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零废弃村落 垃圾分类行动

分享者:田松

田松,哲学博士、理学(科学史)博士,富布莱特学者,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科学史与科学哲学教授。曾在北京大学作博士后、在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作访问学者。

研究领域涉及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环境哲学、(科学)人类学、科学传播、科学与艺术研究等领域;偏爱跨学科案例研究,如以民科、牛奶、食品工业和垃圾为对象的综合研究;是国内最早关注垃圾问题的人文学者之一,并由此转向环境问题研究,由反思科学主义而反思工业文明,是国内较早从文明视角讨论社会问题的学者之一。

不是东西的东西,听哲学家讲垃圾!

听哲学家讲垃圾

大家好,我是北京师范大学哲学院的田松,非常感谢大家来听我讲对垃圾的研究。

这个题目,我考虑了两个角度,一个是从文明的角度看垃圾问题,另外一个是关于垃圾问题的哲学思考。这两个角度,我要讲内容差不多。各位朋友从事具体工作的比较多,我就分享一下比较哲学一点的研究,给大家提供一个思路。

什么是垃圾?

我想讨论一下什么是垃圾。通常我们会说垃圾,好像是没有用的东西、废弃的东西、失去功能的东西、用不着的东西,就是我们对它是有一些描述,有一些说法的。那什么是垃圾呢?在这里,我从哲学的立场、抽象的角度去分析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垃圾」是名词,说的是个东西。比如杯子,它是用来装水的,有一个大致的形状,可以是玻璃的、金属的、陶瓷的,或者是其他材料的。总之,一说到杯子这个词,是有一个意向的,那么被称之为杯子的那些东西,具有某种共性,材料上的、形状上的、功能上的某种共性。可是垃圾这个词,我们就会发现它的共性,不大好找。

然后,垃圾是个非常特殊的名词,它是「不是东西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垃圾,而所有的东西,又不是天然就是垃圾。所以它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名词。我把它称之为「非集」,非,表示否定的意思,一个集合。我们说「杯子」,这个词可以是一个集合,那所有的可以称之为杯子的东西,都在这个集合之内,那「杯子」就构成了一个集合。那非集,就是不是东西的东西。

比如在部队的大院门口经常会看到一个牌子:社会车辆,禁止入内。这个社会在这个牌子上,表达的就是「非集」,所谓社会代表的是不是部队,这句话就是说,不是部队的车辆不能入内。在校园门口也会看到类似的牌子。在这里面,这个社会也是代表「非集」,就是不是这个大学的车辆。

从这个角度看,垃圾这个词,也类似于「非集」,如我刚才所说,一切东西都可能成为垃圾。可是所有的东西,又不必然是垃圾。所以垃圾这个词,不具体指向任何一个东西,但又可以指向所有东西,所有东西都可能成为垃圾。

垃圾这个词,有一个成为的过程,有一个变的过程。就是没有任何一个东西,我们是要把它做成垃圾的。比如做一个杯子,就成了一个杯子。做一个盘子、做一本书、做一件衣服等每样东西,没有人说我要做一个垃圾。而是东西做完了之后,杯子有可能成为垃圾,盘子有可能成为垃圾,一本书也可能成为垃圾,任何东西都可能成为垃圾。那么,哪些东西会成为垃圾呢?

不是东西的东西,听哲学家讲垃圾!

哪些东西会成为垃圾?

