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前辈戏剧艺术家汪笑侬先生故世,已经将近四十年了。

 三十几年来,他的声音笑貌、举止风采,始终历历在目,萦回耳际。

 我和笑侬先生第一次同台演戏,是在1915年,是在上海丹桂第一台。三天打泡,第一天他演的是《献地图》,第二天他演《马前泼水》,第三天他演《受禅台》。

 在《献地图》一剧里,除去笑侬先生扮演张松外,为了使整个戏配搭齐整,达到众星拱月的效果,由前辈王鸿寿先生(即三麻子)作主,安排了如下的阵容,三麻子饰关羽,冯志奎饰张飞,应宝莲饰赵云,我饰演刘备。当时的盛况,虽然时隔数十年,老一辈的朋友至今还念念不忘。 

 笑侬先生是满族人,本名德克俊,又名僢,号仰天。1858年(清咸丰八年)5月15日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从小好读诗书,天资颖慧。17岁应试入学,22岁考中己卯科举人。这之后,他就不再在功名上求进取,却潜心于听书顾曲,当时蜚声京都的三庆徽班,就是他经常流连之地。朋友们劝他“上进”,他笑着回答说:“我不愿做书卷中的蠢鱼。”

周信芳:敬爱的汪笑侬先生

汪笑侬之《碰碑》 

 因此他常被目为“性情乖僻”、“不务正业”。实际,他为人忠直,行侠仗义,是非分明。义之所在,敢于抗傲王侯,兴之所至,不惜与乞丐为伍。目睹晚清政治腐败,社会一片黑暗,他愤世嫉俗,满腹牢骚,故把功名看成了草芥。平日在生活上落拓不羁,不拘形迹,用钱如粪土。耽溺诗酒,每饮必醉,醉必破口大骂,尽情一吐胸中之积郁。他常以李太白自况,并题署自己的居处为“天地寄庐”。 

 笑侬先生学识渊博,才器过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医卜星相,无所不晓。“西学”传入中国后,他还涉猎过“心理学”、“催眠术”、“法律”、“西洋史”、“商务史”等。老一辈的朋友们还听他谈讲过佛法和金石之学。经常喜欢吟诗作对,也善骈四骊六的八股文;此外,据我所知,他还写过不少的小说和小品。在天津的时候,他还写过一部《戏剧教科书》连载发表在天津《教育报》上。 

 乃父盼子登龙心切,发现儿子无意科举,便出资给他捐了个县官;终于他在河南太康县作起县知事来了。 

 到任之后,他仍不屑于宦海浮沉,每日案牍之余,总和亲随幕友高歌唱和、乐此不疲。当地有巨绅凌虐良民,他主持正义,回护良民,以至触怒豪绅。河南巡抚受了豪绅的贿,挟词参奏,结果他受到革职的处分。亲朋为之扼腕,他却潇洒地说“幸能摆脱桎梏,现在我可逍遥自在了。”

周信芳:敬爱的汪笑侬先生

汪笑侬之《渑池会》 

 返回北京之后,他决心专业从事京剧工作。他曾走访汪桂芬先生,告以志愿;汪桂芬先生笑答:“谈何容易。”笑侬先生受惭,发奋自励,苦学苦练,终于登上舞台,并即以“汪笑侬”为名,以自策勉。亲友以其侧身“倡优隶卒”而加指摘,他却莞尔对曰:“我做官只不过七品县令,而现在则王侯将相任我为之,这是何等的赏心乐事!” 

