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戴帽子的是邓老师，看面容中正善良

这些年来，一些偏僻之县，往往因为某件大案而从默默无闻一下子为人所共知。如贵州瓮安、云南晋宁、江西宜黄、湖北巴东，这几天湖南怀化的新晃县亦如此。这种恶性案件提高网络知名度的现象，可供社会学、传播学学者好生研究一番。

在“扫黑除恶”中，新晃县的风云人物杜少平因放高利贷被抓，供出了16年前的一件陈案。新晃县一中的老师邓世平被杀死，埋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下面。当地警方立即进行挖掘，果然找到了一具尸骨。

据媒体报道和邓世平亲属的叙述，邓世平生前负责学校的后勤和基建，校长黄某某将修跑道的工程承包给自己的外甥杜少平，邓老师为工程监督。承包合同合同金额为80万，但工程没完工就花费了140万，且工程质量很有问题。邓世平拒绝在工程验收时拒绝签字，其写给怀化市教育局的举报信转到了新晃县教育局，而县教育局又把举报的事告诉了校长黄某某。于是邓世平蹊跷地失踪，直到杜少平被抓而招供。

尸骨还在做DNA检测，但由犯罪嫌疑人交待的埋尸之处挖出，基本可以确认是邓世平老师的，毕竟碰巧跑道下面有另一个人无棺材收敛的尸骨，可能性很小。当时的校长黄某某早已退休，正就养于深圳女儿处。如果不是这件旧案被牵扯出，他会安度晚年到寿终正寝。

世上的罪恶往往超出人的想象，但一位教书育人的中学校长如此作为，还是让人大吃一惊，说其是斯文败类已经不足于形容了，应该是教育界恶魔了。即便杀死邓世平不是他授意，他的亲外甥将一具尸体埋在正施工的操场下，他肯定是知情的。这人的心理素质该是多好呀，邓世平遇难后，他还做了两年校长，每周一早晨对着满操场的年轻学生，大讲要爱祖国，爱人民，做德才兼备的一代新人，他难道不会想到埋在脚下数米的邓世平的冤魂找他？

这个案子最让人愤怒的倒不是作恶者手段残忍，而是案发后有关部门的冷漠与推诿，这才是让人绝望之处。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其妻子与儿女多年来没有放弃追问，希望有个说法，可连案都没立。

邓世平之被害，不是偶发的案件，如在偏僻之处因冲突被人杀死，然后尸体被掩埋，由于没有第三人在场，很难找到犯罪嫌疑人，变成了无头案，犹可以理解。邓是因为结怨于包工头被杀，动用推土机埋尸，决不是一、两人能做的事，且其生前举报过工程质量。在邓世平生前的同事张锋的印象中，邓世平脾气直，敢讲真话，看到乌七八糟的事情不会藏着掩着。

这个案子要侦破，应该头绪很多呀。事实上死者的家属也是顺着这样的逻辑举报的，其儿子甚至明确指出父亲失踪那天晚上，停工多日的推土机连夜昨夜，很是蹊跷。可是，十六年时光，就这样在当地各部门的太极拳中流逝了。

据邓世平的儿子发在网上的控诉材料称：“邓世平失踪后，我的姨妈曾找过县新晃县政法委反映情况，县政法委的杨书记对我姨妈说:‘邓世平失踪是离家出走，家属要负主要责任。’”当地政法委的主要领导直接作出了邓世平是离家出走的结论。

邓世平儿子的控诉材料的一段话点出了其中的奥妙：“包工头杜少平是黄某某的外甥，黄某某的爱人彭某某是县政协办公室主任，黄某某的堂兄弟是县政法委副书记，黄某某爱人的弟弟是县政法委的科级干部，黄某某的弟弟在怀化市经委工作。”一位网有就此评论道：“倒是围得风雨不透。”

“风雨不透”精准地形容了一些地区特别是内地县域政治、经济的生态，一个县由几个或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门阀”把持，形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利益同盟。前些年，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冯军旗发表了论文《中县干部》，以河南新野县为对象，研究了中国基层的政治生态。其中一个章节以《中县“政治家族”现象调查》为题目，在《南方周末》上发表。