我们往往有一个误区,我们会认为,用坏了的、不能再用的、失去功能的东西,会成为垃圾。从一般意义上说,这个好像也对,这样的东西会成为垃圾。但是,仔细去想就会发现这些东西也不必然成为垃圾。这个定义并不是特别严谨,比如我有一个手机,坏了不能再用了。可是,这个手机是一个特殊的人送给我的礼物,我不想扔,我很认真地把它收藏起来。所以虽然它不能用了,已经失去了手机的功能,但是我不扔它,它就不是垃圾。

相反,一个崭新的手机,我就是有钱,我任性,或者某人送给我之后,我跟他绝交了,看着手机我不爽,我把手机顺手往垃圾桶里扔。一个崭新的手机,它的功能都在,可是在我顺手往垃圾桶里扔的一瞬间,它就变成了垃圾。

给垃圾的定义

所以我对垃圾,有一个操作定义,可以操作的定义,或者你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社会学的定义。垃圾是什么呢?就是我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个东西。我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个东西,它就是垃圾。这个手机,虽然它坏了,但是只要我保留着它,它就不是垃圾。而一旦我把它往垃圾桶里一扔,在我扔的那一瞬间,它就变成了垃圾。所以垃圾的操作定义,就是扔到垃圾桶里的那个东西。我们说,杯子,一个词,所有的杯子有个共性。垃圾也有一个共性,就是被丢弃的。它是被丢弃的。

我们沿着这个思路,再往下去想。我再给垃圾提供另外一个定义,是什么呢?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一个东西,比如杯子,它叫杯子,它就不是垃圾,可是我往垃圾桶里面一扔,它瞬间变成了垃圾,它就不叫杯子了。当它是杯子的时候,当你称它为杯子的时候,它就不是垃圾。而你一旦把它扔掉,它成为垃圾的时候,你就不能再把它叫做杯子了。所以,垃圾是什么呢?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

名字很重要。我们中国人讲,「名不正,则言不顺」「必也正名乎」。一个东西有一个名字,这意味着什么呢?它有一个名字,或者说被人类取了一个名字,那么它就在人类的生活中有了一个位置,在我们的语言体系中,有了一个位置。有了一个位置,它就有它作为一个东西的尊严,有它作为一个物的尊严。比如说这是一个杯子,那么你就应该以对待杯子的方式对待它,这是一个盘子,那么你就应该以对待盘子的方式对待它。

东西有名字,它在社会生活中就有一个它的位置。杯子应该在哪儿?杯子应该在客厅。喝茶,它在茶桌上。盘子在哪儿?盘子应该在厨房,应该在餐桌。每样东西它有名字,它就有一个位置,你正确地对待这种东西的方式,就是让它处在它所处的位置。我们有的人说家里很乱,袜子到处扔,沙发扔,茶几上也扔,餐桌上还扔。袜子它就不能扔到餐桌上,袜子有袜子的位置,这个餐桌应该放盘子、放碟子之类的东西。每样东西,我们要按照它在我们社会生活中应该有的那个位置对待它。

这就是名字的重要性。一个东西,它有一个名字,它就应该有一个位置。它有一个位置,它就有一个被你正确对待的方式,它就有它的尊严。而在你把它往垃圾桶里面扔的一瞬间,它失去了名字,它也就失去了在我们生活中的位置,也就失去了尊严。所以,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垃圾是失去了尊严的东西。

垃圾桶是什么?

我们再看垃圾桶。垃圾桶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东西,它是用来装垃圾的。垃圾桶和垃圾不一样,垃圾桶是造的,我一造出来就是要把它造成一个垃圾桶。所以垃圾桶不是垃圾,它是装垃圾的,它把垃圾给收纳起来。这个时候就有意思了,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而垃圾桶是有名字的,它是有位置的。比如说你在客厅里面堆一堆垃圾,这个事情是不好的,这显得很脏,可是客厅里可以放一个垃圾桶,垃圾放到垃圾桶里的时候,就是正常的,就是不错的,而且垃圾桶还可以设计得很花哨,把它设计成一个工艺品。

所以,垃圾桶的功能是什么呢?垃圾桶的功能就是遮蔽,就是掩盖,就是掩藏。藏是把什么东西藏起来呢?把垃圾给藏起来,把失去的名字的东西给藏起来,把失去了尊严的东西给藏起来。

这叫掩耳盗铃,它究竟藏的是什么呢?藏的是人类的行为。一个东西,它为什么会失去尊严?是因为人把它丢弃了,它才失去了尊严。所以垃圾桶这种东西,它藏的是人把一个物变成垃圾的行为。

