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始举孝廉,年少,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始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迕诸常侍。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故以四时归乡里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徵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

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衣被皆为天子之制。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

孤讨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

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

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

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

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

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

曹操:一个乱世称雄的,孤独的文学爱好者

本文《述志令》(节选),又名《让县自明本志令》。是反映曹操思想和经历的一篇带有自传体性质的散文。写于建安十五年(210年),曹操五十六岁。

彼时,他完成统一北方大业后,政权逐渐巩固,继而想统一全国;但是孙权、刘备依然在江南盘踞发展。他们除在军事上联盟抗曹外,在政治上则抨击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欲废汉自立”(见于《三国志·吴书·周瑜传》)。

在这种政治形势下,曹操发布了这篇令文,借退还皇帝加封三县之名,表明自己的本志,反击了朝野谤议。

前半部分侧重叙事,概述了曹操本人早年的经历和逐渐统一中国北方的过程,表达了作者以平定天下、恢复统一为己任的政治抱负。

后半部分侧重“明志”,借用典故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品格。写得很真诚,不装逼也不霸道,但磅礴之气呼之欲出,表现出了一个政治家的气度和见识。

就文笔而言,文章朴实无华,直白自然,语言流畅,毫无雕饰之迹,可谓文如其人,表现出了曹操干脆利落而坚定不移的性格及处世原则。

鲁迅先生就很欣赏曹操的坦率:曹操自己说过,“假如没有我(曹操),不知有多少人称王称帝。”这句话他倒没有说谎。(见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评赞说:“在曹操本身,也是一个改造文章(这里意指文化)的祖师,可惜他的文章传得很少。他胆子很大,文章从通脱得力不少,做文章时又没有顾忌,想写的便写出来。”曹操今传文赋中,此文最具这种特色,值得后人借鉴。

曹操:一个乱世称雄的,孤独的文学爱好者

年轻时候的曹操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不修品行,不爱读书(经学),所以当时的人不认为他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有梁国的乔玄认为他不平凡,乔玄对曹操说:“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何颙说:“汉室将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南阳的许劭以知人著称,他评价曹操说:“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三国志》陈寿评曰:“非常之人,超世之杰”。

翻开《三国志》,第一卷第一章就是《魏书·武帝纪》,曹操一生并未称帝,武帝是其子曹丕后来追封的尊号。

“ 太祖武皇帝,沛国谯人也,姓曹,讳操,字孟德,汉相国参之后。桓帝世,曹腾为中常侍大长秋,封费亭侯。养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审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 ”

这是《三国志》开篇第一段。说曹操就是西汉那个著名的相国曹参的后代,祖父、父亲也是高官厚禄,也算是名门之后。

曹腾是中常侍大长秋,这个职位就是太监,太监当得再大也是太监,就算曹腾真的是曹参的后代也没曹操什么事,是养子曹嵩生了曹操,曹操他爹原本不姓曹,他当然也不姓曹。

曹操该姓夏侯,但是夏侯嵩的爹却并不姓夏侯,其实姓王。这是顾炎武考证的,不知真假。我在拙文《“锋”说三千年·王莽篇》中已提及,我觉得王莽、曹操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类人,甚至是一家子。

两人都可谓名门之后,王家当年也是“四世三公”,但两人其实都是出身寒微,王莽自幼父母双亡,曹操更惨,陈琳骂之曰“赘阉遗丑”。

这二人都是文学家,也都是政治家。但是王莽太书生气,曹操太豪侠气,故二人都没能彻底改变历史,但是曹操运气好些,至少戎马一生没留什么遗憾,三分天下有其二。

曹操:一个乱世称雄的,孤独的文学爱好者

假如,王莽真的是从现代穿越回去的,那么我想他是早投生了200年,假如刚好生在东汉,而不是西汉末年的话,也许就不是刘歆,更非刘备,而是曹操可以与之“煮酒论天下”了。

那定是一番很有意思的情景,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走向。

王莽毕竟不是一个当皇帝的料,但此人情商奇高,他的改革理念也并没有错;而曹操绝对是一个战略家、权谋家,但是,他正因太耿直,所以得罪了很多人。荀彧之自尽可见一斑,罗贯中则是彻底抹黑。

所以,曹操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他是拨乱反正的孤胆英雄,所以表现在文学上,则悲凉慷慨,气魄雄豪。

他有敢说敢做、豪迈磊落、放浪不羁的浪漫色彩。曹操能够出类拔萃,是由于他的不拘小节、眼光远大。然则他虽看清传统文化不能解决当日毛病,但他也不知放弃传统文化亦不见得能拯救当日毛病。这大概是至今我们依然也在纠结的一大问题。

