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邮递员与小众(五章)

玄武

女邮递员与小众

邮政的邮递员来送期刊汇款单,是一个骑单车的中年妇女。我处高低落差大,坡多,骑单车是很辛苦的。一直是她送,有次她说,我这个人喜欢读书,以前给作协送报刊。她还知道作家鲁顺民。有一段是个小伙子替她,把报纸杂志扔进院子就走了,发现时我的狗老虎已经拖到窝里,读得稀巴烂。

不久小伙子不见了,至少半年再未见过,每次又成了这妇女。我问,她笑笑说,小伙子年轻,吃不了苦。

她其实可以做别的,应该能比这个赚多一些。但是一直送邮递。我想,这里面可能是有一点热爱,有一点情怀的。

这次来她张嘴就说:“温老师你说,这个社会咋不让人说真话啊?”

我吃一惊,下意识以为她受了什么冤屈。我说怎么了?

她说:“我手机上看你文章,看的看的就不见了……”

什么文章啊?

她说:“文言文,张扣扣的。还有说孩子的,两个都不见了……”

她怎么能看到我文章?没加过微信。我问:“咦,你咋知道是我啊?”

她站在院门口,回头指我的车。我车上贴了小众图标和二维码。她是扫二维码,订阅了小众。

她说:“我眼睛不好,可老是在手机上看小众。每次得及时看,要不就没了看不到了……”

我压根没想到,她会在我车上扫二维码订阅小众。当时做这个图标贴上去,只是觉得有趣。

她真的是小众一个特别的订阅者,这个冬日的正午,她让我陷入一种类似感动的情绪中。

我重视民众朴素的情感和看法。它们无比真实,淳正,没有虚妄。同样,我重视文学作品中人间烟熏火燎的气息,反对把作品写得云里雾里,高高在上,与现实不相干,不知是鬼还是神仙。

这个小众特别的订阅者,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记得她吸烟,——有次在圆通快递那里见她坐着休息,抽烟。那么下次她送来邮递,我要敬她一颗烟。我愿意送她一册我的书。有这样一个读者,我以为荣。

她就要读到这篇短文了。我想她会开心。是的,文中写的就是您。能让您这样一个读者开心,我觉一日不虚。

西汉古镜

天雨阴。少昊临。

分羊角。待子衿。

素衣起。玄酒斟。

杀秋气。望霜沉。

——旧作《杀秋》

古体诗中三言形式,灵动如跳珠,滴溜溜乱转。四言凝重如众人正装盛典。多一字成五言,便多了动感和不确定性,像八月豆角蔓伸出的绿芽在空中晃悠。六言又慢下来,塘水一般,活水也看不出流动。古人试过,多半放弃了。七言,苍苍之气回荡缭绕。骚体,如峨冠徐行,于荒野,于高冈,飚风忽焉左右。秋日宜诵骚体!

文言诗,到七字已是顶峰,再不可多。偶然歌行体出现十字句,如异军突起,以斜出,以唐突,以破,只是个例。以“君不见”开头的十字句到晚清仍用,几乎成了语气词一般的东西,烂了。

爱四言。但不爱《诗经》。《诗经》过于规矩,拘谨。四言诗孟德所为,至爱,其风直追五言的古诗十九首。

破损的,残缺的,断句一般的四言,每有大力。先秦典籍,残碑,器皿,时或一现。偶见西汉古镜,上有四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乍见如遭雷击。镜为陪葬品,悬于墓室。而破土见光,当忆主人。八字铭文,如摄人心魄的咒语,如人类穿越死生的深情呼喊。看到镜,看到字,那数千年沉寂的声音又活过来了,为呻吟,为爱语,为听不清也不用听清的呢喃……

又可为对誓。以今日语境来解,可为:

“你不要忘记爱我。你要记得,我一直爱着你。”

诗人妻子

我看家祁嫂子在葬仪上的悼词,内心非常受震动。她说,我们四十多岁相遇,结婚时我开玩笑说我们一开始,就已经是白头偕老了。

她回忆和孟浪刚开始的时候,说:“他打電話給我,向我表白了心意,那一夜我沒有睡,一直在哭,因為一個這樣好的人喜歡我,何其幸運,何其幸福。”

我没有接触过孟浪。看好多诗友谈到,写到,他其实是温柔而羞涩的人。热爱朋友,并小心翼翼地维护彼此间的友谊。家祁嫂子也谈到他的羞涩。她也有抱怨,说孟浪把公义放在第一位,但又说必须承认,他永远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他竟是一个为省钱做事舍不得打车的人。

我和朋友聊天时谈到孟浪之相。我说这样一个狮子一样的人,却有着羊一样善良的眼睛。

朋友发来葬仪上家祁嫂子的照片。她的白发光一样刺目,刀一样刺心。

她发言不长。我承认我一次又一次从手机上调出来看,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凌晨两三点钟,或三四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次次读它。读那些朴素的字句,短短的篇幅,我承认我有数次流泪了。我变得像骨髓一般软弱。

家祁嫂子很坚强。她说,许多朋友担心我。但是我还有事做。比如,要编一部《孟浪全集》。

我也想起另一位诗人的妻子,他写给她的诗句注定传世:

“你和家里的灰尘一起等我”

我也想起自发剃了光头的律师团的妻子们。她们的丈夫,都是义人。她们照片上的样子,都很美,而面带凛然之色,而又有强韧之神态。

在本时代,异见者妻子的内心也沉静而坚毅。她承担了公义的部分,并因此而伟大。在本时代,爱情成为人们行走一生中最孱弱的随行者,时或丢弃。而异见者妻子内心怀有的爱情,仿佛经烈火淬炼,纯粹而夺目,惊见者心,动见者魄。它超越了繁琐人生,超越了短促的时间。