没有好好地对待这个物,使这个物失去了尊严,那么这件事情是人的行为出了问题,这个是人的一种不好的行为。而垃圾桶,要试图把人的这种不好的行为给遮蔽起来。

「垃圾」一词的历史

我们再回过头一说历史。中文中垃圾这个词,出现得比较晚。从词形上看,垃圾的构词方式很像是「葡萄」「琵琶」这样的一个连绵词。这种词常常是外来语,所以我就很怀疑垃圾这个词,并不是汉语。它应该是我们周边的某种语言,这个「ji」,在《庄子》里就有。不过《庄子》里面那个「ji」,是山字旁的「岌」,而我们现在的是提土旁的「圾」。

《庄子》里「岌」是高、危险、岌岌可危这样的意思。而「垃」这个词字比较晚。「垃圾」这个词,应该在宋代就已经有了。宋代的话本里边,讲开封城里边垃圾如何如何,里边「垃圾」这个词的使用方式,就和今天一样了。从宋朝到现在,有1000多年了,但是相对于我们几千年的历史来说,那还是比较晚。

我自己是生活在东北农村,我小的时候在农村没有垃圾这个词,城里有。每次进城,我爸妈会说到这个词,我总是觉得这个词文绉绉的,一开始都不好意思说。城里有这个词,而乡下没有这个词。没有这个词意味着什么呢?没有这个词,就意味着没有这个东西。根本就没有这个名字,是因为没有这个东西。城里有垃圾,乡下没有垃圾。

在我小的时候的乡下,比如说剩饭剩菜,剩饭剩菜在乡下不叫厨余垃圾,它就叫剩饭剩菜,它有它的去处。它的去处是哪儿呢?一个是喂猪喂鸡,另外一个叫泔水,泔水也是喂猪的,也就是说这些词不等同于垃圾,因为它不是被丢弃的东西,它是有它的功能的,它有它的位置。

我后来仔细一下,在东北农村,和垃圾最接近的词,叫「哥No」。「哥No」这个词一听也是个外来语,可能是蒙语、满语或者是什么语,它不是汉语。「哥No」都是什么呢?「哥No」就是扫地、扫炕扫出来的细的碎屑,草末这些东西。它也有一个去处,扫出来后就直接扔到猪圈里去,和猪粪混到一起,隔两年起出来就是底肥。所以「哥No」,也和我们今天这个垃圾是不一样的。

我现在回想起来,在我小的时候的那个农村,唯一可以称之为垃圾的东西,和我们今天这个意义上的垃圾,纯粹的废弃物,大概只有完全无法再补的瓷器,碗破了不能再掬了,那这个最后是没有任何用处了,用不上了。那怎么办呢?通常是直接垫在道上,或者是砸碎了铺在道上。量是非常非常少的。传统的农民,这些东西都是要用很长时间。

还有的东西,比如我们小的时候穿的布鞋,布鞋都是自己家做的,布鞋鞋底是什么呢?比如衣服穿破了,补也不能补了,衣服的布就可以用来纳鞋底。纳成鞋底后,穿在脚底下,然后跟土地磨呀磨,然后就没有了,就散了。所以这样一想,传统的农业社会是没有垃圾的,因为没有垃圾这个东西,所以没有垃圾这个词。传统的农业社会的一切东西,都是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有一年,辽宁日报的一个记者采访我的时候,我们聊关于垃圾的事,他讲了一个他的例子,那个例子也很具有启发意义。他说家里面也是农村的,他买了一瓶洗涤灵,拿回去给家里老母亲用。

洗涤灵特别灵,这个母亲拿它刷锅,油一下就刷掉了,锅刷得特别干净,很高兴。可是呢,出事儿了。这个母亲端着锅房前屋后地走,她不知道应该把水倒到哪儿去,她没地儿倒了。因为传统的刷锅水,锅里还有油,就直接倒到泔水缸里,然后拿去喂猪。可是她就知道洗涤灵不能喂猪,所以不能往泔水缸倒。她特别犯愁,到最后,是在屋后,找一个墙旮旯倒了。