曹操的特殊价值与意义在于提前开创了“任人唯贤”、“唯才是举”、“打破名教”的寒门士族上位的历史时期,然而,刘、孙两大集团不答应,乃至于司马氏集团(豪门世族)更不会答应。实际上三百年后,才诞生了“科举制”,但是皇权专制也从此更加根深蒂固了。

史书讲三省六部如何适应历史发展潮流云云,实际上是扯。其实是更加强化了皇权,并且之后官僚制的壮大又直接导致了中高端人才一步步趋向于“官本位”。直至朱元璋,干脆废掉了宰相。从明朝中叶一直到晚清,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发展就越来越僵化和腐朽了。

从这个意义上讲,曹操当年在权柄握手之大变革时代的前叶,身处风口浪尖仍不能称帝,但是亦奈何不了历史的走向,岂不可谓悲凉乎?

曹操:一个乱世称雄的,孤独的文学爱好者

曹操不当皇帝,很多头脑简单的人大概以为不过是装逼,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必在意那个虚名。并非如此,看看后三百年两晋南北朝混乱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那才是一个个“奸雄”。也果真如曹操所预言的那样,称王称帝者满满一箩筐。

曹操的另一个特殊意义还在于类似于闪现出了楚霸王项羽那样的——另类(中国人)人格特质,如果说项羽是中国最后一个贵族的话,曹操则是最后一个诸侯。

换言之,“尊王攘夷”这种准“联邦制”与“虚君实相”这种准“立宪制”在秦始与汉末就早早的与中国拜拜了。华夏文明只能不可逆转的走向皇权专制。

豪门世族最终演变成极盛的“门阀政治”,并且他们将在后面数百年里“大放异彩”,但是,就客观历史而言,却未能起到积极意义。相反,催生了大变乱,还有极其严重的后遗症。

曹操死后,不到五十年,司马氏集团就开始摇摇欲坠,从“八王之乱”到“五胡乱华”,华夏大地一片生灵涂炭,堪称中华政治史、民族史、文化史上最毁灭性的丧乱与打击。

到了两晋(南北朝)时期,大抵上也只有两本书(文章)可看,一是陶潜的《陶渊明集》,一是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勉强再算上一本,大概就是梁武帝时期主编的《昭明文选》。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还是回过头来,聊聊曹阿瞒这个文学爱好者吧!

三国时代,在曹操父子的推动下形成了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为代表的建安文学,史称“建安风骨”,在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笔。不过,曹植的《洛神赋》虽为名篇,但是跟他老子一比确实多了几分优雅,而少了一丝豪气。

曹操对文学、书法、音乐等都有深湛的修养。“文姬归汉”就是一段佳话。《胡笳十八拍》是一首中国古琴名曲,据传即为蔡琰所作,为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

曹操:一个乱世称雄的,孤独的文学爱好者

却说董卓在长安被诛后,蔡琰之父蔡邕曾因为董卓所迫,受官中郎将而获罪,为司徒王允所囚,并被处死狱中。

蔡文姬则于兵荒马乱中为董卓旧部羌胡所掳,流落至南匈奴左贤王部十二年,并生有二子。曹操把蔡文姬接了回来,在为保存古代文化方面做了一件好事。

蔡琰及“建安七子”等人,皆托庇于曹操的荫护。可以说,“邺下文人集团”、“建安文学”就是在他提供的物质条件基础上形成与壮大的;而他们的文学创作,也是在曹操的倡导、支持下进行的。

这一点,很是难得。尤其是在汉末那样的乱世,哪一个不是想着称王称霸,但是曹操是有着极高的文化追求的王者,所以,他能够给予文化及文化工作者相对独立和自由的生长与发展空间。

换言之,其账下虽然谋士如云,但是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能够各司其责,各安其命。这具有非常超前的现实意义。故而,虽然司马氏最终取而代之,但是,由建安风骨到魏晋风度,这一段文化史堪称第二次“文艺小复兴”。

至于祢衡、孔融之辈,我不以为然。志大才疏,徒有虚名罢了,我相信也深为曹操所不齿(故杀之,也算曹操之污点了)。实际上这一类尸位素餐者,包括王允在内,至今也还是多得很。

魏文帝曹丕的文学艺术品味也是不低的,后世大概忽略了。有《典论》存世,当中的《论文》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有系统的文学批评专著作品。

文末,仍以曹操在赤壁横槊之赋诗,作为收束,纪念这位早生了三百年,却被骂了千年的、伟大的政治家兼文学家。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东汉·曹操《短歌行》

张锋编撰 己亥夏写于启东翠彧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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