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李延祥是冶金考古的权威,几乎跑遍中国的铜矿遗址,负责研究西吴壁遗址的炼铜技艺,他此前在中条山脚下调查时,村里古铜矿渣随处可见,村民知道那些是古代炼铜剩下的,用它们铺路、做围墙,但终不见炼铜遗址,后来意识到夏商阶段的早期采矿与冶炼普遍也是分离的。”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唐晓峰在他的《人文地理随笔》中从整个中原局势的尺度分析,中条山北面的汾运盆地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封闭地区,这里的人们可以过安定的日子,但若求大发展,必须冲破自然屏障,“向南跨过中条,进入黄河谷地,进而东向伊洛,小国变大国”。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4期,原文标题《首阳山的青铜时代》

《诗经·唐风》中的首阳山是中条山的西极,它与伯夷叔齐事迹的结合,曾经成为历代士人“守节”的符号。而它所在的中条山,则不但是“表里山河”的屏障,又是青铜时代的见证。

记者/刘畅 摄影/蔡小川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雷首山的龙首悬在黄河滩旁,曾经龙首之下便是黄河

“首阳之巅”

今年天旱,黄河东岸的杏林长势缓慢。采摘季已过,树上仍星星点点挂着杏子。

我沿着中条山北麓一路向西,直抵黄河边的韩阳镇长旺村。平坦的省道横贯黄土山,只见村妇在道旁摆摊卖杏,始终未见《唐风·采苓》里“采苓采苓,首阳之巅”的首阳山。据宋人王应麟的《诗地理考》记载,“首阳”当在今山西运城永济市西南,又名雷首山、独头山。地图上看,当处晋地最西端。《采苓》用采摘首阳山上没有的野菜,比喻谗言。苓属子虚乌有,莫非山也成了虚构?村民告诉我,若寻此山,如今可依靠的“坐标”乃伯夷叔齐墓。

商朝遗老伯夷叔齐的故事众人皆知。二位是孤竹君的长子和三子。孤竹君年老,欲立三子叔齐继承王位。等到父亲去世,叔齐以长幼之序,让位于伯夷,伯夷以“不尊父命”为由,出逃孤竹国;叔齐仍不肯继位,也逃出国。二人在出逃路上相遇,相伴而行。他们听说西伯昌有德,决定去考察。快到西岐边境,听说西伯已逝,武王正兴兵伐商,二人迎着周兵而上。夷齐拦住周武王的马头、扣住他的马缰绳说:“父亲去世尚未安葬就出兵,可以称作孝吗?臣弑君,可以称作仁吗?”武王手下欲对夷齐动武,被姜太公制止,将二人扶到路旁。武王克商后,天下宗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隐居在首阳山,靠采集野菜过活,终于饿死于首阳山。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引得太史公悲叹。他在《史记·伯夷叔齐列传》里写下二人在饿死前所做的《采薇歌》,“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司马迁以前,儒家已将其视为“抱节守志”的典范,孔子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而在后世,二老成为“遵守臣道”的符号,元世祖忽必烈曾下诏追封伯夷为昭义清惠公,叔齐为崇让仁惠公。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当地人所指认的伯夷叔齐墓

首阳山在全国有多处,二老在哪里“就义”众说纷纭,所幸晋南仅有一座,而尤为有趣的是,不论埋葬地点确凿与否,此地围绕首阳山,形成了悠久的传统,却是无可置疑。

传说的伯夷叔齐墓在长旺村外,省道路北的农地里。“长旺村”本名“常王村”,是常姓与王姓组成的村子,相传两姓中自古有守墓之人。北魏时期的郦道元在《水经注》里提及,雷首山有夷齐庙“山南有古冢。陵柏蔚然,攒茂邱阜”。唐代围绕建古冢二贤祠,三进的祠堂中有碑亭,墓在祠堂西殿,两冢间立一石碑,大字草书“首阳山古贤人之墓”;东殿是道观与书院。及至清代,书画家姚元之依古籍记载寻踪,路途不远,蹊径荒僻,庙宇朴古,唯见一位面有菜色的消癯老道守庙。殿中伯夷叔齐的石像枯槁,而石碑数量可观,甚至有皮日休、黄庭坚所书的碑文。

二贤祠在抗日战争时期遭日军焚毁,只剩古冢,村民在古冢边筑窑洞,派人守护。古柏换作农家地里的杏林,一人多高的杏树成了四米余高的古冢坚实的护卫。窑洞也不知所踪,古冢南面是一段废弃的水渠。我心心念念的首阳山便在水渠以南的省道附近。“原先的首阳山并不高,更像一个土丘。”当地村民告诉我,“上世纪60年代学大寨的时候就给扒平了。”

