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他们有着异于常人的敏感,他们能用心底深处最微妙的颤动去感悟世事的无常,时光的易逝,人生的悲凉。那么,张爱玲无疑是其中的一个。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处处透着那种洞察世事后的酸楚与无奈。张爱玲笔下的世界是令人骇然的,那里未必有大悲大恸。但每个人却都被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摆布着,身不由己。那个世界,到处充斥着宿命的阴影。曼桢最终错过了世均,流苏却与柳原走到了一起。幸与不幸虽有差别,但到底不是她们所能左右,所能把握的。

  

  重逢的情景他想过多少回了,等到真的发生了,更想的完全不一样,说不上来的不是味儿心里老是恍恍惚惚的,走到弄堂里,天地全非,又小又远,像倒看望远镜一样。使他诧异的是外面天色还很亮。她憔悴多了。幸而她那微方的脸型,再瘦些也不会怎么走样。也幸而她不是跟从前一模一样,要不然一定是梦中相见,不是真的。

  《半生缘》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棗不问也罢!

  《倾城之恋》

  故事的最后,都拖着凄迷的影子,斜斜地射入人的心里,让人感觉真个“人生如梦”。

  

  与生俱来的纤细而脆弱的心灵,没落的贵族之家,坎坷的命运,这一切都造就了张爱玲独特的敏感气质。昔日的繁华,昔日的喧嚣,在张爱玲出世的时候,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成了在家人们嘴里追忆了千百遍,早已失去了新鲜感的“陈年往事”。

  这就好比是一出戏,戏文或许真的精彩,可张爱玲赶上的,只是戏班子收拾戏台,她只能从台下看客的议论中去幻想往日的急管繁弦、繁花似锦。

  

  “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既使是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这一年,张爱玲还不满八岁,生活还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磨难,大多数时候,小爱玲的生活还是温暖而愉快的,可不知为什么,张爱玲已经开始懂得人生是不能尽如人意的了。

  时间的流逝,是构成张爱玲小说悲凉主题的重要原因之一。

  感叹华年易逝,青春不再的思绪,中国古已有之。南唐后主李煜的一首《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南宋词人刘过的一首《唐多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便是对这种心绪的最好描写。张爱玲的笔下,时间是可怕的,它那样不动声色地缓缓流淌,却又不留余地地冲刷着往日的繁华景象,空余下繁华落尽后的落寞。当年繁华越盛,今时落寞愈甚。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金锁记》

  月亮尚且如此,人世又当如何呢——

  “曼桢道:‘世均。’她的声音也在颤抖。世均没作声,等着她说下去,自己根本哽住了没法开口。曼桢半晌方道:‘世均,我们回不去了。’”就是这平平淡淡的一句“回不去了”,饱含着多少心酸,多少泪水。隔了这么多年,曼桢与世均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真心,但知道了又如何?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他们又能如何?

  没有人能逃得开时间,就连鬼,也会“随着时间的进展渐渐消磨掉”(《中国人的宗教》)。鬼也逃不掉,何况是人?!

  

  张爱玲的小说、散文时时弥漫着时间的威胁。这种感觉直接来自于她的生活。她说:“出名要趁早啊!”(《传奇再版序》)这句话是对人生的不可持久的悲叹,这句话也指导着她的决定和行为。当年张爱玲刚开始走红之时,柯灵因觉得时局不清,曾劝她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况且当时替张爱玲拉场子的,很有些背景不干不净的报章杂志。出版了大量张爱玲作品的《杂志》即附属于以日本人为后台的《新中国报》。郑振铎曾建议张爱玲“写了文章,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付给稿费,等河清海晏再刊行。”

  张爱玲却没有接受建议,她看重的不是稿费,而是要出名,越快越好。

  

  这段日子的经历日后给张爱玲带来了许多非议。我们可能替她惋惜,她却未必后悔。张爱玲原本就是一个情感压倒理智的人。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不理会道义上的是与非。就像她和胡兰成的爱情与婚姻。她为此痛苦,却不后悔。

  在张爱玲的眼中,世界是不可相信的。什么天长地久,什么身前身后名,都只是一场可笑的骗局。

  谁又管得了以后呢?张爱玲要的,只是这一时,这一刻的飞扬的感受,完美的境界。这一点,她做到了。1943、44年的上海,是张爱玲的时代。 她 的代表作《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等都在这两年间相继发表。1943年11月发表的《金锁记》更是奠定了她在文坛的地位。如同一个传奇,她流传在沉闷的上海文坛;又似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寂寂的长夜。这一刻的张爱玲飞扬恣肆,至于今后怎样,张爱玲来不及去想,也懒得去想了……