也就是说,这个东西在当时的乡村生活里是非常非常陌生的东西,完全是农村环境里的异物。在农村的社会结构里面,这个东西没有位置,所以她找不到,她觉得这个东西往哪儿泼呢,浇园子也不行,往院子里泼,她觉得怎么着都不行,最后找一个背阴儿的地方倒了。「是阴类恶物也」,她都不能往厕所里倒,因为她觉得厕所里面,那个毛楼,那个粪也是要入田的,这个她觉得也不行。

从农村没有垃圾这个词,没有垃圾这个东西,到现在农村垃圾遍地,到处是垃圾,农村也接受了洗涤灵这样一些东西,整个社会结构发生了变化。从没有垃圾这个词的社会,到有垃圾这个词的社会,这个社会结构或者社会意识,发生了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垃圾已经在我们的生活里面有了一个位置了。

精确一点说,垃圾桶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必须的东西了,这个时候我们跟物的关系,我们跟东西的关系就发生了变化。

为什么「垃圾」不再能归于尘土?

为什么传统的垃圾可以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而现在的垃圾不能了?传统社会的垃圾和现代社会的垃圾,有什么根本上的不一样?首先是量,传统社会的垃圾和现代社会的垃圾量是不一样的。传统社会按照我刚才那个想法,就没有垃圾这个东西,或者说几乎没有。偶尔有个破碗,是非常非常罕见的、非常少的东西。

我们比如说打酱油这个词,现在孩子们说打酱油,但是没有打过酱油,我小的时候是到供销社打过酱油的。就是这个玻璃瓶子,在农村是反复使用的,不可能是一次性的,所以酱油用完了,拿酱油瓶子到供销社去再打一瓶,那是打酱油。东西是循环使用的。

然后,物质属性发生了变化。从环境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工业文明的原罪就是化学工业、化工产业。当人类有了化工产业之后,人和自然的关系就发生了非常剧烈的变化。

不是东西的东西,听哲学家讲垃圾!

传统社会里,人类所使用的东西都是天然材料,少数的陶瓷、金属不是天然材料,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木头的、竹子的、石头的,哪怕是土坯那都是土。这些东西,简单的说,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由于它们是大自然自身有的,所以它们能够回到自然。而我们现代社会中使用的东西,大多数材料是来自于化工厂,是化工材料。而化工材料不是天然材料,不是大自然自身演化出来的,它是人类在化工厂里面生产出来的。

人类在化工厂里面生产出来的这些东西,绝大多数是大自然在自身演化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或者偶尔产生过,但是量极小,或者偶尔产生过,但是从来没有那么高的纯度,它是人类在化工厂里面生产出来的。而这些东西,由于不是自然演化中形成的,所以大自然中没有和它相匹配的,可以降解它的细菌、微生物、酶,没有这些东西,所以这些东西是不可降解的。

不可降解的意思,就是它不能回到自然。所以传统的垃圾,就算是积累得很多,它很缓慢,也不大容易造成很严重的生态问题。据说景山就是故宫的垃圾堆,或者是建筑垃圾,它堆着堆着堆得很高,然后它就没了。传统社会里,你实在是不要的东西扔了,扔到河里、扔到树林、扔到山沟,过一段时间就没了。它没了,为什么能没了,就是因为它来于自然,这些材料是自然本身就有的,材料能够被自然所从新吸纳。而我们现在的这些材料,它永远也不会被自然吸纳。

塑料究竟能够在多长时间被降解,实际上这个数字是没有经过验证的,比如有人说塑料要200年能够被降解,可是塑料从发明到现在没有200年。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被降解的塑料。塑料它高度稳定,几乎不参加化学反应,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塑料没了,是怎么没了?就是大塑料变成小塑料,小塑料变成微塑料,而现在我们新的垃圾形态就是微塑料,这个塑料小到5毫米的尺度以下,它的化学成分还是塑料。

科学技术能否解决垃圾问题?