 实则笑侬先生之所以走上戏剧的道路,一则以其个人僻好,再则正反映了他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当时腐败的政治和黑暗的社会的强烈的反抗。正如海上漱石生先生所说,他“慨清政不纲,愤然弃轩冕……遂隐于伶,每日优孟登场,以陶写其胸中郁勃之气”。 

 应该说,笑侬先生是一个非常值得敬佩的爱国志士:他忧国忧民,他痛恨当道的魑魅魍魉,他迫切要求社会改革,但是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因此他就想通过高台教化,凭自己的身手口舌,来达到移风易俗的目的。他经常通过他演出的戏来讽刺和抨击他所嫉恶的政治和社会。他最善于借剧中人的嘴,对当政者进行辛辣的冷嘲热骂, 他的三骂——《骂阎罗》、《骂安禄山》、《骂王朗》一向脍炙人口;另外,他又编写了一出《纪母骂殿》——纪信的母亲骂汉王刘邦。他的《哭祖庙》一剧更是铮铮作响的杰作。在大连演出这戏时他以“国破家亡,死了干净”这有力的八个字,感动了无数爱国同胞,一时成为了大连全市人民的口头禅。后来在上海演出《哭祖庙》这戏时,有一次竟遭到流氓向剧场投掷烟幕弹的破坏,足见他这一剧目的政治影响是多么广大。历史上李龟年编演“弹词”其实际效果和客观影响,和笑侬先生相比,竟是望尘莫及了。

周信芳:敬爱的汪笑侬先生

汪笑侬之《哭祖庙》 

 笑侬先生不仅通过戏剧来发抒他的爱国热情,由于他具有相当高的文才,他还直接写了许多政治性的诗文来反映他的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当时极力鼓吹民主主义革命的《民报》、《浙江潮》等报刊上,经常发表他的文章。 

 甲午之役,清廷丧权辱国,割弃台湾;笑侬先生痛骂执政者“只知衣锦食肥,大好神州,将无噍类!”八国联军入侵后,清廷签订庚子条约,国家受辱更甚,笑侬先生也愈益愤懑。戊戍政变,六君子就义,笑侬先生盛赞谭嗣同,谭临刑仰天长吟“自我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笑侬先生无限感慨长歌大呼:“他自仰天而笑,我却长歌当哭!” 

 辛亥革命爆发,他深庆人民将有出头之日。未几,袁世凯窃国,他又唏嘘浩叹,恨人民又重陷水深火热。民国元年(1921年),他在天津担任“正乐育化会”(伶界联合会)的副会长,报界流氓刘某肆意抵毁这一组织,笑侬先生便在报上展开热烈的笔战,义正词严,使刘某穷于应对。“洪宪”当国后,他愤而辞去会长职,只身南下。笑侬先生就是这样一贯热爱祖国,向往进步,刚正不阿,嫉恶如仇。他的精神品质,不仅在戏曲艺人中,即使在他同时代的文人墨客中,也是不可多得的。 

 作为戏剧艺术家,他对戏剧本身的贡献,那就更大了。首先,他在剧目上下了很大工夫。 他创作了许多剧本,从昆曲传奇和其他地方戏剧种移植了许多剧本,也就京剧老本整理修改了许多剧本。 

 《哭祖庙》和《受禅台》 是他的创作剧本中最著名的两个。其他,他还创作了《孝妇羹》、《长乐老》、《瓜种蓝田》、《纪母骂殿》等剧目。 

 从昆曲传奇改编移植的有《党人碑》、《马前泼水》、《马嵬坡》(又名《六军怒》)、《琵琶泪》、《博浪锥》、《易水寒》、《洗耳记》等。其中《党人碑》一剧,结合着唱作表演,最为世所推许。《马嵬坡》一剧,则用皮黄唱“闻铃”,生面别开,颇受观众欢迎。 

 《刀劈三关》一剧,从徽调翻成皮黄,不仅唱腔曲调有了改变,在剧目上和表演方法上也有所创造发展。徽班原剧,主人公为雷振海,经过考据,京剧改成了雷万春。移植过来的《刀劈三关》,剧情更现完整;在表演上,原来戴“黑三”的老生变成了戴“白满”的老外,身手眼法步自然也跟着起了变化。 

 他还编演过《左慈戏曹》、《 骂毛延寿》等剧,从剧本文学上看,都是具有较高水平的。 

 京剧老戏,他所常演的 《献地图》、《骂阎罗》、《完璧归赵》等,经过他的丰富提高,增删润色,都与旧本迥不相同。他之修改剧本,既求情节合理,又重吻合史实;不仅要求文理通顺,还须作到上口流畅。 