  

  “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为什么?因为“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正因为不可待,才更要把握住现在,尽情挥洒快乐。张扬的背后,隐藏着的却仍是更浓更深的酸楚。

  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时间会将一切曾美好过的东西磨损得黯然无光。而这种磨损恰是张爱玲所无法忍受的。

  这样看来,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为可羡了。它们在短短的一春里尽情地酣足地在花间飞舞,一旦春尽花残,便爽爽快快地殉着春光化去,好像它们一生只是为了酣舞与享乐而来的,倒要痛快些。像人类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

  《迟暮》

  父母的不和与离异,在遗少式的父亲和刻薄的继母的屋檐下生活的种种不如意,从小就在张爱玲的心中打下了苍凉的底色,教会了她用怀疑的目光看待周围的一切。她眼中的人生归根结底是一场悲剧。

  

  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中国人的宗教》

  这其实就是张爱玲的人生观。她说自己是“一个人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人活在世上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无助。找不到一点点的安全感。“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到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霸王别姬》)凄美的微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开出最凄艳最端丽的花朵。柔弱的生命只有在行将落幕的时刻才抓住了一丝凭依。生命是短暂的,死亡确是永恒的。

  

  张爱玲也曾试图跳出时间,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描述小说中的一切。

  “我给你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你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茉莉香片》

  请你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

  《沉香屑 第一炉香》

  故事常常是这样开场。张爱玲在其中似乎只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平静地欣赏着故事中上演的悲欢离合。然后再不带感情地将这个故事转述给我们。

  就好像元稹《行宫》中所描绘的画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往事已然随风逝,昨日的轰轰烈烈已然褪色,成了他人的谈资,成了真正的”“故”事!

  戏是虚幻的,是脱离时间的概念而独立存在的。戏中的昨天与前天没有多大的区别;100年前与200前的故事更是可以理直气壮地同时上演。

  孙中山的遗像、“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同卿卿我我的“才子佳人”戏持守着各自的阵地,互不侵犯。(《华丽缘》)背景也是虚幻的,容不得现实的侵犯的。“那巨大的光筒,里面一蓬蓬着淡蓝色的灰尘——是一种听头装的日光,打开了放射下来,如梦如烟。……我再也说不清楚,戏台上照着点真的太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种凄哀。”(《华丽缘》)人更是虚幻的,没有重量的。“每个人都是几何学上的一个‘点’——只有地位,没有长度,宽度与厚度。整个的集会全是一点一点,虚线构成的图画。”(《华丽缘》)

  既然是别人的世界,是虚幻的故事,那就应当看开。然而,就真的能看开,能漠视吗?只怕张爱玲的努力是失败的。

  她的作品往往是以盛世的落幕,人世的乱离为背景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惜春之情在这种时代表现的分外的醒目。属于每个人的故事或许不同,主旨却是一致的:人生最终的虚无。而这一主旨,恰恰是张爱玲自身人生的体验。在她的作品中,她那个大家族的败落,她自身的遭际,总是若隐若现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虽然在生活中,张爱玲常常有意回避有关她的家庭的问题,甚至与她的弟弟也极少往来)。

  《创世纪》中的潆珠,简直就是在写张爱玲自己,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现实。故事或许是虚构的,心情却是自己的。偏偏张爱玲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追求完美,同时容不得瑕疵。她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就是张爱玲眼中的人世间。美好的东西确实存在,却永远也得不到。这种痛苦是深重的,挥也挥不掉的。既然不愿妥协,便只有承担,张爱玲义无返顾的选择了后者。

  时间就像是一碗白水,粗看并不起眼,却有着巨大的魔力:幸福就像一粒糖,一投入时间这碗水中,眨眼就不见的,抓都抓不住。辛酸悲苦却像是一旦变成了酒的水,越酿越醇,越酿越厚。那种滋味,哽在喉头,说不出又咽不下。

  谁都逃不开时间。玉镯随着七巧那骨瘦如柴的膀子往上推,一直推到了腋下。三十年前的好月亮,怕连梦都很难梦到了;当曼桢与世均再次面对面坐在一起,他们自己都在怀疑曾经的悲欢离合是前世发生的吧;薛仁贵终于回来了,可王宝钏早已不是十八年前的王宝钏了,再大的荣耀,也救不回十八年的光阴。

  这就是张爱玲笔下的时间,笔下的人生。不容置疑的悲凉,无可挽回的虚无。

  隔了这些年,我们读张爱玲,这层悲凉,又深了一层。

  文|闻韶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