失望之余却发现,古籍里首阳山的别名“雷首山”“独头山”,在村民口中仍有确切的位置,甚至尚有独头村,与长旺村由古道相连。走在古道上,首阳山的地理意义才浮现眼前。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虞阪古道

中条山西极

古道在长旺村村北,如今因省道已近废弃,土路夹在黄土坝间,坝上仍是漫山的杏林。古时的马队由北面来,路两旁被贩茶、歇脚的茶棚占满。走上土坝,极目所见是黄河,华山是对岸起伏的剪影。行百余米,但见黄土岭似峭壁,悬崖下无际的麦田扬起绿浪,黄河水已退到五六公里外。顺悬崖的缓坡下探,半山腰处有一龙首庙,供奉龙王。如今每月初一、十五,仍有村民来此祭拜。此庙距夷齐墓不足千米。庙中立碑,言此为雷首山。庙下又有一石龙头镶在峭壁上,五六十年前,黄河水仍恰在龙嘴之下。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中条山下的关帝庙

此地正是晋地西端的尽头,却也是贯通四方的枢纽。古道未断,贴着黄河向北,便可到永济市曾经的中心蒲州。那里有始建于北魏时期的蒲州城,为“关中之巨防”。城边是蒲津渡口,春秋时造船为梁,其后从陕入晋由此渡黄河,一路向北可达吕梁。春秋时“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即在此地。到唐代时,因“龙兴之地”太原的重要地位,蒲州也备受关注,最鼎盛时一度升为中都,在蒲津渡口修建铁牛系桥。唐时的文人墨客从长安出发,往蒲州游玩。行舟至河西,走过蒲津渡,蒲州城里盘桓数日,行至城南的鹳雀楼,登楼作诗,以唱和王之涣的名作。循官道复向南,亦能拜谒伯夷叔齐墓。

直到明清时黄河漫积,渡口逐渐萧条,蒲州城亦衰落。上世纪50年代修三门峡水库,古城整体没入水中,被淤泥埋没。治所迁至如今的永济市,居中条山下。雷首山向西、向北的交通衰落,但向南、向东的作用仍未改变,与中条山息息相关。

当地村民讲,龙首庙建在峭壁上,意为龙王戏水,“龙”的主体便是中条山。全长200余公里的中条山横亘于山西的西南端,北面为临汾盆地与运城盆地,南面是黄河谷地。雷首山为其西极,西临黄河,东接太行山。因其夹在黄河西岸的华山与太行山之间,且山势狭长,得名“中条”。古人把中条与华山看作一体,只是被黄河割开。又恰处在黄河于潼关的拐弯处。

雄壮的山脉对文明的意义在于山势的阻隔,既为保护,也是屏障。中条山南北宽20米至60公里,高度多在1000米至2000米之间,西面较东面平缓,北坡较南坡陡峭。虽不如华山、太行艰险,但仍是晋地“表里山河”尤为重要的一层。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西吴壁遗址发掘现场

“从中条山北面翻越到南面与从南面翻越到北面,意义是不一样的。”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唐晓峰在他的《人文地理随笔》中从整个中原局势的尺度分析,中条山北面的汾运盆地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封闭地区,这里的人们可以过安定的日子,但若求大发展,必须冲破自然屏障,“向南跨过中条,进入黄河谷地,进而东向伊洛,小国变大国”。春秋的晋献公如是,战国时的韩、魏如是,北魏、唐亦如是。

大尺度的格局在实地走访中可获得感知。

最为著名的道路是中条山中段贩盐的虞阪古道,它造就了“唇亡齿寒”的成语。中条山北麓中段的解池是除了死海之外,世界第二大内陆咸水湖,自西周以前便有采盐活动,至今不辍。虞阪古道为此而生。古道早期向南抵达茅津渡,向北过王峪口,可以将盐池的盐运输运至陕西与河南。遗迹至今仍在,全长8公里,连通山北的运城市盐湖区东郭镇磨河村与山南的平陆县张店镇坪头铺。如今走高速公路,可绕过山区,一小时内往返古道两端,古道已荒废不用。

