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费秉勋

鹤坪写老西安的中短篇小说集《老艺门》问世了。从部头规模看,这本包括四个中篇和六个短篇的书并不算辉煌,但我以为这是一本很值得关注的书。其意义在于:《老艺门》之于西安正如同《茶馆》、《骆驼祥子》之于北京;《死水微澜》之于成都。一个地位十分重要的历史古城没有文学去表现是悲哀的。

老西安的神魂

西安有多种独特的历史文化定位,如十三朝古都呀,丝绸之路起点呀,西北文化重镇呀...等等等等。由于这样的文化位置,西安沉淀了太多太深的文化积土。这种深重的历史文化积土,使西安的地域气息、社会习尚、以至居民的文化心理、生活作派、语言特征等等,都有着强烈的独特性。从文化研究的立场说,这些特性,有的是有价值的,需要弘扬和肯定;有些是中性的,无须褒贬,而从审美角度看,却很值得研究品味;有些则是与时代文明相隔违的,需要抛弃和革除。如果从文学表现的角度考量,则无论是做何样价值判断的特性,却都是极其宝贵的文学矿藏。依凭这些文学矿藏,应当炼铸出灿烂夺目的文学成品来。然而这样的文学成品却始终不见问世。不特如此,作为文学大省的陕西,多少年来不见有一个作家试图用小说来描写西安,表现其历史文化所铸就的精神姿态,这无疑是十分令人遗憾的事情。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土生土长于西安的鹤坪走上了文坛,初露了打破这种历史静寂的端倪。经过多种酝酿和准备,鹤坪非常自觉地扛起了立体地追摄老西安神魂的文学重闸。

老西安的神魂

鹤坪的第一部小说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大窑门》。这部书在北京开研讨会时,曾引起京津作家的关注,大约看到这是一部写古都的可以与他们的“京味小说”异地呼应的城市“乡土小说”。他们清楚,这类小说浓缩着多么深广的文化内蕴和作家情怀。但是把《老艺门》与《大窑门》相比较,我以为《老艺门》是高于《大窑门》的。《大窑门》虽然也显示着老西安的一定的文化样态,但它更多的是以老西安为地域依托,表现着作家的某些文化感觉和文化憧憬,创造着更多的主观意象世界,对于实在的老西安来说,《大窑门》带着很大的虚幻性。《大窑门》所描写的生活对象,基本阈限在妓和匪的圈子里,而与真正的世俗生活如隔云端,如果有某些市井民众生活场景的描写,也是轻淡模糊,镜花水月。而在《老艺门》中,作家的笔触则完全坐实到各层市民中,老西安的生活氛围和烟火众生便一齐涌向读者的眼底。

老西安的神魂

读《老艺门》,可以真实地感受到自周秦以来由历史塑成的三秦民性:坚韧自信,朴实厚道,而又带着某种愚钝顽冥;可以嗅触到一股既矗立着座座世袭贵族的深宅大院而又弥漫着乡村泥土气味的古城氛围。在这座城市里,贵族与平民虽然身份明确,但却并不疆界森严,各层市民相互依存,相互交通,甚至相互理解,艰难的生活带着某种温馨的情味。这座城里的居民主要是世代生活在天子足下古老正宗的旧族,这些旧族却亲善地接纳了河南河北山东山西的商贾和难民,跟他们融洽地生活和交往,共冷共热同欢同悲,使这些外地人变成西安市民的有机分子。

