理,怎样更好地相处。

张柠 X 何平:对“80后”成长时期的观察,现在到了特别关键的时刻

张柠 《三城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1月出版

一部书写“80后”成长史的长篇小说,聚焦主人公顾明笛的命运变迁。同时直面当下中国城市生活,以此为原点辐射社会各个阶层的生存和精神状况。新兴时代,小资青年,有多少人在“逃离北上广”,就有多少人在这里寻找归宿。沙龙、报社、高校、互联网,立足的城市与遥望的乡村,哪里才是顾明笛们的出路?小说较为完整地塑造了当代青年的典型形象,突出他逐渐敞开自我、认知世界、寻求爱获得爱,并最终由一位具有“小资情调”的青年成长为真正有责任、有担当、有情怀的人的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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