科学技术能不能解决垃圾问题?我的答案是非常坚定的,科学技术解决不了垃圾问题。我可以相信某一种特别的技术,能够对某一种特殊材料的垃圾起到很好的作用,但同时,科学技术总体的进步,一定会使垃圾问题更加严重,更加复杂。

我们现在整个科学主义的时代遇到什么问题呢?我们都想着要科学技术进步能够解决。但是科技解决,或者技术解决它有一个上限,这个上限,就是热力学第二定律,也叫熵增加原理。

比如说我们吃一块面包,我们直接吃没有问题,把面包碎成渣,我们捧起来吃也没有问题,我把面包渣撒出去,撒到地上,根据热力学第一定律——物质不灭,能量守恒——我们理论上是可以把面包渣一粒一粒地通通捡起来,还是原来那块面包,这样的话,也就是所谓的回收。可是当这个面包渣碎到一定的程度,你注意,我们一粒一粒地捡这个面包所付出的能量要大于直接吃面包。

当我们为了捡面包所付出的能量,大于面包所能够提供给我们的能量时,这个面包就是不可回收的,因为你把面包渣一粒一粒捡起来已经得不偿失。我看到一篇文章谈到回收的成本问题,手机里面那些金属,比如铜、稀土等,在理论上,可以一个一个抠出来,但付出的成本远远大于收益,那这无论在理论还是实践,都是不可回收的。

在这个意义上,不要相信垃圾是放错地方的资源,垃圾,它就是永恒的垃圾。

当然有人会说到回收,我当然承认回收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解决问题。那我们再说回收。回收是什么呢?回收是把一部分失去了名字的东西再给它重新命名,是使那个失去了名字的东西重新获得名字,可能获得的不是原来的名字,它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但回收所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比如说玻璃。玻璃打碎了可以再生,这个技术是成熟的。可是,再生的玻璃的质量肯定不如原来的玻璃。再生玻璃还能够在再生吗?能再生几轮呢?

再比如说再生纸,纸可以打成纸浆,重新再做成纸。可是做成了再生纸,它的质量远远不如原来的纸。再生纸如果用完了,还可以再生吗?能够再生几轮呢?可能顶多也就是两三轮吧。所以回收,能够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并不能在根本上解决垃圾问题。要在根本上解决,只能是在源头上不生产垃圾。

从物理学角度定义垃圾

从文明的立场上来讲,垃圾,或者说我换一种定义垃圾的方式,就是从物理学的角度来定义。我前边是用了社会学的定义,用了语言学的定义,垃圾是扔到垃圾桶里的东西,垃圾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垃圾是失去了尊严的东西。从物理学的角度来定义垃圾,这个垃圾是什么呢?垃圾是一个物理系统,在循环一个周期之后,被排除到系统之外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垃圾。

在这个定义里,垃圾是相对于系统而言的。你可以说相对于一个系统的垃圾,可能会成为另外一个系统的原料,那个没有关系,我们就只针对某一个系统。比如人这个系统,人要活着,要从外界摄取营养,要吃东西。但是,仅仅吃东西还不可以,人必须要排泄。人如果不排泄也是活不了的。而且排泄这件事情,常常比吃更加急迫,人有三急。排泄出去的东西,相对于人这个系统来说,就是垃圾。

再看一个小区。每天有东西进入小区,那一定会有东西离开小区。离开小区的那些东西,你看看都是哪些东西。垃圾车、垃圾桶,下水道里往外排的污水,这就是离开小区的那些东西。如果小区没有能力把这些东西排出去,那小区很快就臭了,那就完蛋了。

