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期间的大后方,有三大惨案:


一为黄河花园口决堤


二为长沙大火


三为重庆大隧道惨案




【今日由头】

1941年6月5日

重庆大隧道惨案


1


1941年6月5日的傍晚,重庆。

高键文感到了些许凉意。

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让这个处于闷热潮湿季节的山城,有了些许凉意。

高键文这年16岁,在磁器口一家杂货店做帮工,同时还是义务防空袭队的服务员。

由于温度稍稍有些下降,重庆的街面上又开始出现了些许行人。这天的白天,已经有三批日本飞机来轰炸过,所以市民认为一天的“疲劳轰炸”已经结束了,不少白天疏散到城外的重庆市民,也开始纷纷赶回家中。

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提心吊胆的一天就又很快又要过去了——从1938年2月18日开始,日本对中华民国的战时首都重庆开始了无差别的狂轰滥炸,目的只有一个:迫使中国投降。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被轰炸后的重庆。


晚上6点左右,正当高键文也觉得闷热的一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防空警报响了起来。

从1938年年初以来,重庆市民对这种隔三差五就会拉起的防空警报已经习以为常,开始奔向防空洞。但是,这次的警报似乎不太一样——在较场口中兴路的警报信号台,原来预示空袭警报的红灯笼被换成了罩着红布的煤气灯。

“日本鬼子这次要投毒气瓦斯!”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这个后来被证实为错误放置的信号灯,无疑造成了更大的恐慌,大量市民开始匆忙涌入较场口的大隧道防空洞。

2


6月5日晚,6点30分左右。

刘峙感到有点烦躁。

刘峙此时的职务,是重庆卫戍总司令,但他还身兼另一个重要职务: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

重庆防空司令部成立于1937年9月1日,是重庆全市最高防空指挥机关,直接接受重庆行营领导。原来的司令是重庆市长贺国光,后来由刘峙兼任。

防空司令,自然是要对空袭的防护负责的。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刘峙,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国民革命军陆军二级上将,历任黄埔军校教官,河南省政府主席,参与北伐、中原大战等多场战事,颇得蒋介石赏识。北伐战争中被称为“福将”,中原大战中被称为“常胜将军”,抗日战争中被称为“长腿将军”,国共内战中被称为“猪将军”。


当天晚上,刘峙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防护团打来的。这个官民合办的群众性防卫组织,当时给刘峙打电话是来报警的:

“较场口一带的地下防空洞隧道,已经严重超员!再放人进入就会发生危险!”

较场口,位于重庆市中心,影院、剧院、茶楼、酒馆和商店餐厅鳞次栉比,而几个地下防空洞也都集中在这里。其中“一号大隧道”防空洞是最大的一个,距地面大概10米,宽和高各2米多,在中间还分三个岔口,对应三个出口:十八梯洞口、石灰市洞口和演武厅洞口。

这个“一号大隧道”防空洞最多可以容纳5000余人,所以当刘峙接到防护团的电话时,是有点不以为然的。

当时防护团提出的请求是:请转移一部分市民到军用防空洞去。

但是,军委会机关使用的防空洞,是供官员和军官使用的,那里舒适、安全,有良好的通风设备和照明设施,是不可能让普通老百姓进入的。

刘峙觉得,让老百姓忍耐一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他不知道的是,只能容纳5000多人的“一号大隧道”防空洞,此时已经涌进了超过1万人。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抗战时期重庆市地下防空洞内的景象


3


6月5日晚,9点。

何顺征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在往下坠。

何顺征是躲入大隧道防空洞的诸多重庆市民之一,此时他和大家一样,已经在隧道里呆了接近3个小时。

晚上7点和8点50分左右,已经来过了两批日军轰炸机。

在阵阵闷雷般的轰炸声中,隧道的墙壁似乎也有些微微颤抖。尽管隧道内闷热异常,空气混浊,且拥挤得连转身都困难,但老百姓们互相依偎,妻子靠着丈夫,哥哥抱着弟弟,用尽最大的努力忍耐,希望能够快点熬过这一艰难时刻。

但是,空袭解除警报依旧没有拉响,说明日机的空袭还没有结束。

这时,很多人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甚至眼冒金星。眼尖的人忽然发现——隧道墙壁上每隔3、40米就安放的油灯,开始一盏一盏地熄灭了。

毫无疑问,这是缺氧的征兆。

忽然有人用凄厉的嗓子喊了一声:

“憋死我啦!我要出去!”

