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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没想着三十二岁嫁人了，那时她娘去世不久，她娘心疼她，要留在家里，临死还交待她的兄嫂，兄嫂都点了头，她娘才咽了气。没过多久，她嫂放出风来，想给哑巴找户人家。她哥不同意，她嫂说，谁都晓得哑巴在屋里头是个好帮手，可她晓得人事呀，这来世上一趟，她要是啥不晓得，好办，可她晓得……不能叫她白来世上一趟。她哥想了想，也对。

放风了，自然有人上门来提亲，嫂子把关，先把痴傻的排除在外，再把残疾的排外在外，这样下来，也没啥合适的人。

嫂子不着急。又过了一年，到底还是嫁了，新郎官看着结结实实的，听说地里的活儿会做，说话有点儿慢，当地人说是个实心粑，又说是个瓜瓜。

她嫂子的意见很重要，这一家人可得啊，公公婆婆不老，嘴巴利索，回头有娃了就不操心。至于人的瓜瓜事儿，嫂子也有话说，晓得悄悄地拉哑巴的手，瓜不到哪儿去。

哑巴出嫁，兄嫂办了好多嫁妆，哑巴穿了一身红，轻轻巧巧跟着迎亲的人走了。满月回门，嫂安排了歇处，自然是两个房间，哑巴愣是要跟男人睡在一起，这让嫂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依了她。

过了一年，哑巴生了大胖小子，亮亮的眼睛，黑黑的头发，起名儿叫来宝。

干部上门做工作，叫戴环，办独生子女证，上头有补贴。就按上头的要求办了。公公婆婆偶尔觉得一个娃太少了，要是再生一个女娃，就好了。说话多了，他们儿子留了心，听人说把环取了就能生，就问别人怎么取环的。那人跟他开玩笑说了一个法子。谁知道他真的那样办了，差点出了人命。

那天晚上，邻居听见哑巴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破门而入，看见哑巴男人把哑巴绑在木头楼梯上，一丝不挂，血顺着腿直流……原来，他用火钳别哑巴的下身，说是要取环。

等哑巴好了，兄嫂直接从卫生所她接回家了。哑巴男人上门下跪，兄嫂不放人，哑巴公婆上门求情，也不放人。

可是哑巴自己跑回去了，一把抱住儿子，眼泪放水样的长流，来宝三岁，早断奶了，可哑巴不知道怎么想的，解开上衣，扶着白晃晃的奶，硬是把奶头朝来宝嘴里塞。

来宝挣扎喊叫，不吃不吃不吃。她听不着，还朝来宝嘴巴塞，来宝咬了一口，她这才松手。

尽管他爷爷奶奶他爹一直教他叫娘，来宝也喊娘，可哑巴不会答应，远喊近喊，她都不答应，除开她看见了，立刻眉开眼笑。因为老是不答应，来宝慢慢不肯喊娘了，反正也没啥事情。

来宝跟爷爷奶奶睡一起。

转眼，来宝七岁了，上小学。学校离家二里，有时是爷爷送，有时奶奶送，哑巴总要跟着。有一回，婆婆跟哑巴比划着，哑巴就朝回走，家里的事多着呢。

来宝坐在门口翻书，哑巴走过去，拿过一本也翻，来宝冲她翻白眼，拿倒了，拿倒了。哑巴看着儿子嘴动，眉开眼笑。来宝噘着嘴，不高兴。

来宝不喜欢同学说她娘是哑巴，谁说朝谁脸上吐口水，老师教育他别吐，他真不吐了，可他要打人。

老师在课堂说，同学们，我们都有娘有老子，来宝同学的娘是哑巴，听不着，说不着，可她跟同学们的娘一样，都是好娘……

来宝流眼泪，后来来宝就乖了，不惹事了。

有一回，树上的樱桃红了，哑巴摘了一篮子，去了来宝的教室，每个学生都给一大把，来宝两大把，老师说，同学们吃啊。哑巴站在那儿，看学生吃，看来宝吃，笑眯眯的。

一晃，来宝上初中，去镇上。离家二十里，寄宿。他总是喊饿，逢集时，他父亲要么来，要么央邻居，带着干粮给他。那时，来宝爷爷奶奶都老了。

有一回，哑巴想看来宝，烙了馍去镇上，那是她头一回去，镇上二五八逢集，那天不逢集，没有村里人去，就没人认得她，她哪管这些事，就是去了。也找到学校了，站在操场那儿看，镇中学不像村里小学，人多，她没瞅着来宝。她等。等了几堂课，学生娃一会儿出教室，一会儿进教室，就是没瞅着来宝。

有个老师觉得奇怪，上前问她干啥，她比划，打开提包，那里头有一个白生生的锅盔馍。这个老师也好，跟教务主任说了，教务主任说，播个音吧？

于是课间，喇叭响了，一个声音说，同学们，同学们，嗯嗯，有位同学的母亲送干粮来了，嗯嗯，她不会讲话，只会用手比，这位同学听到广播之后，请速到学校门口，拿了东西让你母亲好回去，天不早了……

十分钟过去，没人到大门口。

再等45分钟，喇叭再次找人，这一次好多同学都去了大门口，一个学生大喊，来宝，你妈来了。跑向教室。

众目睽睽之下，来宝到底还是来了。从哑巴手里接过手提包，飞快地跑开。哑巴看着来宝的背影，嘴咧着，乐。

没有人知道哑巴啥时候走的。

来宝把手提包挂在墙上，他不准备吃，他心里有怒火，他想等周末回家把干粮背回家，摔在他妈面前……

没人知道哑巴在镇上迷了路，一晃就天黑了。那晚发生了一件事，一个流浪汉尾随哑巴，扑倒了哑巴，然后被人发现，再然后警察来了……

流浪汉把哑巴给搞了，这个事在镇上传得越来越下作，来宝忽然就不见了……

三年过去，来宝才给家里来了一封信，汇了一点钱，只是说，他在城里打工，不回。信中只字没提母亲。来宝爹给哑巴比划着，哑巴像是也懂了，眼泪哗哗落……

十年之后，哑巴揣着身份证上了大客车，去了县城。几天之后，她遇车祸死了。遇车祸的地方，离来宝家只隔一条街，可能是天意，她头一回来县城。

来宝跪在哑巴的灵前，娘，娘，娘。

来宝把嗓子喊哑了。

后来，来宝一句话也不说了，好像这样，他跟娘才亲近。

文：南在南方 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