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智贤

“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玛丽亚，一个是卡拉斯，我觉得她们俩是一个整体……如果有人认真倾听的话，会发现（玛丽亚）一直在卡拉斯的歌声里。”

讲述20世纪唯一尊享“歌剧女神”称号的传记片《玛丽亚·卡拉斯：为爱而声》开场即以上述卡拉斯的一段视频交待了全片的主题：这个世人眼中光彩夺目又饱受争议、享尽荣耀又一生深陷情感伤痛的伟大的艺术家有着怎样的心路历程。整部影片剪接精致，画面、音乐、旁白配合得相当完美，流畅而清晰地展示了一代名伶令人唏嘘的一生。

玛丽亚·卡拉斯有一位严厉而富于野心的母亲，“母亲不允许我照镜子超过5分钟。”“她告诉我人必须要自律。”“我一直要把精力放在事业上，之前是母亲逼我，后来是我丈夫逼我。”在片中，卡拉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不加掩饰地述说着自己的痛楚。

她从8岁开始学钢琴，13岁即被母亲送到音乐学院学习，而在她的老师埃尔维拉•德·伊达尔格眼中，她“听话、聪明，非常勤奋”，“所有的事情不用对她说两遍。”

这样的年纪即养成了这样的习性，人们容易将她的成功归因于此，那是卡拉斯的美德，但这背后则是玛丽亚的哀伤：没有轻松快乐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没有充满温情的原生家庭，那个在舞台上一开口就能令人动容的歌剧女神内心如何的伤痕累累，是不为世人熟悉的。而一旦成为公众人物，大多只有被大众消费的命运，作为个体的生命需求不大会被在意，甚至会被否定。

卡拉斯1923年出生，1977年去世，在其53年的人生中，有32年都是在舞台上度过的，她一生扮演过43个角色，演出500多场次，塑造了一个又一个光芒四射的舞台形象。音乐评论家约翰·阿多因指出：“如果只把卡拉斯看作歌剧第一夫人，那还没有理解她的极端重要性，她是曾把歌剧世界整个翻了个身，又重新安排了它的道路的革命者。”著名指挥家朱利尼说：“玛丽亚·卡拉斯，她就是歌剧。”

卡拉斯使美声（Bel Canto）有了宽广而鲜活的魅力，她说：“对于我而言，唱歌并非是一种表演，而是为了达到完美天堂的一种尝试。”她的演唱技巧和声线一直被认为存在某些瑕疵，和她同时代的苔巴尔蒂、萨瑟兰、卡巴耶相比，不能算完美，但人们公认的是她的歌唱艺术真正复活了古希腊悲剧的灵魂，那种通过歌唱展示命运力量的艺术精神，实现了人文学者自文艺复兴时期就想复活古希腊音乐剧的愿望。

影片中有很多卡拉斯舞台表演的画面，其中一段是卡拉斯主演的《茶花女》，当音乐响起《永别了，过去的美梦》时，我们听到的是如泣如诉的演唱，这一唱段是薇奥列塔临终前的一段哀婉的倾诉，此时女主人公已命若游丝，卡拉斯的演唱完美地再现了这一悲剧场景，她没有为了炫技唱得流畅华美饱满高亢。据说德国女高音歌唱家施瓦尔茨考甫在看了卡拉斯演出的《茶花女》之后，决心不再扮演薇奥列塔这个角色，因为她认为自己无法超越这旷世的表演。

▼ 《永别了，过去的美梦 》

Teneste La Promessa...Addio Del Passato' (其持有的承诺...再见从过去)