那是一个浑身被汗水湿透的男人,他忽然歇斯底里般地扭动起来,然后开始用手指拼命抓挠自己的脖子。

这时候,之前都已经呼吸困难的人们才开始意识到:隧道内的氧气很可能快耗尽了。

骚乱开始了。

哭声、喊声、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在闷热且封闭的隧道环境内,犹如鬼哭狼嚎一般,让人听了心惊胆颤。丧失理智的人们开始挤做一团,很多人似乎中了邪一般,开始将自己的衣裤撕光,赤身裸体,拼命抓挠自己的皮肉减轻痛苦。一个老妇人痛苦地不断用头撞墙,把脸都撞烂了,披头散发,浑身上下血水淋淋。

整个大隧道防空洞内,很快成了一个人间炼狱。

这时候,此起彼伏的声音开始喊了出来:

“快冲出去!不出去就没命啦!”

庞大而杂乱的人流,开始向大隧道的三个出口方向涌去。

但是,等待人群的,却是三道关得严严实实的大栅门。

前面的人群被挡在了门口,但后面的人群完全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依旧拼命在往前挤——很多人踩着自己前面同胞的尸体往门口冲,拦住,倒下,被后面挤上来的人再次踩在脚下。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重庆较场口大隧道惨案的纪念群雕


在十八梯的出口处,锁在防空洞内的重庆市民顶着后面涌来的巨大压力,对守门的人员苦苦哀求:

“你们外面做点好事,把门打开,里面都闭死很多人啦!”

而外面的人却表示没得到命令不能开门:

“空袭还在继续,一律不准出来!”

而另一个让人绝望的回答是:

“你们要死也在里面,忍到吧!”

4


6月5日晚,10点左右。

胡伯翰有点生气了。

他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全是各个隧道出口的防护团团员打来的:在隧道里发生了窒息事件,请求打开大门,不然会酿成严重后果。

胡伯翰是重庆防空司令部的副司令,他在电话里再三强调:空袭不结束,不准放人!

胡伯翰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

当时的重庆军委会规定,如果重庆市民在地面上被空袭炸死200人,是要拿防空司令部长官问罪的。

但是,胡伯翰并不了解当时大隧道防空洞的真实情况,以及,他并不知道,在最后的危急关头,防护团有的团员最终违反命令,打开了大门——在演武厅洞的出口,由于木栅门是向内开的,早已被人群堵死,最终防护团是用斧子把门劈开的。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郭伟波就是被人群裹挟着冲出来的。

郭伟波是重庆军委会外事训练班三期的学员,按理是可以进军事防空洞的。但是由于当时军统的内部摩擦,他们这批60多名学员最终都进了民用的大隧道防空洞。

他的回忆是:

“后来,木栅不知怎样打开的,守在外面阶梯上的防护团也跑掉了。人流穿过闸门,犹如江河破堤,拼着全力往隧道口上冲。我和两位同学因年轻力壮,用尽力气随着人流挤出木栅,昏头昏脑地上了阶梯,终于来到地面上。”

郭伟波一出来就昏了过去。半小时后他苏醒过来,和两个幸运逃出来的学生一起返回洞口,试图去营救还被挤压在尸体堆中的同学。他们用皮带、绳索等栓在被压的同学的腰间用力向外拉,却看到他们面色痛苦的用力摆手。郭伟波才明白,拉不出来——他看到旁边有人用同样的方法拉人,最终把人活生生拉成了两截。

就这样,他和几个同学就坐在被压同学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面色渐渐由红变紫,口内吐出带血的唾沫,最终死去。

5


6月5日晚,11点。

吴国桢坐在汽车里,心情忐忑。

在第三批日机空袭之后,情报所发来报告:没有后续飞机了。

吴国桢作为重庆市市长,坐上汽车,立刻前往较场口大隧道防空洞——在此之前,他已经得到报告:发生了窒息以及踩踏的重大事故。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吴国桢在赶到死亡人数最多的十八梯洞口的时候,还是震惊了:

“至则见洞门之内,一望若有两三百人,手持足压,团集一堆,前排脚下之人多已死去,牢握站立之人,解之不能,拖之不动。其后层层排压,有已晕者,有已死者,有呻吟呼号不能动者,伤心惨目,令人不能卒视。”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当时被运出来的尸体


而还有更多惨象,吴国桢还没有看到。

在隧道洞内,到处是一堆堆的尸体,裸露在外面的皮肉大多成了紫黑色,而四肢都扭曲纠结在一起。很多人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撕成了碎片,赤身露体躺在地上,身上被抓出一条条的血痕,有的眼睛凸出,有的舌头外伸;有血肉模糊的婴儿,有浑身是血的孕妇;有的人嘴里还咬着别人的半个耳朵,有的人手里抓着一把从自己头上抓下的头发……