 经过他修改的全本《空城计》与一般流行的演出本,计有如下几点不同之处。“坐帐”一场,在快三眼后面,还加唱一段二六,借以加强表现诸葛亮对马谡的叮咛嘱咐。马谡失守街亭之后 根据史实,曾连失三城,笑侬先生以明场表现(还上魏延),借以明确交代马谡的应得之罪。诸葛闻报,得悉马谡失守街亭的噩耗后,笑侬先生适时地加了一段独白“当年先帝在白帝城托孤之时,曾对人言讲:马谡为人言过其实,不可重用。山人以平南之役,马谡有攻心为上之论,颇晓兵机。故每付以重任。不想今日失了街亭。如此看来,知人之明,不如先帝多矣”,城楼一段“西皮慢板”和一段“二六”,一字一句,均以《出师表》之大意为依据,其中“官封到武乡侯”一句,经改为“ 官封到中郎将”,因为根据史材,这时诸葛亮所担任的官职确是“中郎将” 而不是“武乡侯”。 

 笑侬先生在剧本写作方面虽然特别以文采见长,却也不是从无疏失挂漏之处的。在他移植改编的《马前泼水》剧中,不慎误入唐人诗句,某次演出当场为观众指出,他立即敛容称谢,并加改正。从这里反映了他的从善如流,毫无骄矜之气。 

 他编写剧本,富于革新精神,从不墨守成规。为了避免因律害义,他常打破京剧七言十言的成规。《受禅台》的摇板,最多的长达二十余字。句中加词,词中加字,使唱白更加生动活泼。有人加以责难,他却斩截地回答 :“格律原为人所创造,何妨由我肇始?”

周信芳:敬爱的汪笑侬先生

汪笑侬、袁寒云之《管鲍分金记》 

 晚年他在上海与欧阳予倩同志同班演出时,曾合编《柳如是》和《李香君》。前者笑侬先生饰演钱谦益,后者饰演侯方域。两剧均曾轰动一时。和我同台演出时,他曾把《六军怒》折子戏发展为全本的《风流天子》。在这戏里,我演唐明皇,他演前李太白,后雷海青。其中“醉写”和“金马门”两折,塑造诗人的艺术形象,曲尽其妙。 

 《风流天子》在上海唱红了,各地戏剧界纷纷派人来沪观摩。当时戏剧界剽窃之风颇炽,有的艺人很不尊重别人的艺术劳动。 笑侬先生乃口占一绝,其中首二句有云“台中幸免周郎顾,墙外还防李谟偷”意即指此。后来他把这诗题在扇面上,送给我,背后又信笔画了一幅花卉,这把扇子,在今日看来,可称三绝,价值连城了。 

 笑侬先生在表演上主要宗法汪(桂芬)、孙(菊仙),却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吸取他们的长处,并参合己意,加以融会,故能自成一派。在他这一艺术流派形成的过程中,除得益于同时代的诸大家外,他早年私淑景仰的程长庚先生,中年以后浪迹江湖观摩学 习到的汉剧、徽剧、粤剧……都对他起了很大的影响。他的艺术渊博浩瀚,集各派之大成,原因即在于此。他之被誉为“伶圣”,主要也由于此。 

 笑侬先生的艺术,虽然由于个人的条件及其独特的创造性而有别于汪桂芬先生,但从历史渊源来看,他却是和桂芬先生一脉相承的。甚至桂芬先生兼演老旦的习惯,他也承袭了。桂芬先生喜演《吊金龟》和《六王殿》,笑侬先生也常以此号召。对孙和潭,他也是非常倾倒的。他曾说:”老辈之中,仅菊仙为余所拜服。鑫培之工巧,亦一时之豪杰,不得不退避三舍。” 