文章把该县政治家族之间的通婚称为“姻亲葡萄藤”。该县共有副科级以上干部1013人，其中副科680人，正科280人，副处40人，正处5人。具有血缘和婚姻关系的政治家族就有161家，其中，产生5个以上副科级以上的大家族21家，5个以下2人以上的小家族140家，这就意味着每十个干部中至少有一个背后有家族势力，有20%的干部属于官二代。

南阳组织部一官员如此理解政治家族的形成：“就像葡萄藤一样，顺着架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多，同时阳光和水分也更多。”该县政治家族存在如下特点：

1，不少都是行业内或者系统内繁殖，具有一定的世袭性，比如岳父当过某乡书记，他的女婿后来也在该乡当书记，姐夫和内弟都在组织部副部长的位置上干过；

2，副处级以上的县领导子女一般至少有一个副科，不少还是正科；

3，政治家族的大小和家族核心人物的权利和位置成正比，核心人物权利和位置越重要，家族内出的干部也就越多，同时和后代数量也成正比，后代越多，家族内出的干部也越多。政治家族最大的问题是形成了地方利益集团和势力集团。该县一位主要领导经常感叹很多措施执行不下去，原因就是地方利益集团的阻挠和反弹，很多时候投鼠忌器，极端的时候自己都可能翻船。

这个状况我想在新晃及其他县也是存在的，新晃一中原校长黄某某的家族应该也是当地的“政治门阀”之一。那么，县一中的校长在家族、在当地处于什么位置呢？有多大的能量呢？

可以简单地下个结论：能量非常大。

在一个县特别是新晃这种地处湘西经济不发达的县，县一级各部门中，教育局是掌握资源比较多的部门。甚至其广度、深度、可持续性超过了组织、纪检这样的刚性部门，这两个部门只对官员有用，而教育部门呢，关系到千家万户呀，其重要性不亚于公安局。

一个县最好的中学的地位是其他事业单位无法比拟的，新晃一中是当地唯一的公办高中，更是如此。在黄某某做校长的世纪之初，当地人的子女去怀化或长沙读高中的还不多，那么校长几乎成为家家都要巴结的对象。如果这个校长是在该校由教师、教导主任、副校长一步步晋升上来的，那就更了不得（黄某某就是这样的轨迹）。县教育局局长多数时候还要让他三分，因为教育局局长往往几年一换，根基不深，而县一中的校长一般在当地教育界深耕多年，门生遍布全县。县里不少乡镇领导、科局领导是他以前的学生，而这些官员的儿女，是他现在的学生。如果他的家族和姻亲又有不少人处在该县或上一级的市重要部门，那么在当地几乎没有他办不成的事，那种潜在的能量，空降的县委书记未必能比得上。

也可以说，这类人新时代的、没有朝廷正式任命的“土司”。湘西在清末才完成了改土归流。

如果横向比较，我们会对新晃这个案子非常惊讶、愤怒，毕竟是发生在21世纪之初呀，还这样残忍。但是如果纵向比，我还是乐观的，要肯定这些年法治的巨大进步。你想想，郭嵩焘出使英国的19世纪70年代，人家英国已经有了议会，议员可以当众质询首相；有了独立而公正的司法体系，让清国留学生严复大为赞叹。而在当时的中国，族长可以行使私刑将违反族规的人处罚直至沉潭溺毙。就在1949年以前，新晃（当时叫晃县）这个地方，土匪当街杀死无辜百姓不是什么稀奇事，《乌龙山剿匪记》中的匪首田大榜原型就是新晃的悍匪姚大榜。

所以，愤怒之余，咱们还是要看到希望。

新晃县是湖南的鼻子

最后，普及一下新晃的史地知识。新晃侗族自治县位于湖南的最西端，湖南的地图像一个人的头像，新晃就是西边凸出来的那个鼻子，楔入到贵州，北、西、南三面与贵州接壤。隋代此地属于龙标县，唐贞观年间从龙标县分出夜郎县，该地便由夜郎县管辖。李白写过《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龙标当时的治所就在新晃东边的黔阳古城。来，一起温习一下：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