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是大师辈出的时代,而真正的大师细数起来,也就为数不多的那几位。论国学,就少不了这几位的名字:章太炎、辜鸿铭、陈寅恪、黄侃……前三位的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详,对于黄侃,可能会有部分读者相对要陌生些。但是,大家不要小看这个人,在民国的政学两界,黄侃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1/拜师章门

黄侃,字季刚,又字季子,晚年自号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1886年4月3日生于成都。他的出生地为什么是成都呢?因为他老爸黄云鹄年轻时也是学霸,咸丰三年癸丑科(1853年)的进士,曾做过四川盐茶道、成都知府,后官至四川按察使,为清二品大员和著名学者,一生著述繁多。黄侃出生时,其父在四川任上。黄父为官清廉正直,被世人誉为"黄青天",因与当时官场不同流合污,得罪了权势,黄的官越做越小, 最后辞官返籍,回湖北潜心经学、书法。为两湖、江汉、经心三个书院院长,是晚清重臣张之洞的密友。

黄侃3岁开始背诵唐诗宋词,4岁就延师教读。黄侃聪颖好学,从小就显示出过人的才气。1903年,18岁的黄侃以优异成绩考入武汉文普通学堂,这所学校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创办的新式中学。因父亲与张之洞有旧,1905年,黄侃被官派至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

在早稻田大学,他遇到在武昌文普通学堂时的同学宋教仁。当年8月,同盟会于东京成立,黄侃列名会籍。1906年5月章太炎到东京,加入中国同盟会,任《民报》总编辑。黄侃经常看《民报》,对章太炎的文章极为钦佩。黄侃也开始为《民报》撰稿。

章太炎看到黄侃写的一篇文章,大加赞赏,立即写信约见,许为天下奇才。黄侃投身章门,成为章太炎的顶门大弟子。二人亦师亦友,章太炎非常欣赏黄侃,曾经当面表扬黄侃说:“常言学问进展,如日行千里,今汝是一日万里也!”

黄侃虽师从章太炎,但并不拘泥,他认为:“治学第一当恪守师承,第二当博综广揽。”黄侃有一句经典名言:五十之前不著书。这句话半个世纪后还在武汉大学校园中广为流传,成为他治学严谨的证明。黄侃生前,章太炎曾多次劝他著书立说,但黄不为所动。

2/一个半路革命家

黄侃治学求精,但他并不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在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黄侃也是个为民鼓与呼的热血青年。当年为同盟会会刊《民报》撰写的稿子多是抨击时弊之论。在日本期间,他先后发表了《哀贫民》、《哀太平天国》、《专一之驱满主义》和《讨满洲檄》等文章。

1910年,黄侃回到湖北老家蕲春组织孝义会,发表演说,鼓动革命,响应者达万人。因系名门之后,又善演讲,大家推他为首,称他为黄十公子,俨然一名年轻的革命活动家。

1911年 7月,黄侃应约为《大江报》撰写了一篇时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引起广泛震动,结果导致《大江报》被封,主编占大悲被捕。有史家认为,黄侃为《大江报》撰写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社论,是武昌起义的序曲。如果说武昌起义打响了反清的第一枪,那么,黄侃的《大乱者,救中国之妙药也》就是轰向清王朝的第一炮。

10月10日,武昌首义,黄侃与黄兴等人会于武昌,并参加军政府工作。1912年1月8日,南京临时参议院成立,黄侃当选为参议员。同年,黄侃出任上海《民声日报》总编辑,边办报边研究小学、经史等。旅居上海时,黄侃对辛亥革命后的种种进行了深刻反思后,弃政从文,埋头国学。

成为民国著名教授后,黄侃再也不言当年为推翻清廷而左冲右杀的年轻往事,以至许多人只知他是个性格张狂的教授,而不了解他曾是个热血青年。黄侃为何对他从前的业绩只字不提?在他逝世后,他的学生兼女婿潘重规道出了他的心声:“他认为出生入死,献身革*命,乃国民天职。因此他觉得过去一切牺牲,没有丝毫值得骄傲;甚至革*命成功以后,不能出民水火,还感到深重罪疚。他没有感觉到对革*命的光荣,只感觉到对革*命的惭愧。恐怕这就是他终身不言革*命往事的原因吧!”