再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如果是有序运行的城市,那么它也和人一样,要摄取某些东西,要排除某些东西。城市总是连接着很多管道,有一个共性,你会看到所有进入城市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粮食、清水、天然气、电、各种蔬菜,都从城外进到城里。而离开城市的,比如说下水管道里边的东西一定要离开城市。每天早晨,环卫工人的垃圾车要离开城市。也就是说,城市必须要把垃圾排除到城市之外,不然的话,城市就臭了。

所谓垃圾处理,是垃圾转移

我把2009年命名为「中国的垃圾年」,因为在这一年之前,人们一直认为垃圾问题是枝节问题,是末梢问题,不是严重的问题,顶多是节约多少的问题。所以,垃圾问题是很难上头条的,上不了头条。但是在2009年,全国闹了非常多的跟垃圾有关的群体性事件,而垃圾问题也纷纷上了报纸版面的头版头条。所以,这一年我把它称之为垃圾年,为什么垃圾会造成一种群体性的事件呢?

关于垃圾处理,那我有一个很强的命题,就是所谓垃圾处理,其实是垃圾转移,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从一种形态转移到另一种形态。比如说焚烧,就是从固态转换成液态。从人们能看到的地方,转移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从有话语权的人生活的地方,转移到有话语权的人看不到的地方。那么群体性事件为什么会爆发呢?就是因为城市扩大了。

以前北京三环以外就是郊区了,四环以外就是远郊了,那个时候北京城的垃圾,就放到三环以外,四环以外。可是北京城扩大了,五环以内都是城区。这个时候,就得把垃圾送到五环以外,六环以外。可是,这个时候,原来放到五环以内的垃圾就不是看不见的了,就成了那些有话语权的人,也能看到的东西,而这个垃圾一旦被有话语权的人看到,他们就有能量冒出群体性事件了。

我们回过头来,接着按照刚才那个次序,从一个人,一个人体,到一个小区,到一个城市,我们还可以把这个概念在往大里推,那么推出来得到一个结论。全球化的现代化和现代化的全球化,是一个食物链。这个食物链的运行规则是这样的,上游优先获取下游的能源和资源,同时要把垃圾送到下游去。在全球范围内,欧美是上游,日本是上游,非洲是下游,南美是下游,东南亚是下游。

在中国范围内,东部沿海是上游,西部是下游。在北京,核心城区是上游,周边是下游。上游和下游的关系是一个分形结构,就是任何一个地方你都能分出上游和下游。

所以,我们说欧美的整个环境相对要好,它的垃圾问题是怎么样解决的呢?它是由于有高科技而解决了吗?当然它的高科技,它的技术,比如说汽车尾气的管制,油的提炼,技术当然是有帮助的,但更重要的是,它把垃圾送到下游去了,把严重污染的工厂给搬到下游去了。洛杉矶严重的雾霾,是怎么解决的?有一部分的解决方案,就是把在洛杉矶周边有严重污染的那些工厂,转移到旁边的内华达州,或者转移到美国之外。

所以呢,要解决垃圾问题,是你要有能力把垃圾送出去,送到下游去。可问题在于,你的下游也要进步,也要发展,它要找新的下游。那人类只有一个地球,我们最后能把垃圾送到哪儿去呢?我们能把垃圾送到地球之外吗?所以导致的结果就是,我那本书的名字——《未来的世界是垃圾做的》。人类就把地球变成了一个垃圾球,尤其是气态垃圾,是全球性的,国界拦不住。液态垃圾,也是全球性的,国际拦不住。

在全球化的今天,整个地球生物圈是一个整体,任何一个局部的垃圾问题、环境问题、生态问题,都是全球垃圾问题、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的一部分。

垃圾问题怎么办?