老西安的神魂

《老艺门》中的故事大都带着传奇性,但并不是英雄救美或叱吒喋血之类的传奇,而是充满生活艰辛和平民温情的流传故事,这种传奇不失人生的烟火味,它的一枝一叶都连接着平民日常生活的泥土,所以能更多地引发读者的共鸣。《老艺门》的首篇是《春女》。年龄在五十以上的西安居民大约没有不知道春女的。她在西安的知名度是极高的。她是传奇人物,也是实实在在的西安市民。我六十年代上大学时就曾在东大街见到过春女,宽脸大嘴,叼着烟卷,已是一个“游疯子”,一群小孩跟在后边起哄,春女嘴里哼的大约就是“杠花子”,用以回敬这群欺负她的小鬼:“把你妈拉到宾仪馆,先洗尻子后洗脸,看你妈跟你爸谄不谄!”与她的传奇故事相印证,四十年来,春女的形象深深地刻勒在我的脑子里。鹤坪所写的《春女》,是一首凄美的悲歌,我读着这曲悲歌,心里不由发出深长的喟叹。《好水》是写奶妈子的。在旧时代,狄寨塬的奶妈子也是西安人很有兴味的谈资。这是一种身份很特殊的人。她们把青春、天伦之乐、正常的自由生活,一并埋葬在贵族的高屋深院里。以这一切作为代价,换取夫家老少的生存,同时也以自己的德行和“文化”部分地造就了贵族的后裔。她们像到贾府走动的刘佬佬,在贵族与乡村贫民间拉上了一丝牵带,使两方得以互窥对方的部分隐秘。从同一中更确证其对立。《好水》写得圆活而深刻,通篇以情见长,伤情、温情、痴情并见,再现了一个特异的生活角落。以这样的生活角落表现两个阶级的复杂关系,我以为在此之前还是文学的空白。

老西安的神魂

正如谈哲学者有的强调“一分为二”(如毛泽东),有的强调“合二而一”(如杨献珍),说的都只是事物的一面而已。在阶级社会中,穷人与富人并不是只有对立的一面,也有着互相依赖不可分割的一面。这后一面,在强化阶级斗争的年头是被否定着的,于是色彩斑斓的阶级关系便被单色化了。《好水》表现了两个阶级间的联系,同样,春女和《黑女子》中的女女作为苦寒人家而没娘的女儿,都曾成为贵妇人呵护的掌上明珠。我们并不认为这样写便歪曲了真实的阶级关系,而觉得是把真实的阶级关系用艺术还原了。

老西安的神魂

如果说现在住在西安的人读了《老艺门》中写清朝写民国的西安城,不免有沧海桑田之感的话,我以为《夯班》写的虽然只是西安解放后的事,却更能给人以沧桑感。一帮旧社会过来的“杂痞”“人渣”,被共产党的军管会编到夯班中进行改造,劳动使他们脱胎换骨,西安的座座高楼在他们的夯歌声中矗立起来。夯班中原城绅阎圪塔成了文化馆的干部,刮五从夯班报名参军,在援朝战争中当了英雄,复原之后又回到夯班。几十年中,夯班溶冶成一个打不烂的亲和集体,而在“文革”中原先改造夯班的共产党人许布克、耸市长、王胖子却成了被批斗的“牛鬼蛇神”。一帮旧社会的“杂碎”被组成夯班,于是这个集体成了新西安的建设者,也做了新旧西安政治风云的见证者,这不仅表现了共产党的伟大,也说明只要提供必要的条件,人都有趋正向善的可能。

老西安的神魂

鹤坪在写《老艺门》时,找到了最相宜的文体形式和语言格调,这样他把老西安的空气阳光及笼在这种空气阳光中的老西安房舍、街市,活动在这种环境氛围中的各色人物的韵味都写出来了。鹤坪的笔下充盈着幽默,这种幽默色泽浓烈、锋芒犀利、富于力感,是从内向外喷发的,没有鼓努之感,所以这种幽默多少带着点冷峻,有十足的关西味,然而又是经过了文化提升的。

这里我只对《老艺门》中的四个中篇作了评点,短篇就不谈了,因为我觉得在有些好的作品面前,评论文章是无力的。《老艺门》的诸多妙处可以强烈感觉到,却很难用文字去评说。这是一本部头不大的书,我希望西安人、陕西人、外地人去读它,读这本书,你等于深入地躬游了几个月老西安,自会得到超越于文学审美的阅读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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