Maria Callas - Violetta Valery

影片中另一段视频是卡拉斯演唱《诺玛》中的经典唱段《圣洁的女神》，这是贝里尼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一个族群女领袖诺玛和罗马官相爱的悲剧。这首《圣洁的女神》是诺玛发现自己爱上了族群憎恨的罗马官，进退两难之际向月亮祈祷，祈求女神赐给自己力量。在卡拉斯出演《诺玛》之前，贝里尼的这部剧的诗意并不突出，但被卡拉斯演绎后，诺玛成了歌剧舞台上一个经典的女性形象，被后世众多女高音列为重要角色。1960年8月24日在希腊悲剧诞生地厄庇道洛斯露天古剧场，两万多名观众观看了卡拉斯出演的这场被称为世纪绝响的《诺玛》，泽菲雷利后来评价：“一个人一生中可以看到很多伟大的演出，但是，它们能与卡拉斯的诺玛相提并论吗？”

是卡拉斯赋予声音以诗意，而这诗意正是古希腊戏剧传承下来的精髓，这不是用技术可以轻易传递的，也不是声音本身天然就能具备的，所以本片叫《为爱而声》是很精准的概括。像卡拉斯这样伟大的艺术家真的是出于“爱”才能创造充满诗意的歌唱艺术，而这种“爱”并非神经质的情绪宣泄，也不是仅仅靠情感丰富，而是古希腊哲学所定义的“爱”，那是包含着对命运深刻领会后生出的深沉广博的情怀与智慧。她的声音天然具有悲剧色彩，但她在打动观众的同时并不是让人深陷痛苦中，而是让人体会到悲剧崇高的价值，那种从毁灭中净化和超越的生命力。其他女演员演诺玛，观众看见的是这个演员，但卡拉斯演诺玛，人们相信，她就是诺玛，对于用情很深的人，他们甚至会在卡拉斯的歌声里看到“啊！这就是命运！”这也是卡拉斯无法被替代的风华所在。

▼ 《圣洁的女神》

Norma : Casta Diva

Maria Callas - Maria Callas 100 - Best Classics

卡拉斯的《诺玛》是观众趋之若鹜的艺术形象，而她艺术生涯中最严重的一次滑铁卢也是和《诺玛》有关，那一次在罗马歌剧院《诺玛》只演出了一幕便因卡拉斯失声被迫取消，那晚国家元首及一干社会名流都到场了，这成了卡拉斯不被原谅的事件，第二天，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头版头条指责她，卡拉斯在后来的采访中说：“我从未诋毁过任何观众和机构，从未不尊重总统，也没有对意大利歌剧造成威胁，我只不过得了支气管炎而已。”那一刻，卡拉斯叙述她的感受是“对于终于有一日会堕落的悲惨的灵魂来说，任何被救赎的希望终会被夺走。”

了解他人的生命真相是非常困难的，对于缺乏足够视角和生命经验的人来讲，很难找到合适的角度恰好窥视真相。卡拉斯活成了众人期待的样子，那么她作为一个平凡人的愿望，就不会被成全，因为公众只想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在不同凡响的人身上，平凡无法获得众人馈赠的荣耀。

卡拉斯一生都渴望被理解、被爱，但却常常求之不得。在晚年她写给她的老师埃尔维拉的信中说：“感谢你爱我，而且是爱我的本色。”如果你观看影片至此，听到这句话，就可以感受到那种沉痛的哀伤！人们只见她鲜花簇拥，众人追捧，却无人在意她的渴望与无助。在她被大都会歌剧院解聘七年后重返大都会，她的粉丝彻夜排起了长队，当记者问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你们是为了卡拉斯小姐而来，还是为了歌剧？”我们听到的回答是：“卡拉斯。只有为她，我才会这样做，别无他人。”“这位女神无疑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歌手。”记者问：“你认为她重返大都会，会是什么样的场景？”“观众会热烈鼓掌30分钟，而且是站着鼓掌。至少我会这么做，而且我相信我不会是唯一这么做的人。”