在惨案发生之后,重庆卫戍司令部的卡车把大量窒息昏厥的人运到了朝天门河坝,因为据说一些缺氧暂时休克的人在河边空气新鲜的地方可能会复活。

但是,又一幕惨剧发生:

不少参加抢救的士兵、特务人员和服务队人员在拖行和搬运尸体的时候,重手重脚,有些市民在拖出过程中直接被拉成两截,有些奄奄一息的市民,直接被尸体压在下面而活活压死。更令很多旁观市民心寒的是,一些参与救护的人员趁火打劫,将那些尸体上的首饰、钱财都放入自己的腰包中,有的甚至还对尸体搜身,剥取衣裤。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在朝天门的死尸堆中,确实有一些因为吸到新鲜空气而复活的市民。但不少人因为醒来后发现自己的亲人已经惨死,或者自己携带的财物已经被洗劫一空,今后不知如何生活,在原地绝望地放声大哭。

一时之间,河坝一带,死尸累累,哭声震天。

6


1941年6月6日,重庆。

刘峙和贺国光上交了第一份事故报告。

对于这起重大事故,重庆乃至全国各界震动,舆论哗然,要求彻查原因:

除了“天灾”之外,有没有“人祸”?

作为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的刘峙以及副司令贺国光,无论如何要在第一时间上交第一份报告。

在这份报告里,刘峙提到这次事故的首要原因是日军空袭时间太长,“共计五小时余”,而防空洞发生窒息情况的一个重要原因是:

“该三处隧道内通风设备尚未装竣,避难民众过多,故洞内空气极坏。”


(《刘峙、贺国光致于右任报告》,1941年6月6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但刘峙不会在报告里报告的是:较场口大隧道防空洞内的通风机,其实早在1941年4月就已经装好了,在6月3日就经过了测试,而约定的验收时间,恰恰就是6月5日的下午2点到5点。

为什么没验收呢?

通风机制造的厂方表示,一直等到空袭警报发出前半小时,负责验收的防空司令部工程处副处长谢元模也没有出现。而谢元模给出的解释是:

“因本人非电器专家,原约定电灯厂工程师同往验收,因该人未到,故未往验收。”

那又是为何呢?

根据防空司令部第三处处长丁荣灿和副处长潘联的说法,真正的原因是防空司令部没有给军政部贿赂,所以军政部拒绝验收。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当时收敛尸体的场景


但问题是:日军的空袭从1938年就开始了,为什么到1941年,一个市中心容纳上万人的防空洞的通风设备还没装好?

根据谢元模的报告,是因为“经费不足”。

据谢元模报告, 通风照明设备工程,1940年7月到11月为第一期,军政部每月拨款12万元,应合计70万元。1941年2月到5月为第二期工程,行政院直到1941年5月26日,才核准防空部工程处1941年度防空设施经费一共140 万元,其中较场口大隧道工程占40 万元。这些经费大部被挪作他用。1940年12月,防空部申请大隧道内安装通风机30具需款39万元,因为付不起钱,只买了20具,其余的退还给厂方了。

但“大隧道口惨案”发生之后,人们最关心的首要问题,还不是通风机的问题,而是——

这场惨案到底死了多少人?

7


1941年6月7日,重庆。

于右任陷入了迷惑。

于右任时任中华民国监察院院长,对这起震惊全国的“较场口大隧道惨案”,当然负有监察之责。

在6月6日刘峙和贺国光交上来的第一份报告中,对于死亡人数是这样报告的:

“三处共计救出男女776人,运出男女尸944具。至于洞内余存死亡数目,因隧道太深,一时无从清查。”

然而,在6月7日,于右任又收到了监察委员万灿的调查报告:

“此次洞内容纳人数约万余人,死者逾半,伤者不计。据保甲长所称,登记尸体总数达8400余具,市民谣传则在万人以上,官方之人称五、六百至二、三千人不等,大抵登记之数可靠。”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万灿委员还在文末着重写了一句:

“该主管人员重庆卫戍总司令刘峙、重庆市长吴国桢应即按律治罪。”

(《监察委员万灿致于右任呈》,1941年6月7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6月8日,刘峙、贺国光又交来了关于死亡人数的第二份报告,这次汇报了最新统计的死亡人数,并且制成了一张表格: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刘峙、贺国光致于右任报告》,1941年6月8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那么,这份关于“1115人”的死亡报告,是否是最终结论呢?