3/师生三“疯子”

一个一心救民的热血青年消失了,另一个学冠群英的著名教授诞生了。

在民国学人中有三个著名的“疯子”,一个是被黄兴称之为“章疯子”的章太炎,一个是“刘疯子”刘师培,还有一个就是被称作“黄疯子”的黄侃。这个刘师培,其实也是黄侃的老师,虽然,他只比黄侃大两岁,但是他以自己的学识让狂傲的黄侃折服。

说起黄侃拜刘师培为师,中间还有一个有趣的插曲。当年,章太炎、刘师培、黄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学问,然 而每次谈到经学,只要黄侃在场,刘师培就三缄其口。很快,黄侃就猜透了对方的心思。

有一次,刘师培感叹自己生平没有资质优秀的弟子堪当传人,黄侃即朗声问道:“我来做你的关门弟子如何?”刘师培以为黄侃只是开玩笑,便说:“你自有名师,岂能相屈?”黄侃正色相告:“只要你不认为我有辱门墙,我就执弟子 礼。”第二天,黄侃果然用红纸封了十块大洋,前往刘家磕头拜师。

黄侃乃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 物,且只比刘师培小两岁,却肯拜其为师,这说明,在学问上,他的狂傲并非不分场合,不择对象。

后来,大学者杨树达要杨伯峻(杨树达的族侄、文史学家)拜黄侃为师,杨伯峻只肯送贽敬,不肯磕头,杨树达说:“不磕头,得不了真本事。”杨伯峻不得已,只好磕头如仪。拜师完毕,黄侃笑道:“我的学问也是从磕头得来的,你不要觉得 受了莫大委屈。”

4/“黄门侍郎”与“黄调”

1914年秋,黄侃应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之聘,至北京大学国文系讲授《文学概论》《词章学》及《中国文学史》等课。

黄侃治学非常严谨,生活却不堪讲究。黄侃在北大任教时,住在北京白庙胡同大同公寓,终日潜心研究“国学”,有时吃饭也不出门,准备了馒头和辣椒、酱油等佐料,摆在书桌上,饿了便啃馒头,边吃边看书,吃吃停停,看到妙处就大叫:“妙极了!”有一次,看书入迷,竟把馒头伸进了砚台、朱砂盒,啃了多时,涂成花脸,也未觉察,一位朋友来访,捧腹大笑,他还不知笑他什么。

当时的北大有两个怪人,第一怪是辜鸿铭,第二怪就是黄侃。黄侃在北大教书,课堂之上,当讲到要紧的地方,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专靠北大这几百块薪水,我还不能讲,课堂上,我只做好工资内的事,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当然,这只是戏言,但是,黄侃的许多行为,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实是离经叛道之举的。

比如,教学之余,黄侃喜欢和弟子一起游览风景名胜,游兴大发之际,吟诗抒发胸臆,能作诗者深得他的欢心。陆宗达因能喝酒能抽烟,深得黄侃喜爱,常和他一边吃一边论学,有时一顿饭要吃四五个小时,陆从中学到许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

黄侃一生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被称为“黄门侍郎”。著名者如范文澜、傅斯年、杨伯峻、徐复、程千帆、潘重规、陆宗达、殷孟伦、刘赜、黄焯、冯友兰等。

黄侃教学不拘一格,给“黄门侍郎”留下深刻印象。他常常利用郊游吃饭喝酒的机会,畅谈学问,海阔天空,于闲谈中给学生莫大启发。他讲学也是天马行空,没有章法,讲到哪里算哪里,但又处处都是学问,非一般人能理解。学者程千帆对此也有同感:“老师晚年讲课,常常没有一定的教学方案,兴之所至,随意发挥,初学的人,往往苦于摸不着头脑。但我当时已是四年级的学生,倒觉得所讲胜义纷纭,深受教益……”

黄侃在北大讲《文选》和《文心雕龙》十分传神,吸引了大批其他系的学生。他的学生冯友兰说:“他上课的时候,听讲的人最多,他在课堂上讲《文选》和《文心雕龙》,这些书我以前连书名都没听说过的。”黄善于吟诵诗章,抑扬顿挫,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所以,学生们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校园一种流行的调子,被师生们戏称为“黄调”。在当时宿舍中,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不仅如此,冯友兰放假回家,还照着黄侃的路数,选了些诗文,给他的妹妹冯沅君(后为陆侃如夫人)讲解,教她“黄调”,引她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5/劝胡适改名“往哪里去”

