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汝青:漫话何绍基之“贞”

一直想考究永州先贤大书法家何绍基为之字“子贞”的来历,遍查资料未果。于是臆测前清探花何凌汉为其子绍基赐字“子贞”或基于两种考虑:一是易经“《乾》卦:元亨利贞。” 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二是《论语·子路》:“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刚者,贞也,且其孪生兄弟何绍业字“子毅”。无论哪种,何绍基对得起“子贞”之字——修为有成,被誉为“有清二百余年一人”。

子贞之贞,贞于乡情。嘉庆四年(1799年) 农历十二月初五何绍基出生于永州道县东门外东洲农舍。这里给了他人生最初、最深刻的积淀,奠定了他腾飞的基础。

道县这块土壤注定有“道”。这里是理学鼻祖周敦颐的故里,在何绍基出生782年前周敦颐诞生在道州营道楼田堡。何绍基的父亲何凌汉是具有正统儒学思想的知识分子,他“画郑君及周子、二程子、张子、朱子像悬斋壁,昕夕瞻仰”。儒家思想从小潜移默化着何绍基。“幼历寒苦”则磨砺了何绍基的心志,在何绍基启蒙以前,父亲课徒私塾,收入微薄,“室有四壁立,家无三月赊。”3岁时,父亲进京应试,何绍基寄居在道县西乡小坪村舅父家。舅父廖辑侯寒士诸生,且耕且读,家富藏书,“视其己子,咻噢有加”,何绍基在此识字读书,“搦管涂鸦”,演露开蒙。何绍基感恩舅父, 19岁作《生日书怀》说,“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舅耶!”这种经历,同乡名儒周敦颐也曾有过。周敦颐8岁时随母从道州投靠当时在衡州为官的舅父郑向,并得舅父授课督学,荫补入仕。巧合的是,同样在8岁何绍基随父亲移居京城,离开了家乡。

何绍基对故土有着挥之不去的情结。他以“东洲山人”、“东洲居士”自号,人称“何道州”。作为道县的儿子,他作有《儿归来篇二十首》。何绍基六次归湘应试,四次回道州故里。第一次,道光元年(1821)秋天, 23岁的何绍基与三弟何绍祺一同归湘应湖南乡试,返回故乡。这次回乡“还家如做客,敝庐无一椽”, 离开道州15年后故居残破,加之乡试未中,他多半有些感慨。道光八年(1828)春,30岁的何绍基与四弟何绍京第二次归道州探望。第三次回乡是在咸丰元年(1851年),何绍基53岁,其时父亲已经去世11年。这次他在家一待就是半年,出资邀集族人重修祠堂及先父“鹤鸣轩”书塾,即“东洲草堂”。这次省亲,何绍基还去周敦颐宗祠前叩首,赋《濂溪八景诗》“下道百川水,上通洙泗亭”、“濯濯以身爱,亭亭不相依”,表达对同乡先贤的景仰之情。可惜的是,仅一年后太平军进驻道州,何绍基费心修建的东洲草堂毁于“粤逆”。他“回首故庐,每凄然挥涕”,1859年还撰诗《题寿阳相国借园寒趣卷》叹息:“归耕无石田,垂钓无渔蓑。梦中忽长啸,醉里馀悲歌。”何绍基第四次回道县是同治元年(1862年),距他第三次回乡11年,其故居毁于战火第10年。其时64岁的何绍基主讲长沙城南书院,花甲之年的他回乡扫墓,“至鹤鸣轩旧址,唯环秀亭在,屋庐林木荡尽”,曾经构筑的田园已化为梦里的悲歌,令其唏嘘不已。再11年,同治十二年(1873年)七十五岁的何绍基告终于苏州。第二年,其子何庆涵扶柩葬父于湘。

可谓“百年为客老,一念爱乡情。”

万汝青:漫话何绍基之“贞”

子贞之贞,贞于友情。“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东汉经学大师郑玄的看法,暗合了何子贞的成功之道。

何绍基少年即富有才名,得到众多社会名流、著名学者的赏识。十六岁就开始与诸多名流才士交游,一生交友甚多,其《种竹日记》里出现的朋友达100多位。有人曾统计何绍基一生交友,大凡三类:一是前辈老师,如阮元、包世臣、许瀚等;二是同辈同年,如苗夔、张穆、曾国藩等;三是门生弟子,如杨翰、林昌彝、朱鉴成等。这些交往皆学问之交、君子之交,“友谅友直友多闻”,助成了何绍基学术和书法上的成就。为其题拓所藏珍稀拓本《张黑女墓志》的就有包世臣、许瀚、张穆、陈介祺等12人。其中,许瀚作跋说:“壬辰与子贞共砚西湖,晨夕欣对,终未敢以恶札玷瑰珍也…..”,交情可窥一斑。

仅枚举与何绍基家乡相关的两位好友:

一位是与之“北漂”、位列“晚清四大名臣”之首的曾国藩。曾国藩是何绍基的老乡,小何绍基十二岁。他俩是清代宋诗运动的主要成员,相交于道光十八年(1838年)春,诗文往来甚密。曾国藩曾向四位弟弟介绍何氏五个方面的过人之处:“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在何绍基晚年罢官后,曾国藩念念不忘何绍基在学问和书法上的深厚造诣,聘请其主持苏州、扬州书局。同治十一年(1872年)六十二岁的曾国藩病逝,年迈体衰的何绍基为痛失这位早逝的知己写了一幅深情的挽联——“武乡淡泊,汾阳朴忠,洎于公、元辅奇勋,旗常特炳二千载; 班马史裁,苏黄诗事,怆忆我、词垣凯谊,风雨深谈四十年。”真实道出了他俩之间的深厚情缘。

