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报道《“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们了” 文德斯的第一次中国之旅》首发于2019年5月30日《南方周末》)

记者手记 | 追问文德斯:爱是走向无我的过程吗?

(歌德学院(北京) 供图/图)

采访完维姆·文德斯那一刻,我依然在回味他追忆“德国新电影四杰”之一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的瞬间。一位这么大牌的导演忽然变得那么温柔。他“生气”法斯宾德,气他“作践”自己,过早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刻让我想起采访蔡康永的情景,他也深爱着法斯宾德。蔡康永说,法斯宾德最有魅力的就是那些“作践”自己的事情。譬如,一边拍电影,一边去做男妓。他说,他无法像法斯宾德那么粗野地活着,但却被这样粗野的人启蒙,被这样的粗野打动。法斯宾德和文德斯几乎是两个极端,生性内敛的文德斯,是否也会被法斯宾德的粗野打动?

文德斯的形象是在采访之后,通过那几天的活动才逐渐清晰起来的。回想他这次短短的中国行,除了感受,更多的是一些短短的、采访未能穷尽的问题。

我想问他一些最最简单的问题。活动过程中,有观众问了一个非常“沙雕”的问题:我发现文德斯先生今天穿了一双凉鞋,穿凉鞋时穿袜子是普鲁士人的一个传统,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穿凉鞋,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袜子?

我也有一个一样蠢的问题:他早年留长发,现在头发短多了,发型变化和心境、艺术风格的变化有关吗?

每个给文德斯的问题都能自然而然地延展出众多角度,与文德斯的人生及职业生涯一样丰富:

比如,《公路之王》里那个和父亲关系不佳的罗伯特,是不是一种自传性的书写?他对自己的父亲是何种感情?那个据说在家庭里占据绝对权威的父亲,对他的性格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德州巴黎》那个非常有名的段落里,男主角和儿子在马路两旁学着彼此的步伐走路,微妙地传递感情,这样的设计是怎么来的?

还有,拍摄病入膏肓的美国导演尼古拉斯·雷时,他有没有过崩溃痛哭的时刻?他是否还留着尼古拉斯·雷的那个日记本?

纪录片《文德斯向前行》里,谈到与合作多年的摄影师罗比·穆勒分道扬镳时,他闪烁其词,欲言又止,似乎不想披露太多细节。是理念之争还是更形而下的冲突,使老友变成路人?我在采访中问,最近这几年逝去的故人里,谁离开最让他悲伤。他谈到了布鲁诺·甘茨、山姆·夏普德和哈利·戴恩·斯坦通,唯独没提到我的问题里第一个提到的罗比·穆勒。那一刻,他是否对这个名字有些许抗拒?

再有,我想知道文德斯怎么看待友情。在他看来,男性间的友情是脆弱的吗?布鲁诺·甘茨在纪录片里那么坦诚,说他和文德斯算不上什么朋友。他又怎么看?

这次中国之行,文德斯说了什么,他对自己的作品怎样理解、怎样阐释,我似乎都没有那么深的印象。反而是一些细枝末节,让我可以捕捉到这个个体的温柔时刻。

《德州巴黎》的映后谈环节,一位观众问到与安东尼奥尼相关的问题。坐在旁边的朋友提醒我,文德斯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这个在中文语境下被念出来的名字,在那一刻触动了他。

文德斯还说起,他从酒店窗外望出去,看到这个深深卷入全球化过程中的北京,这个和他去过的许多城市越来越雷同的城市。他会否有一丝丝觉得遗憾?

1991年和2003年,文德斯都有机会来中国、来北京,总是因故未能成行。在北京的这些天里,视觉感知力极其敏锐的文德斯会不会像当年拍《寻找小津》时的那个他一样,对城市里那些旁人最习焉不察的生活细节有极为精妙的观察。他可以从那些以假乱真的食物模型,从电子游戏机里洞悉1980年代东京的秘密。这次,他又能从什么地方观察到今天的北京、今天的中国呢?

除了北京的回顾展,文德斯还要前往敦煌、上海等地,与摄影师妻子一起开展一个叫“The New Urban of China”(中国新城市)的摄影项目。当年安东尼奥尼的记录影像里留驻的是1970年代中期的中国,四十年沧海桑田间,文德斯的中国行又将给西方呈现什么样的关于中国的认知?

据说,文德斯这次没有去很多景点。或许,他的确没必要像个全球化时代的观光客,打卡每个网红景点再留下一张张自拍。在一个鲍德里亚论述过的拟像比真实更真实的时代,去看故宫、长城又意味着什么呢?肉身并不见得比影像更真实。我记得他在《寻找小津》里也表达过类似看法。酷爱摄影的他,也表达过手机数码毁灭了摄影这样的观点。

当年促使他背井离乡,长居美国的一大动因是成长年代的那个“美国梦”,以及他钟爱的那些好莱坞体制下的作者导演。那么,促使他两次长居美国共15年后又重返欧洲的原因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当文德斯在《公路之王》里借罗伯特之口说,德国年轻人的潜意识都被美国殖民了,他对美国又爱又恨的情感里,哪一块比重更大?是不是在去美国之前,他就已经自觉地“恨”美国了,而这个反思德国人战后主体性的时刻起于何时?

采访结束后,我偶然跟一位老师谈起文德斯。他回忆起,他上学时也看过文德斯的电影,还是在电影院里当中,就是那部《德州巴黎》。那样的一个时刻令我好奇:1986年,在中国的十八线县城里,有人在看一部金棕榈艺术片。记得章明导演之前说,1980年代,他在长江的货轮上遇到一群人正观看赫尔佐格的《陆上行舟》和寺山修司的电影。

在给每位周边采访对象发提纲时,我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你最想问文德斯什么?没有什么人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印象最深的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徐枫老师。他说他最想问:您认为爱的本质含义是什么?

我问他:您觉得爱的本质含义是什么。他说:爱是走向无我的过程。

“爱是走向无我的过程。”形容一生都在影像里寻找自我的文德斯,这句话不知道是否确切。

南方周末记者 沈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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