致敬家祁嫂子。我在手机上写完这则短文。它可能是我在2018年最后的文字。多日萦绕于心的情绪逼迫我写下。

我起身,去阳台种花。我似乎有种花之薄名。其中一盆花,有好听的名字,叫:诗人妻子。

这则短文,也叫它罢。

2018.12.31

孟浪肖像

绿虫子

空中难能的晴朗,云白得刺眼。机窗上有一只翠绿的虫子。小,大约只是人指甲上的肉刺那么大。看它在窗玻璃上爬行,指爪细细的样子,这么小的东西,浑身零件齐全。用手碰一下,啊哈,它会跳!蹦那么高,碰到我又弹回去,骇我一跳。

指头轻抹它,也就碎了。

默默换算,以它体重,按比例与我自己相比,再严重打折,那么它跳的高度,至少相当于一个人在十层楼的高度跃下跳上。真是惊叹。是只不寻常的虫好汉呢。

心微动。不必杀它了。无害,已是秋天,它又不在其位,不在草丛里。它时日不多了。由它在光里玩吧。或许下一趟乘客来,它就不在了。

我与这虫子,好歹也有两个小时,及一段文字的缘。我不认虫类,连它学名也不知道。当然,它一定不能认得我——无非是个不知雌雄的鸟人罢。

下机时忽然想到它。扭头看玻璃,它没了。

于它,大概已历一世。

快点转生,成只狐狸,或什么物种,再幻作善跃的绿衣女子来魅我吧。来吧来吧。

忽然又想,一生遇到过的那些想法做法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沟通的人。即便朝夕相处,也如陌路,陌路宽广如青天。于我,他们像是生活在不同空间的另外的物种。各做各的,没必要也不会交叉。于我,他们不如这虫亲切。我一生不会为他们写一颗字。连批评,谩骂,指责,都不配有。不发生关系。

许多时候,我宁愿从一条虫子、一只狗、一棵树、一座山,寻求自己渴望亲近的某种品质。当然,也会有一棵树般的人们。但人性多面,不像诸物单纯。你发现一棵树般的人时,有一天也发现他旁边的臭水沟。

但他有一棵树的品质。臭水沟,就忍了吧。我不是树,身边也有臭水沟呢。

其实大家每一人,大抵也都作如是想,都有类似感慨。只是没有表达罢了。

价值

最冷的一天。天气预报-20度,我处地势高,比市里低三五度。但阳光晴暖,室内并无寒意。偶或抬头,窗上见室外大风呼啸,仿佛撕得阳光一缕一缕破碎。

听到快递含混的叫声。是一个书到。我等很久了。它应该是一两年内出门随手带的书。

赤脚跳起来下楼,到院子才发现只穿着背心。急急地签字,付账。快递却又拿出一册来,说,价格一样,是不是买重了?拒收吧?

我拿过来看,包着看不出书名,比较,厚度一样。哦,是重了。退吧。

午时快递员来电话,说,可能弄错了,两个包裹的单子弄混了。他问我可不可以找找我那个单子。当然可以,可是我找不到,这天女儿带了朋友回来,那小子献殷勤又洗碗又倒垃圾,估计是他给倒出去了。

晚八点左右,我的狗老虎在院里咆哮。是有人来。出去看,寒风刺骨,院外黑乎乎的,手机微光映着一张人脸。是那个快递员,他说,你家垃圾倒哪里了,我想去找找那个单子。

我忽然心酸。为了一本书的几十块钱,他大晚上要去翻垃圾。我说算了快算了,我买好了。

他连声道谢,黑暗里有拱手的模样,话语急促得有点结巴。他说我去年给你送过书,有知识的人都是好人……我拿过书掏手机付账,说好了天这么晚了别说了,你赶紧回吧。

不知为何,这晚我呆坐很久,心里是有些难过。他很难,为了几十块钱跑两趟,这么冷,到晚八点钟也还没吃饭的样子。他一定不容易。

然而我更想到的是,人间的价值,区别如此之大。这册书,他拿上无非是废纸一堆,不会读,读不懂,周围也不会有人读,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连手纸都不如。在我,我已经等了很久。如果购不到,或没有正式出版,我愿意花十倍或更多的价钱来购。不是我有钱,年轻上学时为了省钱购书,连续一周只吃煮面条加点盐醋和辣椒,不是没有过的事。那是我一生吃过的最难吃的饭,面条到后来几乎是噎在嗓子里下不去。但我有更重要的饥渴需要满足。那饥渴嗜血一般。

这事也像一个隐喻:在人间,人和人的区别也是如此之大。即便在同样写作的人之间。我以前会愤怒,觉得同样是人,何以这般不同。遇不平事,有人冷漠麻木,有人被激得毛孔开张,几欲浑身发抖。现在坦然了。也接受了人的复杂,和丰富。但我仍然警惕人群。其不约而同的趋同化,下意识的附和,圈子,以善的名义无意识行恶并因人众而毫无廉耻——像集体下跪一样自然,如此等等。

而在封闭的环境、封闭的心灵、封闭的时间中,清醒者被一大群一大群乌泱泱的傻逼围攻视为傻逼,乃是常态,历史一再重演。

这个黄昏我写下短章。抬头望天,正黑下来,天色如铁。冻得脆硬的铁。

这书是一册诗集。我不说出诗集之名。

作者简介:

玄武著述十余种,小众创办人。

最近著述:“小众独立文存——一个时代的孤迥”第二辑第一册,《404诗章》,出版中,绝大部分已经预定出去,请预定的朋友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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