另一位是何绍基的家乡“父母官”,也是何绍基的“铁杆粉丝”——永州知府杨翰。杨翰多才多艺,精鉴赏、富收藏、喜金石、善吟咏,工书画。何绍基、杨翰两人为莫逆之交,交往数十年,意气相投。杨翰外补前,在国史馆与何绍基共事。何绍基长杨翰十三岁,谊兼师友。两人志同道合,痴迷于金石,常常拓碑访古,研究书艺。杨翰耳濡目染,书法与何绍基一脉相承,如出一辙,几可乱真。杨翰咸丰三年(1852)授永州知府(1858年赴任),任永州知府七年;同治十年(1871)被免官,携家眷到祁阳浯溪,安居漫郎宅,以著述终老。1862年,64岁的何绍基回道州扫墓情绪低落,杨翰与之谈碑,陪之畅游。何绍基诗道:“归舟十次经浯溪,两番手拓中兴碑。……..海琴同轩喜我至,珍墨名楮纷相随。”对于何绍基,杨翰予以极高评价,称其书法“专从颜清臣问津,积数十年功力,探源篆隶,入神化境。”

何绍基与道光十一年的同年优贡苗夔、张穆更是知交。他在《村谷论心图记》写道:“惟此三人者,志相合、学相砥,闲冷野逸,性相似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绍基恪于友道,益友良多,令人赞羡!

万汝青:漫话何绍基之“贞”

子贞之贞,贞于闲情。有学者研究明代士大夫“以书画名家”业余精神旺盛的原因,一则源于他们有钱与有闲;二则是名士风流之风的影响。我表示苟同。在清朝,与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和宋明理学并称的“朴学”兴盛。何绍基显然深受影响,成为一个业余精神旺盛的“闲人”。

一为闲官。何子贞仕途不太顺利。十八岁开始参加科举考试,一直熬到三十八岁时才得中二甲八名进士,期间应考时间用了二十年。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只不过做了国史馆总纂、提调、武英殿总纂等文职闲官。五十四岁时被咸丰皇帝召见,委任为提督四川学政,可入蜀上任不满三年,就被上司以“信口雌黄,肆意妄言”之罪名而罢官革职。其为官情况有点像唐代书法家柳公权60岁以前的经历。柳公权少年聪慧,十二岁能作辞赋,三十岁登进士第,其历事六朝,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几十年都在宫中担任侍书之闲职。柳公权晚年官场顺风顺水则是何绍基不可比拟的。柳公权63岁被唐武宗授予右散骑常侍(从三品),在宣宗、懿宗朝“恩宠日增”,一直做到太子少傅(正二品),直至88岁去世被追赠太子太师。庆幸的是,漫长的科举考试和仕途上的不如意成就了何绍基的学问和书艺。 他学界和书界广大的“朋友圈”,国史馆、武英殿博览名帖的十六年,辞官主讲书院的十八年,让他有更多的闲暇去研习书法,徜徉山水,为他成为一代大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为闲碑。何绍基所处的时代是碑学方兴未艾之际,受老师阮元的影响,他对碑学有着深深的迷恋,访碑不避艰险、购碑不惜重金。他说:“我生金石宿缘厚,广搜遗逸理放纷”,曾获观《智永千字文》《定武兰亭》《皇甫碑》等古碑;手拓《中兴碑》《三石阙》《瘗鹤铭》,得访《宋刻兰亭》《李北海书灵岩碑》;27岁访得《张黑女墓志》及《石门颂》拓本,常携身边,寂坐欣赏。何绍基崇碑不泥碑,跳出“南北分派”的俗套,只要碑有“篆分遗意”,无论是汉碑、魏碑、唐碑都成为其师法对象。道光十一年(1831年)苏州获得《道因碑旧拓本》,27年间一直用意临仿;其嗜好的李邕《麓山寺碑》,因其“根矩篆分,渊源河北”一临再临。

三为闲游。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何绍基豪饮健游,会友访古,历名山胜地。年轻时即“观海于登州,既而旋楚,次年丙戌入都;丁亥游汴,复入都旋楚;戊子冬复入都,往返二万余里。”(何绍基《跋魏张黑女墓志拓本》)。在北京的平日生活主要是上馆、逛厂肆(琉璃厂),以字会友三件事。在他因言事降调远离官场后,更是周游各地,以讲学和书法著作自娱,从《何绍基年谱》观见,其游历足迹遍湖南、山东、山西、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广西、上海、安徽、山东、四川、河南各地,会魏源于扬州絜园,晤杨季鸾于常德,抵金陵曾国藩数次招饮,于镇江独酌渡江,游西岳华山,登中岳嵩山,出吴淞口观海。七十二岁还应约赴吴门游玩。晚年倦游,在长沙生活,与曾撰写名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的王闿运等人唱和,成为长沙诗坛雅韵一景。

如此一生,贞极爽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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