 谭鑫培先生对笑侬先生也评价甚高,他曾当面对笑侬先生说:“菊仙气质甚粗,余亦日趋老境,来日之盟主实让于使君。君之学问为吾辈所不及,咬字之切,吐音之真,亦为吾所不及。” 

 笑侬先生之唱工,在吐音咬字上确有特殊工夫,为人所不及。行腔抑扬吞吐,重视韵趣;收句落音能放,上海小报曾戏称为“炸弹”。一则因其收尾前细后重,再由于放音一出必引起暴雷般的掌声和采声,故以“炸弹”二字加以形容。 

 笑侬先生的唱腔,不仅能放,亦能蕴蓄。遇有细腻的感情,擅用迂回曲折的腔调来表达。 

 总的说来,他的特点是腔调苍老遒劲,最适于慷慨悲歌。《哭祖庙》接连七段反二黄,一气呵成。《耕尘会剧话》描写他的唱工说:“擅板一声,凄凉幽郁;茫茫大千,几无托足之地。出愁暗恨,触绪纷来,低徊咽呜,慷慨淋漓,将有心人一种深情和盘托出,借他人酒杯浇自己之块磊。笑侬殆以歌场为痛哭之地者也。”这一段话,总括起来看,就是说:笑侬先生的唱饶有感情,他不是为唱而唱,却能把自己的丰富的感情通过剧中人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后世学汪者虽不乏人,但仅得其皮毛,难得神似,其原因恐即在此。笑侬先生的作工表情以细致逼真、结合剧情著称,实际就是着重刻划人物、演谁像谁的意思。他的武工根柢也是很深的。据说他漂泊四方,下长江,奔海上,走普陀,时遭人传授传授,内工外工,均臻绝顶。《刀劈三关》一剧,最能体现他这一方面的长处。 

 笑侬先生为人聪明绝顶,机智权变,善于应付舞台事故。据说某次他和名净刘永春合演《捉放曹》,刘有意难汪,把首句“八月中秋桂花香”,改唱为“八月中秋桂花开”,辙口改变,原来的下句“行人路上马蹄忙”接不下去,笑侬先生不免一怔,但随即情急智生,信口唱出“弃官抛印随他来”,举座为之折服。 

 他第一次来沪,正值上海爱国艺人鼓吹文明,竞演新戏的时候,他也毅然参加了。在《宦海潮》里,他饰演醴陵县汪如海,见彭宫保一场,侃侃而谈,大胆揭露官场黑暗,闻者称快。他又参加演出《张文祥刺马》一剧,以满人而演反满戏,正体现了他的革命要求。 

 1918年9月23日,笑侬先生病疫于上海,享年61岁。朋友们集资为其营葬于沪西真如。活跃在京剧舞台四十余年的一代宗匠,从此长眠地下。 

 笑侬先生死前,生活极为颠连困苦。饱学多才,胸怀理想,愤世嫉俗,不满现实,却又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虽遁迹舞台,借歌曲以济世,希望讽古喻今,达到移风易俗的之目的,但孤军奋斗,终难多所作为。因此,半世陷于苦恼,乃借酒浇愁,赍志以殁。从他个人来讲,命运诚属可悲;但在艺术上,创作等身,独树一帜,卓然流传于后世,也可告慰于国人了。 

 可惜的是,它所遗留下来的如此丰收的优秀曲目,积渐失传,如今绝大部分竟无人能演,致令一代艺术大师与孤坟荒草一同淹没,思之无限感慨! 

 今天,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戏曲事业得到普遍的繁荣发展,戏曲老艺人,无论作古或在世,也都受到热情的关怀和照顾。中央主管部门为了笑侬先生诞生一百周年而举行的纪念,不仅对笑侬先生本人是莫大的荣誉,即对我们后生晚辈,对整个广大的戏曲界,也将起着积极鼓舞的作用。我们唯有效法笑侬先生为人、治学、从艺的严肃不苟的精神,加紧努力,继承和发扬民族艺术遗产,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才无愧于作为新中国的公民,才能告慰笑侬先生于泉下。 

 1957年5月于上海

(《戏剧报》195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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