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韩愈说卢仝虽然居住在城里,但只有几间破房子,家里的男佣人披头散发,有一位女佣人整天光着脚,老得嘴里都没有牙,然而他家里却养着十多个人,上有老下有小。这首诗应当算是卢仝少有的愉快之作,虽然他在诗的前半部分仍然在哭穷,但他还是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位慈父,他说自己多天没有吃饭,已经饿得没劲了,可是儿子不管这一套,还是要让他抱起来去看树上的花。

​有的文献上说,卢仝是卢照邻的后人,从个人经历来说,卢仝倒是真跟卢照邻有些相似,尤其他那穷困的一生确实跟卢照邻的惨相有得一比,韩愈写过一篇《寄卢仝》,该诗中有如下诗句: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

一奴长须不裹头,一婢赤脚老无齿。

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

……

至今邻僧乞米送,仆忝县尹能不耻?

韩愈说卢仝虽然居住在城里,但只有几间破房子,家里的男佣人披头散发,有一位女佣人整天光着脚,老得嘴里都没有牙,然而他家里却养着十多个人,上有老下有小。别人家都是给僧人施舍财物,而卢仝家旁边的僧人看到他家十分过得太困难,反而拿出自己乞讨来的米送给卢家。

韩愈跟卢仝是特别要好的朋友,他的所写也应基本上是实况描写,因此他对卢仝家里的情况特别了解,比如他在本诗中还写到:

昨晚长须来下状,隔墙恶少恶难似。

每骑屋山下窥阚,浑舍惊怕走折趾。

……

嗟我身为赤县令,操权不用欲何俟?

立召贼曹呼伍百,尽取鼠辈尸诸市。

先生又遣长须来,如此处置非所喜。

况又时当长养节,都邑未可猛政理。

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

卢仝家隔壁的恶少来找茬,吓得卢仝赶快向韩愈求援,韩愈当时是当地的父母官,闻听此言大怒,准备动用一大批手下把这帮龟孙子们立即抓起来斩首。卢仝听到此况马上派人来劝韩愈,告诉他不要这么做。由此可证二人关系绝属莫逆。韩愈能够替朋友官报私仇,虽然没有实施,但由此也证韩愈对卢仝家情况特别了解。而后多年,韩愈都罩着这个穷朋友,因此孙之騄说了这样的话:“愈死,仝落拓无所依。”看来卢仝就有韩愈这么一位能够顶事的朋友,可惜韩愈早在他之前去世了,这让卢仝变得无依无靠。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像


但是我对韩愈的这段描写,多少还是有点疑问,因为卢仝如果穷成那样,他家里怎么可能还有男仆女仆,虽然颜值很低,但毕竟也要吃穿用,他能雇得起两位以上的仆人,说明家里还是未曾穷到家徒四壁。但《唐才子传》卷五却说卢仝“家甚贫,唯图书堆积”,并且卢仝在扬州还有房产,后来因为还债,把扬州的房子卖掉,然后他把自己的藏书雇船运回了洛阳。他的朋友孟郊听到此事后,特为他高兴,写了篇诗,名叫《忽不贫喜卢仝书船归洛》:

贫孟忽不贫,请问孟何如。

卢仝归洛船,崔嵬但载书。

江潮清翻翻,淮潮碧徐徐。

夜信为朝信,朝信良卷舒。

江淮君子水,相送仁有余。

我去官色衫,肩经入君庐。

喃喃肩经郎,言语倾琪琚。

琪琚铿好词,鸟鹊跃庭除。

书船平安归,喜报乡里闾。

我愿拾遗柴,巢经于空虚。

下免尘土侵,上为云霞居。

日月更相锁,道义分明储。

不愿空岧峣,但愿实工夫。

实空二理微,分别相起予。

经书荒芜多,为君勉勉锄。

勉勉不敢专,传之方在诸。

卢仝的穷是出了名,但他却仍然有着整船的书。在唐代,书籍近似于奢侈品,卢仝有整船的书可运,至少说明他在以前并不穷,但后来为什么变穷了,可惜没有找到相应的文献记载。但他的穷却受到了后世的一致首肯,袁行霈在《中国文学史》中称:“卢仝,号玉川子,一生未仕,生活寒苦,性格狷介,颇类孟郊;但其狷介之性中更有一种雄豪之气,又近似韩愈。”

即便如此,我对他的穷还是有点疑问,比如他写过一首《小妇吟》:

小妇欲入门,隈门匀红妆。

大妇出门迎,正顿罗衣裳。

门边两相见,笑乐不可当。

夫子于傍聊断肠,小妇哆.上高堂。

开玉匣,取琴张。陈金罍,酌满觞。

愿言两相乐,永与同心事我郎。夫子于傍乘欲狂。

珠帘风度百花香,翠帐云屏白玉床。

啼鸟休啼花莫笑,女英新喜得娥皇。

我怎么读都觉得这首诗不真实,因为这整首诗的内容都是卢仝纳妾之事,纳妾也就罢了,他却在整首诗中形容纳妾行为让他的太太是何等的高兴,他说那位妾走到门口时,太太整装隆重出迎,两个女人见了面,站在一起笑得合不拢嘴,并且二人还商量说,我们应该共同地照顾好自己的夫君。而后卢仝还引经据典,说这种其乐融融在历史上也有相应的美德记载。虽然卢仝的这些说词道出了男人的心声,且不管他的所言是实况描写,还是他的梦中所求,总之,他还能纳妾,那也就说明家里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当然,我的这种心思是今人想古人,说不定古人也真是穷得家徒四壁时还能纳妾。

但纳妾毕竟是添丁口,总要吃饭,更何况,纳妾之后生孩子变成了大概率,那同样也要吃饭呀,卢仝还真写过一首相应的诗,此诗名《示添丁》:

春风苦不仁,呼逐马蹄行人家。

惭愧瘴气却怜我,入我憔悴骨中为生涯。

数日不食强强行,何忍索我抱看满树花。

不知四体正困惫,泥人啼哭声呀呀。

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

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嗟。

宿舂连晓不成米,日高始进一碗茶。

气力龙钟头欲白,凭仗添丁莫恼爷。

这首诗应当算是卢仝少有的愉快之作,虽然他在诗的前半部分仍然在哭穷,但他还是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位慈父,他说自己多天没有吃饭,已经饿得没劲了,可是儿子不管这一套,还是要让他抱起来去看树上的花。卢仝没劲抱儿子,于是儿子大哭大闹,并且碰翻了他写字台上的墨汁,这些墨汁使得他的诗作以及藏书都搞得像涂鸦一样。作诗和藏书应该是卢仝最看重的两件事,儿子让他的心爱之物受了污损,他当然很生气,可是他还是不舍得打儿子。诗中还说,虽然到了中午,还是没米下锅,好在他喝了一碗热茶,精神上多少为之一振。

看来,卢家一边添人口一边饥肠辘辘,这样的矛盾日子至少让我想不明白。即使有了妻妾,卢仝在外面可能还有女人,他写过一首《有所思》: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心断绝,几千里。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卢仝说他醉到了美人家里,而后那美人弃他而去,这让他特别惆怅忧伤,当然了,在中国传统的概念中,都会按照屈原在《离骚》中的说法,把美人比喻为君王,所以卢仝的这首诗大多被后世解读为卢仝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却没有得到皇帝的赏识,这使得他空有治国安邦的本领而无所施,这让他很感悲伤。卢仝确实是一位志向远大之人,比如好友韩愈在《寄卢仝》一诗中写到:“先生抱材须大用,宰相未许终不仕。”看来韩愈也认为卢仝空怀治国安邦的本领,但却未得到有关部门的赏识。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撰《卢仝诗集》书牌,清光绪二十一年元和江氏据南宋陈道人本湖南使院影刻本,书牌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撰《卢仝诗集》卷首,清光绪二十一年元和江氏据南宋陈道人本湖南使院影刻本,卷首


尽管贫困,但卢仝还挺讲生活情趣,如前所说,虽然没有饭吃,但他喝了碗热茶给自己补充能量,而在历史上他却是以品茶著名,并且在业界还有很高的地位。陆羽被称为茶圣,而卢仝竟然被称为茶仙,诗歌界只有李、杜有这样崇高的封号,看来卢仝跟陆羽并称,已经被目之为品茶界的领军人物。在喝茶界,卢仝所写的一首诗《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特别有名: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据说,这首诗中从第一碗到第七碗的喝法特别传神地描绘出了喝茶的内在体验,只是这第七碗的一句——“七碗吃不得也”,被后世评论家贬之为实在不像诗。但这丝毫不影响喝茶界对他的推崇。日本诗僧高游外在《种茶谱略》一书中称:“茶种于神农,至唐陆羽著经,卢仝作歌,遍布海内外。”看来他在家里揭不开锅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的去细细品尝高雅的茶叶,不知道这算不算王勃所说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所以我对卢仝的生活状况虽然极具好奇心,但还是无法用自己的理解能力去还原他的生活场景。

不管多穷,都不会遮掩卢仝在中国诗史上的光芒。虽然他的诗歌流传至今者仅有一百多首,但他的诗歌却有着自己独特的面目,被严羽称之为“卢仝体”,《沧浪诗话·诗体》中说:“以人而论,则有苏李体……李商隐体、卢仝体。”虽然他独成一体,可是后世对他的诗歌风格却褒贬不一,比如明高棅在《唐诗品汇·总叙》中说:“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

