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箫陌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王庄曾被称为文化村,那段日子很辉煌,也很短暂!

一九九二年,六艾大爷家出了王庄历史上的第一个中专生,是他家二妮儿枝。

六艾大爷蹲在门口,把一摞画满红勾勾的试卷裁成半个手掌宽的纸条儿,抽出一张,撒上自家的老烟叶子卷了一只喇叭筒递给来贺喜的村长。烟袋锅儿叼在嘴里半晌,讷讷的说,梁子这就高三了。

过了阵子,村里人都嘀咕,说枝不出门好些天了。

一九九三年,王庄考出去了第一个大学生,六艾大爷站在家门口挺直了腰板儿给人分纸烟卷,带过滤嘴的。

王庄终于在乡里扬眉吐气了,这个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几十年来头一回有了自己的大学生,梁子不再是六艾大爷家的娃,而是整个王庄的脸面。南坡上破祠堂改建的小学里挤满了热热闹闹读书的孩子,村长说,好好念书,长大了都是大学生,都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

四邻八庄都说,天气晴好的日子常看见王庄的家庙上空青烟袅袅,蜿蜒不散,青龙一般。在乡亲们的口中,王庄不再是王庄,成了镇子上有名的文化村。

一九九四年,出嫁的枝儿在新婚之夜跑回来,疯了。

一九九七年,梁子大学毕业,魔怔了。

一九九九年,六艾大爷从柿子树上摔下来破了头,还没到医院就咽了气。

冬天,家庙后面的合抱粗的老柿子树被雷劈了,枯焦的枝干举成硕大的火把,燃烧了半日。

一切都成了灰烬,包括王庄的辉煌文化史。

那年,十五岁的我站在王庄街口的石碾子上看六艾大爷的葬礼,也是埋葬了王庄辉煌的一场葬礼。

仿佛这就是王庄的历史,或者说,我听到看到的围绕着六艾大爷一家的兴衰就是王庄文化兴衰的缩影。

(一)

六艾大爷是外来户,送葬的队伍里除了来帮忙的村邻,就是六艾大娘和枝,孤零零的,很有些可怜。

“谁摔浆水罐?”主事的老村长看着披麻戴孝的六艾大娘和痴痴傻笑的枝。

“我上辈子造孽呀,他爹,这是上辈子造孽呀。”六艾大娘哆哆嗦嗦的抱起浆水罐,缓缓举过头顶。

“啪嚓——”浆水罐摔碎在路边的石头上,震得旁边傻笑的枝愣了愣,然后嚎啕大哭,孝布被她从头上扯下来扔在泥泞的地上。

周围的女人赶紧捡起来,手忙脚乱的给枝扎在头上,枝焦黄的头发就像路边的一蓬秋草,被雨打湿了,贴在肮脏的额头上。

六艾大娘的哭声游丝样,被这暮秋的风一吹,散了。

六艾大爷的薄木棺材被草草的埋在了村边南坡上,外来户是进不了王庄墓田的。

远远望去,一座孤坟与一大片墓碑对视着,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六艾大爷也是胆怯而孤寂的。坟头上的花圈不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了,在风里摇来晃去,破败不堪。

六艾大爷死了,儿子没给他送终。

十月,山上的柿子树落光了叶,挂起了红灯笼,只是这年月没人摘了,两毛钱一斤的柿子,还不够上树的人工钱,六十七岁的六艾大爷颤巍巍的踩着梯子上树摘柿子,一脚落空摔在了树下的青石板上,头上茶杯口大小的血窟窿。村子里的拖拉机绕着山路走了几十里,还没送到医院就咽气了,在六艾大娘的撕心裂肺的哭声里,六艾大爷又被拉了回来停在堂屋的门板上。