那垃圾问题怎么办?我的解决方案,其实也算不上解决方案,我只是说,在工业文明的框架内,垃圾问题是不可解决,我们必须要转换一种文明模式,转换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寻找一种新的文明形态,那么这个文明形态有个好词叫生态文明。

关于生态文明,我有另外的一些相对宏观的想法,简单的说,生态文明,和工业文明应该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文明形态,这个文明形态至少有三点需要改造,第一个要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非人类中心主义。第二个要从机械自然观转向非机械自然观。第三点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有一个新的回答,一个新的答案。

我非常赞同、支持零废弃运动,但是我认为它是一个入口,因为零废弃这个目标在工业文明框架下是不可能实现的,就是我们不可能把垃圾彻底解决。只有不生产,才不会有垃圾。我们生产出来的垃圾,靠技术手段解决,这件事是不可能的,而这件事在工业框架下是很难操作的。所以,我觉得它是一个入口,一个方便法门,作为一条路。把零废弃作为理想,沿着零废弃这条路走下去,这条路的未来,应该是生态文明,而不是工业文明的特殊阶段。如果还在工业文明框架下,零废弃一定是走不远的。只有转换文明方向,零废弃才有可能。

问|答

问:我很关注人的屎尿问题,站在您的角度,它要怎么去实现生态文明?它以后使用的名字是大便小便,大粪,粪便,排泄物,混水,粪肥,粪污?现在听得最多的就是粪污。您怎么看屎尿以后的发展方向?谢谢您。

答:谢谢你的问题。我们从历史上看,人的粪便和农业之间原本是有一个相互循环的关系的,这在传统社会都不是问题,而且传统社会的城市,城市和周边的农村之间也是有合作的关系的。我们小的时候,还有农民拉着粪车,定期到城市来收集粪便。那个时候,人的粪便还是相对干净的,还是可以堆肥入田。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会看到,抽水马桶是一个很糟糕的发明,或者不说糟糕,抽水马桶确实给人带来了很多方便。这种对城里人的便利,终于可以把卫生间建到房子里了。传统社会里面,你不可能把一个卫生间建到卧室里面,跟客厅挨着、跟卧室挨着,这简直是不可能想象的。抽水马桶实现了这件事情,同时实现了人们非常轻易地使用水的习惯。大量的水和粪便,就通过这种管道出去了。而这个管道,又和我们的另外的一些上下水道都结合到一起,比如说洗涤灵、洗澡的肥皂这些东西全都混到一起,导致粪便无法再用了。

我的建议是,整个城市系统,就应该重新改造。人的粪便的管道应该有单独的去向,去向一个集纳的地方,让它还能够有机会回到田里。

问:从垃圾问题来讲,如何实现从工业文明向生态文明的跨越?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答:工业文明到生态文明的跨越,是一个整体文明结构的转换,是特别大的工程。这需要什么条件,我觉得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就像有老虎吃天,觉得无处下嘴。我简单说,第一个是观念,人的观念主要改变;第二个比第一个重要,就是政府在制度上要有所改变,政府在观念上要认识到垃圾问题是一个战略问题。

比如说,我们现在在努力地推行垃圾分类,可是现在政府后端根本就没有跟上,这种制度性的行为没有跟上,我们前端的努力就起不到应有的作用,虽然也有一些作用,比如说垃圾分类会方便拾荒者。但是后端没有跟上。

我刚才讲的整个城市的管道的改造,把粪便单独地做一个管道,这些都只能是由国家的政府的整体的制度性的改造,一件一件地改。

问:您之前提到的垃圾是没有名字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按照您的说法,垃圾是失去名字的资源,请问可以这么理解吗?

答:我不大想使用资源这个词,我用的就是东西。垃圾就是失去了名字的东西,这东西以前是有名字的,在它扔入垃圾桶的一瞬间,它的名字没有了。他是不是资源这个,关注点不在这儿。

问:在处理垃圾问题的重要性上,怎么样是一种中肯态度?以及怎么样以一种中肯的态度去推行垃圾的处理问题?

答:哎呀,这个问题我有点没看懂,中肯的态度是什么意思呢?我对垃圾问题的态度,就是你要面对它,它是个严重的问题,它是个严肃的问题,你不能回避它,你不能觉得它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就是很郑重的。从文明的高度,我是把它提高到生态文明的这种高度上去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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