高棅将卢仝与李贺并称,说他们诗作的特点是“鬼怪”,而清陈廷焯在《白玉斋词话》卷八中也同样将卢仝与李贺并长:“若香山之老妪可解,卢仝、长吉之牛鬼蛇神,贾岛之寒瘦,山谷之桀骜,虽各有一境,不学无害也。”只是陈廷焯把他二人称为牛鬼蛇神,在“文革”中这个词倒是很风行,不知道陈廷焯所用跟“文革”中的词意有否差异。而翁方纲在《石洲诗话》卷二中说:“韩门诸君子,除张文昌另是一种,自当别论,皇甫持正、李习之、崔斯立皆不以诗名。唯孟东野、李长吉、贾阆仙、卢玉川四家,倚仗笔力,自树旗帜。盖自中唐诸公渐趋平易,势不可无诸贤之撑起。然诗以温柔敦厚为教,必不可直以粗硬为之。此内唯长吉锦心绣口,上薄《风》、《骚》,不专以笔力支架为能。其余者,若玉川《月蚀》一篇,故自奇作;阆仙五律,亦多胜概。此外则如东野、玉川诸制,皆酸寒幽涩,令人不耐卒读。刘叉《冰柱》、《雪车》二诗,尤为粗直伧俚。而韩公独谓孟东野‘以其诗鸣’,则使人惑滋甚矣!”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撰《玉川子诗集》五卷附《勘伪表》一卷,民国十二年刻蓝印本,书牌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撰《玉川子诗集》五卷附《勘伪表》一卷,民国十二年刻蓝印本,卷首

翁方纲在此文中说的玉川,指的就是卢仝。他说孟郊、卢仝所作之诗“皆酸寒幽涩,令人不耐卒读”。但也有人夸赞卢仝之诗,比如同为翁方纲,在以上那段话中说卢仝有一篇诗叫《月蚀》,翁虽然认为卢仝的诗不好看,但他却认为这篇《月蚀》是“奇作”。而宋代的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一中对《月蚀》诗的价值谈得更具体:“古今诗人,以诗名世者,或只一句,或只一联,或只一篇,虽其余别有好诗,不专在此,然播传于后世,脍炙于人口者,终不出此矣,岂在多哉?如……并白乐天《琵琶行》、卢仝《月蚀诗》、杜牧之《华清宫诗》、石曼卿《筹笔驿诗》、郭功甫《尽山行》,皆篇长不录。凡此皆以一篇名世者,余今姑叙其梗概如此。”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现代印刷体的卢仝墓碑


胡仔说历代的诗人大多是用一句诗或一联诗,最多是一篇诗最为后人所称颂,但只有白居易的《琵琶行》、卢仝的《月蚀诗》等,虽然这些诗很长,但却整篇被后人称道,由此可见,卢仝的《月蚀》诗在胡仔眼中跟白居易的《琵琶行》可以等量齐观。而卢仝却作过两首《月蚀》诗,郑慧霞在《卢仝综论》中说:“《月蚀诗》在卢仝诗集中有两首,一首为歌行体,一首为五言古体。”其中五言古体的一首为:

东海出明月,清明照毫发。

朱弦初罢弹,金兔正奇绝。

三五与二八,此时光满时。

颇奈虾蟆儿,吞我芳桂枝。

我爱明镜洁,尔乃痕翳之。

尔且无六翮,焉得升天涯。

方寸有白刃,无由扬清辉。

如何万里光,遭尔小物欺。

却吐天汉中,良久素魄微。

日月尚如此,人情良可知。

这首诗读来倒是流畅正常,而受到后世夸赞的《月蚀诗》,其实是他的那首歌行体,然而这首诗太长了,全诗长达1727字,郑慧霞说:“《月蚀诗》比晚唐诗人韦庄《秦妇吟》诗多出61字,是目前所见到的唐诗中最长的一首。”故该诗只能做部分的摘引,这首诗的内容是写虾蟆精吞食月亮的故事,由此可见该诗的离奇。卢仝在这首诗里面使用了很多散文的句式,比如这一段:

恨汝时当食,藏头擫脑不肯食。

不当食,张唇哆嘴食不休。

食天之眼养逆命,安得上帝请汝刘!

呜呼!人养虎,被虎啮。天媚蟆,被蟆瞎。

乃知恩非类,一一自作孽。


卢仝:生涯身是梦,耽乐酒为乡(上)韦力撰


卢仝墓园全景


对于这种句式,郑慧霞认为:“这种句式,语气感情直露,如同直面虾蟆精而兴问罪之辞。既然是在想象中对虾蟆精进行责问,故措辞促迫不暇整饬,呈现出句式不齐的散文化倾向。”其实不仅如此,卢仝还在本诗内使用了从三字句、四字句一直到九字句、十字句:“玉川子又涕泗下,心祷再拜额榻砂土中。地上虮虱臣仝告诉帝天皇,臣心有铁一寸,可刳妖蟆痴肠。上天不为臣立梯磴,臣血肉身,无由飞上天,扬天光。封词付与小心风,颰排阊阖入紫宫。密迩玉几前擘坼,奏上臣仝顽愚胸。敢死横干天,代天谋其长。”这一段加上前面的那一段,卢仝从三字句到十字句排比式地予以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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