黄侃学问大,脾气也大,这一点很为时人诟病。周作人谈到这位大师兄时,也颇有微词:“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其中,黄侃怒怼陈独秀与戏骂胡适的故事最广为人知。

1908年前后,陈独秀拜访章太炎,正在陪侍的钱玄同和黄侃二人到隔壁回避。陈章二人谈到清代汉学时,陈独秀列举戴、段、王诸人,多出在苏皖,颇为苏皖人自豪。后来话题转到湖北,说湖北没有出什么大学者,正在隔壁屋子里的黄侃听到后,突然跳出来反诘道:“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也未必就是足下。”陈独秀听了默然而去。

1919年,胡适海外学成归国,任教北大,发起新文化运动,暴得大名。胡适的横空出世,黄侃生平最得意的、寄以厚望的高足傅斯年很快就倒向了新文学的阵营。黄侃属于守旧派,向来看不惯胡适等一批新派人物的做法,一有机会便冷嘲热讽。据说黄侃每次上课,总要先骂一通胡适,这才正式讲学。

有一次,黄侃给他学生讲课兴起之际,又谈起胡适和白话文。他说:“白话文与文言文孰优孰劣,毋费过多笔墨。比如胡适的妻子死了,家人发电报通知胡某本人,若用文言文,‘妻丧速归’即可;若用白话文,就要写‘你的太太死了,赶快回来呀’11个字,其电报费要比用文言文贵两倍。”全场捧腹大笑。

一次,黄侃当面责难胡适:“你口口声声要推广白话文,未必出于真心?”胡适不解其意,究其故。黄说:“如果你身体力行的话,名字就不该叫胡适,应称‘往哪里去’才对。”胡适十分尴尬。

胡适著书,有始无终,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仅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阙如。黄侃在中央大学课堂上调侃道:“昔日谢灵运为秘书监,今日胡适可谓著作监矣。” 学生不解其意,问他何出此言?黄侃的回答颇为阴损:“监者,太监也。太监者,下部没有了也。”学生这才听明白他是讽刺胡适的著作没有下部,遂传为笑谈。

6/“三不来教授”

1928年,黄侃受聘到南京的中央大学任教,中央大学规定师生进出校门要佩戴校徽,黄侃偏偏不戴。门卫见此公不戴校徽,要看他的名片,他说:“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争执中,校长出来调解、道歉才算了事。

在中央大学兼课的名流颇多,教授们大都西装革履,汽车进出,最起码也有黄包车。唯黄侃进出,每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衫或长袍,一块青布包几本常读之书。

一个雨天,其他教授穿胶鞋赴校,而黄侃却穿一钉鞋。“钉鞋”又称“木屐子”,即以桐油反复油浸后的牛皮为鞋帮,厚木块为鞋底,再钉上铁钉防滑。这种钉鞋在乡下走烂泥路极佳,而在城里走水泥路就不太合适了。课后,天放晴,黄侃便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上挟着出校门。新来的门卫不认识黄侃,见此公土气,且携带一包东西,便上前盘问,并要检查纸包。黄放下纸包而去,此后几天一直未去上课。系主任见黄教授连续几天未到校,以为生病,便登门探望。黄则闭口不言,系主任不知所以然,赶快报告校长。

黄老师要罢课了,这还了得。校长亲自登门,再三询问,黄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长再三道歉,后又托名流们劝驾,黄侃才答应回校上课,但是,他提了个附加条件:“下雨不来,降雪不来,刮风不来。”没想到,校方竟然答应了他的求,被时人称为“三不来教授”。没有一点牛气,谁敢向校方提出这样的要求啊?