6月13日,于右任又接到了一份监察院调查专员陈之谊提交的报告,认为“死亡人数约计一万余人”,并提到:

“十八梯洞口附近曾遇一张姓洗衣妇人,彼当晚于抬出一人时即折一竹签,天明时统计已达九千之谱。

十八梯方面曾运往木匣三千余付,但所装之尸未到一半,其余即由汽车装运至朝天门江边。”

(《调查专员陈之宜致于右任呈》,1941年6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

数字差距那么大,可以想象于右任当时面对这一堆报告的心情。

当然,他也应该知道,能对这个数字下定论的,肯定不是他。

8


1941年6月9日,重庆。

蒋介石陷入思考。

在这一天,他下令成立“大隧道窒息惨案审查委员会”,委员会由各方代表吴铁城(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长)、张伯苓(国民参政会主席)、康心如(重庆市临时参议会会议长)等人组成,务必查出事件真相,追究相关责任人。

为平民愤,吴铁城随即宣布:将公审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刘峙。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吴铁城。后来做到过中华民国外交部部长。1953年病逝于台湾。


但是,在公审之前,吴铁城秘密为刘峙在国民党中央党部秘书处组织了一场预审会,将专人设计的市民届时可能提问的问题,一一和刘峙对了台词。

比如如果提问:

“你知道重庆大隧道到底闷死了多少人?”

为刘峙设计的回答是:

“大约八九百人。”

又比如如果提问:

“你对死伤者家属如何抚恤?”

为刘峙设计的回答是:

“要从重抚恤。抚恤金死亡者120元,重伤者80元,轻伤者40元,无家可归者50元。”

还比如如果提问:

“日机轰炸不止一天了,在闹市中心,人口多,只有这么一个隧道,而且洞口又小又窄,更没有通风设备,这是管理不当!你这个防空司令躲在安全的防空洞里,你想到百姓了吗?你要抵命的!”

为刘峙设计的回答是:

“我责任重大!正准备疏散人口到附近乡村去,可时间来不及了。”

最终,刘峙在公审大会上顺利过关。

而蒋介石最终做出的处罚是:

重庆防空司令刘峙、重庆防空副司令胡伯翰、重庆市市长吴国桢三人革职留任;隧道工程处处长吴国柄撤职,副处长谢元模记大过两次;重庆警察局局长兼防护团团长唐毅记大过一次。

7月3日,吴铁城向蒋介石递交了关于这次惨案的《审查报告》,上面明确宣称:

“大隧道惨案死亡人数为992人,重伤者为151人。”

官方盖棺定论。

这场惨案的审查,就此收场。


1941:那条炼狱一般的隧道


重庆大轰炸幸存者及家属向死难同胞献花。


【馒头说】


中国人有句话,叫“冤有头,债有主”。

如果要追“大隧道惨案”这笔债的源头,肯定是日本侵略者。

据不完全统计,自1938年至1944年,日机空袭重庆共达218次,出动飞机9513架次,投弹21593枚,炸死市民11889人、炸伤14100人,炸毁房屋3万多幢,30所大中学校曾被轰炸——史称“重庆大轰炸”。

这种针对平民的无差别轰炸,无耻至极。

但如果理清源头后,再往下捋一捋,当时重庆政府的“有关部门”,也绝非撇得清责任。

具体该负什么责任,大家在正文中其实也应该看得明白。

2015年2月25日,东京地方法院宣判:“重庆大轰炸”中国民间索赔案一审结果,188名中国原告败诉。

对于日本军国主义这笔帐,我们必须做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要他们吸取历史教训,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功。

而对于我们自己”有关部门“的一些经验教训,覆车在前,是不需要”慢慢来“的。

”人祸“这种事情,越少越好。



本文主要参考来源:

1、《重庆大隧道惨案始末》(张守广,《直面血与火——国际殖民主义教育文化论集》,2003年12月20日)

2、《抗战期间重庆大隧道惨案纪实》(孙晓鸥,《春秋》,1998年2月15日)

3、《重庆大隧道惨案史料一组》(王俊明,《民国档案》,1997年2月15日)

4、《亲历重庆大隧道惨案》(高键文,《世纪》,2005年10月15日)

5、《震惊中外的重庆较场口大隧道惨案》(刘占青,《文史春秋》,2017年5月10日)

6、《重庆大隧道惨案死亡人数辨析》(程雨辰,《民国档案》,1996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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