古盐道在青石上开凿出来,形似长槽,最宽处不到四米,目前留有大量车辙印和马蹄印的痕迹,因其在古虞国境内而得名“虞阪古道”。如此小径难容大军通过,才发生“假道伐虢”的事。虞虢二国本是兄弟城邦,公元前657年,晋献公用美女、棘璧、屈马贿赂虞公,虞公答应晋献公借道伐虢。两年后,晋国再次借道,灭掉虢国,班师回朝时,顺手拿下虞国。

另一条道路在中条山东端的亳清河,沿河而下便是中条山东麓的垣曲,直抵伊洛平原,那里把控着青铜时代的命脉。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西吴壁遗址中发掘的铜渣

铜矿与霸权

沿中条山由西而东,远看上去始终是连绵的山峰,运矿的卡车却多起来。我来到距中条山北边仅数公里的绛县西吴壁村,那里因村南发现了70万平方米的炼铜遗址区,省内外顶尖的考古学家云集,热闹非凡。中条山东段自古产铜,有中原地区最大的铜矿区,唐代便流行“天下炉九十九,绛州三十”的说法,至今仍有采矿公司在此工作。而不晚于公元前1800年的二里头时期,中条山腹地铜矿便得到开采,那正是青铜时代兴起的时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做成礼器的青铜器那时在中原地区已成为政治权力的象征,是社会财富的最主要构成部分。考古学家张光直曾在《中国青铜时代》一文中总结,因为青铜器的制造,需要一整套工业作业网,其背后需要依靠强大的政治权力系统进行分配。

青铜器生产分为采矿、冶炼、铸造三个步骤。夏商时代,铸造青铜礼器的作坊都只能在二里头、郑州商城等高级遗址中,需要把铜料运出中条山矿区。穿过亳清河,中条山东麓的垣曲商城即是个运料枢纽。在被小浪底水库淹没前,考古学家在垣曲盆地的高台上,发现了这座双城墙的罕见城池。垣曲商城里发现炼铜、铸铜遗迹,而在人迹罕至的中条山铜矿腹地建造如此坚固的城池,考古学家们认为它的目的就是控扼中条山的铜矿资源,为位居河南伊洛郑州地区的夏、商都城输送铸铜原料。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西吴壁遗址中出土的疑似刀柄套饰的陶饰

采矿和冶炼属于青铜器生产链条上游,距中条山矿区不远。“铁器时代以前都是用石器,取河中坚固的鹅卵石作石锤,石头凿石头,损耗非常大。河床上有大量石锤的地方,附近往往就有采矿遗址。”北京科技大学教授李延祥是冶金考古的权威,几乎跑遍中国的铜矿遗址,负责研究西吴壁遗址的炼铜技艺,他此前在中条山脚下调查时,村里古铜矿渣随处可见,村民知道那些是古代炼铜剩下的,用它们铺路、做围墙,但终不见炼铜遗址,后来意识到夏商阶段的早期采矿与冶炼普遍也是分离的。

最为典型的,便是西吴壁遗址。遗址四面有水沟,南面是如今已经干涸的涑水河,再向南便是中条山。山中不但有铜矿,更有华北最大的原始森林,有大量乔、灌木植物,均是良好的燃料薪材。矿石原料、木材等物料顺水送到炼铜区。

经勘探,西吴壁遗址周围至少有20余处炼铜点。而在中条山地区,这些地方炼出的铜均为红铜。虽然青铜器是国之重器,但这些红铜却并非国家战略资源。红铜太软,难以成器。李延祥把它们比作研磨之后的豆浆,若想变得硬实,还需要加卤水或石膏,才能变成豆腐或豆腐脑,“砷就像卤水,锡就像石膏,它们是制造青铜合金的两种必不可少的物质”。

除了是历代文人“守节”的符号,首阳山在中国文明中还扮演着哪些角色?

虞国古城遗址

国家对青铜的把控,表现在对锡和砷的控制上。西吴壁遗址中出土有坩埚和小的石范、陶范,可以做小铜器,但鼎一类代表身份、地位、等级的大型青铜器绝无可能。李延祥由此推断,西吴壁炼成的铜无疑很大一部分会送达同时期的垣曲商城。

直至春秋中叶,炼铜技术仍与西吴壁遗址中的水平类似,但炼铜工已被国家派军队监管起来。而北宋时出土于陕西韩城的晋姜鼎上有铭文记载,春秋初年,晋昭侯用大量的盐与楚国交换青铜。诸侯未到战国争霸之时,对权力的追逐,便早已翻过中条山。

(参考书目:《人文地理随笔》,唐晓峰著;《永济县志》;《蒲州府志》;感谢杨孟冬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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