此后,每逢老天爷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时,学生便猜测黄侃会不会来上课,有人戏言“今天天气黄不到”,往往是戏言成真。

7/孝子与义士

黄侃虽然为人不拘细节,但他却是个有名的孝子。章太炎评论黄侃时说:“丧母时呕血数升,仍是纯孝之人,内心是善良的。”

1908年,黄侃生母周孺人病重,家中电召其还家侍疾。黄侃还家六月,生母去世,大恸,乃至吐血。当时清政府严捕革命党人,因叛徒告密,两江总督端方听说黄侃在家乡,即密电湖广总督陈夔龙速逮之。黄侃得知消息,迅即离家,辗转到日本。黄侃返回日本后,仍思母不已,乃请苏曼殊绘一图,名《梦谒母坟图》,自为之记,请章太炎写了题跋。这幅画也成了他的随身宝物,一刻不离。是否可以这样说,黄侃像爱母亲一样爱中国的传统文化,这是他对国学的天然情感。

为生计所迫,黄侃经常四处奔波教学,随行都会带着一口棺材,一时成为时人谈资,黄侃却依然我行我素。这口棺材是黄父当年在四川做官时自制的,后因棺材太小留给了田夫人。田夫人系黄父正室,黄侃对田夫人视若生母。1922年夏,田夫人去世,黄侃专门在日记中撰写了慈母生平事略。文末云:“孤苦苍天,哀痛苍天!孤黄侃泣血谨述。”每逢生母、慈母生日、忌日,黄侃必率家人设供祭祀,伤恸不已。

1914年2月,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称帝,遭到软禁。在钱粮胡同的居所,章太炎可读书写作,亲友和弟子也可前来探望,但就是不给他出门的自由。黄侃此时正接受北大之聘来京担任教授之职,辗转打听到章氏下落,前往探视。见章寂寞一人,主动要求留下来伴宿,侍奉老师,同时请他讲文学史。此时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黄却主动前来作伴问学,患难见真情,章深为感动。一连数月,黄早出晚归,白天外出教书,晚上师生秉烛谈学,直至深夜。但一天深夜,警察却强行把黄侃驱逐了出去,且不准其他客人来访。章氏见黄被逼走,见客自由又被剥夺,愤而绝食,后在马叙伦巧妙劝说下才放弃绝食。

像父亲黄云鹄一样,黄侃一向为人正派,从不趋炎附势。南京国民政府执政时期,其同盟会故友多系国府显贵,他耻与往来。惟有居正当时受蒋软禁,形单影只,不胜苦楚,旁人躲之不及的时候,他却常至居正囚地,与其谈心解闷。后来居正东山再起,复登高位之后,他竟不复往见!居正念他的友情,亲赴量守庐诘问他为何不再来玩,他正色答道:“君今非昔比,宾客盈门,权重位高,我岂能作攀附之徒!”

8/没有专著作的国学大师

志士之狂、名士之狷,当然不是黄侃的全貌,他对学术的谨严与虔敬,恐怕才是其性情的根本。黄侃治学非常严谨,对待著述十分谨慎、认真。所治经、史、语言文字诸书皆反复数十遍,熟悉到能随口举出具体的篇、页、行数,几乎没有差误,即便如此,依然不轻易为文。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黄侃还经常教育学生,中国学问犹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作为一个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也当日日有所不知,不可动辄曰我今天有所发明,沾沾自喜,其实那所谓发明,未必是发明。

黄侃治学勤奋,主张“为学务精”、“宏通严谨”。他重视师承,但不墨守师说,常以“刻苦为人,殷勤传学”以自警。虽是名声赫赫之学者,且身体虚弱,仍致力学术而不倦,“惟以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发愿50岁后才著书。所治文字、声韵、训诂之学,远绍汉唐,近承乾嘉,多有创见,自成一家。在音韵学方面对古音作出了切合当时言语实际的分类。晚年主要从事训诂学之研究。

1935年10月5日,黄侃因饮酒过度,胃血管破裂,经抢救无效于三日后去世。就在去世前一天,虽吐血不止,他仍抱病点毕《唐文粹补编》,并批阅《桐江集》五册。读书问学,研究国故,既有时代潮流的需求,更重要的则是黄侃有发自内心的动力,支持他度过半个世纪的人生。

黄侃病逝时,章太炎不胜悲痛,亲为弟子撰写墓志铭,称其“尤精治古韵。始从余问,后自为家法,然不肯轻著书。余数趣之曰:‘人轻著书,妄也。子重著书,吝也。妄不智,吝不仁。’答曰:‘年五十当著纸笔矣。’”

黄侃去世时年不足50岁,他去世后,后人整理出版了他生前的教案与遗稿,诸如《音略》、《说文略说》、《尔雅略说》、《集韵声类表》、《文心雕龙札记》、《日知录校记》、《黄侃论学杂著》等数十种。黄侃生前虽未出版任何著作,却没能影响他成为海内外公认的国学大师。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