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一水间

国庆假日过后才二十一天，母亲便在电话里计划着我元旦回去的时候，她要做什么好吃的。电话里她的声音透着欣喜和激动，也混杂着困惑和焦虑。我能想到此刻母亲那边的画面：她定是一边和我通话，一边无意识地用汤匙搅拌咖啡，直到我挂电话，然后咖啡凉透。

“这次元旦回来，我肯定给你做好桂花糖藕，味道绝对和苏州糖水铺子里卖的一模一样。”她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保证，就好像我当年和她保证下次考试绝对会考班级前三一样。母亲的厨艺一直很好，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如果一百分是满分，我会给她打九十五分。至于这剩下的五分，便是扣在了桂花糖藕上。

我喜欢吃桂花糖藕，在粗壮白皙如婴儿手臂的莲藕里塞满饱实的糯米，随后放入经过桂花[M1] 红糖熬制的糖水里煮上三四个小时做成的糖藕是我的最爱。然而这份最爱却并不是母亲的最擅长[M2] 的，尽管她总是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的努力着。

她信奉“有志者，事竟成”的实理，所以尽管每次熬制的糖藕捞上来总是桥归桥，路归路一一明明事先塞的好好的糯米最后总是脱离“母体”，成了一锅糯米粥，她也从没放弃过，只因为她的宝贝女儿喜欢吃。

“不一定非要做糖藕的，你也可以做扇子骨给我吃。”我想起了国庆那次，母亲因为没有做成她女儿满意的桂花糖藕，一个下午就静静地站在厨房里，一个人独自得看着那锅被我戏称为失败品的糯米糖水粥旁。

当时我正处在赶写论文的紧要关头，修改了五六遍的稿子仍然被导师退回。而母亲却非要端着那碗被我打上失败品标签的桂花糖藕给我吃。我在那样糟糕的心情下，自然是拒绝品尝，然而她却恍若不知一样，一遍一遍央求我吃上几口，还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我尝过了，虽然外观看起来不好吃，但是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心烦气躁之下，我便随口回了一句重话，盼望母亲快快从眼前离开。回的什么话，我竟已经不记得，似乎是“别拿失败品来烦我了，你是想让我失败吗？”之类的话语，唯一记得是母亲当时听了我的话后，终于不再奢求我将目光投入到她精心准备的糖藕中，而是端着糖藕默默走开。

论文写完的时候，身心舒畅，万事轻松。放下笔记本却发现母亲还站在厨房里，一手托着长藕，一手在往藕里灌糯米，动作缓慢而细致，似是要与这糖藕决战到底。只是母亲每灌几节，便要揉一下眼睛。

几粒白色的糯米黏在她揉过的眼皮旁，我帮她拨掉不小心黏上的米粒，看见了一条淡淡的泪痕。她说是风沙不小心迷住了眼睛，我附和着说那应该把窗子关好。

屋外放晴，无风更无沙，其实迷住她眼睛的，是一个她满心想要讨好却泼她冷水的女儿。

“好啊，那我既给你做扇子骨，也给你做桂花糖藕！”我常笑母亲似乎将自己的女儿当成了一只猪来喂养，要是喂得太肥被人嫌弃可怎么办好。

每当这时，她便会板起脸来，甚至于有点莫名其妙的严肃：“谁敢嫌弃你，我孙亚梅的女儿，自然是顶顶的好。以后谁要是敢嫌你胖，你就告诉妈妈，妈妈来帮你说他！”每每想起，真是让人感动又好笑。

因着是长途通话，也没有绑定亲情号，所以我每个月的电话费，至少有百分之六十都贡献在与母亲的通话中。同居的宿友纳闷于我为何和母亲每天都能煲那么长的电话粥，明明有些话，昨天才说过，今日却又在通话中和母亲说。

我仔细想了想，随后笑着告诉她，因为我喜欢和母亲打电话，我喜欢她在电话里不厌其烦的唠叨，喜欢她用贫乏的词句来向我描绘她新研制的菜肴，喜欢她接到我电话后故作不耐烦实则欣喜万分的呼吸……

我更喜欢，她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依赖自己时嘴角微微翘起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我还经常在无意间伤害了她。

因为家离学校和上班的地方并不算太远，坐上大巴车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于是她便经常央求我回来。回来之后却又是百无聊赖，除却了做自己的事，大部分的时间便是和母亲呆在一起，看她做各种的菜肴，听她说家里家常。

母亲很希望我陪她一起逛菜市场，然而我早上喜欢睡懒觉，于是常常前一天答应陪她早上去逛菜市场然后第二天又赖在床上不起，看她满心欢喜的脸上逐渐变得落寞失望。过意不去，便强撑着要从床上起来，这时她便又会将我按回被窝，将被角掩的严严实实，“没事的，妈妈骑电瓶车去很快就回来了。

你上班劳累，在家里就多睡一会儿。”于是，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一道瘦削的肩膀推着一辆小小的电瓶车出了门，若有似无之间流动着淡淡的落寞伤心。

后来，我跟自己说过，如果答应了母亲的事，一定要尽力的做到。哪怕仅仅是陪逛菜市场，那也得做到。同为时敏感的女性生物，我懂得母亲那颗柔软也多愁的心，我不舍得她难过。

其实生活中，这种小事多不胜举，以至于常常被我们忽略。因为太亲密，因为触目处就可以看见，所以选择无视，选择伤害。我们宁愿将笑脸和热切真情拿出去捧与他人，却吝啬的不愿给那个陪伴在我们身边的人一点点温情关心。

甚至于，还常常在无心无形中伤害了他们，伤害那个自出生起，便一直陪伴照顾我们的人一一我们的父母。

他们也曾意气风发，曾经是孩童时代我们全部的信仰，用他们的脉脉温情，宽厚臂膀一直陪伴我们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风吹雨打。

等我们长大，他们垂垂老矣，不再复当年的神采飞扬，于是选择默默地蜷缩在我们伸手可及，他们也可时常能够看到安心的地方。他们不怕劳累，不怕辛苦，只怕自己成为拖累，成为束缚自己孩子的一件拖累。于是那些来自于孩子有心无意的伤害，他们选择默默忍受忽视，用微笑和没关系来掩饰那颗落寞受伤的心。

他们也会心痛，也会落泪，只是这原因时常只是因为风沙迷住了眼睛。而我们，不能做迷住他们，迷住那个长久陪伴在我们身边人眼睛，让她（他）疼痛落泪的那粒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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