这种魅力使她头顶光环，以致于她可以得到别人得不到的许多东西，但也意味着她同时不得不承担别人无需经受的痛苦。

当她身为玛丽亚时，她会希望得到一个平凡女人能够拥有的家庭、爱人、孩子。

影片用了相当的篇幅讲述卡拉斯此生仅有的两段伴侣关系，一段是她与梅内吉尼的婚姻，一段是她与希腊船王欧内西斯的爱情。

梅内吉尼年长卡拉斯30岁，年轻的卡拉斯因为与母亲关系不好，“希望寻找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这时梅内吉尼出现了，他让卡拉斯觉得是可以依靠的人，梅内吉尼作为卡拉斯的经纪人，一手把卡拉斯捧为耀眼的明星，给了卡拉斯金钱、荣耀、声名、地位，唯独没有爱情。“我发现他只是喜欢我带给他的东西，而不是我这个人。”

所以当她遇见欧内西斯时，她觉得遇到了真正懂她爱她的人。在片中放出的媒体采访的视频里，卡拉斯提到欧内西斯全是赞美之辞。为了和欧内西斯在一起，她放弃了意大利国籍，加入了希腊国籍。骄傲的歌剧女神甚至表白：“如果你能深入到我的身体里，你会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强大最富有的人，我需要感情和温柔，我是你的，哪怕时空相隔，也要与你相见。你的灵魂玛丽亚。”

他们在一起同居九年，但出于政治和生意的考量，欧内西斯娶了肯尼迪总统的遗孀杰奎琳，而卡拉斯竟然是从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的！这给她的身心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以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登台表演。

她以为她为了爱情放弃事业就能实现她作为玛丽亚的人生理想，但发现命运既然安排她成为卡拉斯，她便无法获得玛丽亚的人生。

欧内西斯与杰奎琳成婚两年后又重新回到卡拉斯身边，片中呈现了当时媒体的若干报道：“什么是卡拉斯能给而杰奎琳不能给的？”卡拉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是我的诚实和正直。”卡拉斯选择重新接受了欧内西斯。

片中没有披露的一件事是卡拉斯在与欧内西斯同居期间怀孕了，那时卡拉斯已经43岁，她渴望成为一个母亲，而且她深爱欧内西斯，但欧内西斯以中断关系要胁卡拉斯必须堕胎。

回避这段残酷的经历，卡拉斯重新接纳欧内西斯的悲怆力量就大打折扣了。很多女权分子批评卡拉斯太过软弱，对感情依赖太深，但如果从影片叙述的各种线索中，我们不难发现，一个从小没有得到过家庭温暖，结婚后也只是被丈夫当作摇钱树的玛丽亚，在感情上一直是缺少爱的满足的，欧内西斯是她此生唯一爱过的人，她无法割舍，这是她作为玛丽亚的梦想。

影片最后，欧内西斯去世，临终前，这位风流的船王对卡拉斯说：“我爱你，虽然不总是用最好的方式爱你，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尽力了。”谈及这段感情，卡拉斯说：“我和欧内西斯的恋情是失败的，但我们的友谊是成功的。”两年后，吟唱着“我自天堂降临人世，并将人世变为天堂”，“正是在悲怆中爱来到我的世界，一个和谐的声音告诉我，你一定要活下去。我就是生命本身，你的天堂在我眼中。你并不孤单。我会收集你所有的眼泪，我会与你同行，支撑你左右。保持微笑心怀希望，我就是爱。”的卡拉斯辞世。享年53岁。

这时大屏幕上响起卡拉斯演唱的普契尼的《我亲爱的爸爸》：

“我亲爱的爸爸，我爱那英俊的少年，我要到罗萨门去，买一个结婚戒指，我无论如何要去，假如您不答应，我就到威克桥上，纵身投入那河水里，我多痛苦，我多悲伤。”

卡拉斯的一生活得奋不顾身，无论为艺术还是为爱情。她取得了令众人景仰的成就，也失去了很多普通人可以轻易获得的快乐。命运在她的面前铺满了鲜花，但插入她胸膛的匕首却只有她自己看得见。

有些人就是肩负着使命而来，在他们所经历的痛苦里，包含着命运深情的告白。

如果你认真去听，会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