“梁子,你开门,你爹就在堂屋里停着,你给娘开门啊。”六艾大娘死命拍打着东厢房的门,一直到枯枝样的双手胀痛麻木。

东厢房里寂静无声。

堂屋里,六艾大爷停在一块门板上,僵冷的身体上还有未擦洗干净的血渍,半睁着的眼睛还在看着挂满了蜘蛛网的屋顶。

舍不得,一定是舍不得!村里人嘀咕着,叹息着,儿女还没成个人呢,老六艾这眼合不拢啊。

六艾大娘的哭声没有打破厢房里的寂静。

夜,深了。

“六艾家的,别哭了,明天还得给他叔下葬。”破旧的柴门开开合合,昏黄的灯影下,来帮忙的女人们劝着哭的颤巍巍六艾大娘。

东厢房的门悄悄打开条缝隙,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飞快的端起门槛上盛了两个干馍的碗,又倏地一下缩了回去!

门,关得严严实实。

秋天的夜风是冷的,吹得灵堂里的幡呼啦啦的翻着,仿佛一只看不清模样的大鸟在拍打着翅膀,六艾大娘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泪眼婆娑的望着着东厢房的门。

“嘻嘻,嘿嘿,娘,我饿了。”院子里的大门被推开了,蓬头垢面的女子推门进来,衣服上沾满了草叶子,嘴里还叼着半拉柿子。

“枝啊,你爹没了啊,你爹走了。”六艾大娘烧一把纸钱抹一把泪。

“爹好好的睡着,我饿,吃饭,吃馍馍喝面汤。”枝笑嘻嘻的过来围着灵床上停着的六艾大爷转了一圈,跳着脚对六艾大娘喊。

“吃吃,就知道吃,你们就是那饿死鬼投胎啊。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啊,我上辈子做了啥子孽哇。”六艾大娘佝偻着的身子猛然挺立起来,满头白发在风里凌乱成一个硕大的影子被火光投射在墙上,逼仄的厅堂被硕大的影子撑裂了,摇摇欲坠。

一只白碗从东厢房里飞出来,落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哐啷一声脆响,生生截断了六艾大娘的哭声。

枝悄悄蹲在院子里的暗影中咬着那半只柿子,淋漓的汁水顺着下巴跌落到赤裸的脚上。

东厢房里,死一般的沉寂。

“他爹呀,都说养儿防老,我们养的是两讨债鬼啊,老天爷,你给我的不是儿女,是讨债的,是这一辈子来要我们老两口命的讨债鬼啊……”六艾大娘呆呆坐在灵堂前,摸索着六艾大爷僵冷的手。

六艾大爷是上门女婿外来户,当兵退伍之后在王庄落户,穷的叮当响。他跟六艾大娘成亲的时候就是背着个黄挎包穿着那身没了领章的旧军装进门的。那时候的六艾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说家里爹娘都没了,王庄就是他的家。隔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叫梁子,两年后又生了个花儿似的女娃娃,村子里的人都说六艾好福气,儿女双全。

山坳坳里的王庄三十几户人家,村里的小学只有一名教师,三五个学生娃,村里人说,念个啥子书,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念书也没啥用,还是买只羊给娃娃放着,娃也长,羊也生,不耽误娃娃娶媳妇。外地人路过王庄的时候,就会看见漫山遍野的羊群和大小不一的放羊娃把鞭子甩得啪啪响,震得荒凉的山脊一颤一颤的。

梁子从小就灵透,三岁就知道拿着小石子儿在地上写字,写的就是家家户户门外贴的对联上的春回大地,幸福人家。字迹歪歪扭扭,但是笔画一笔都不少,村里的老少爷们都说要是在古代这娃娃早晚得是个状元。六艾大爷下地的时候就牵着梁子的小手走一路念叨一路,没多久,整条街筒子里褪色的门联上的字,梁子就都认识了。

梁子六岁,六艾大爷不买羊,而是买了书本装在他那个黄书包里给梁子背在肩膀上。他说,梁子,你得上学,你是状元的料啊,你不能放羊。少言寡言的的孩子每天下了学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吃饭都得六艾大娘送进去。村里的孩子不跟梁子玩,女人用筷子头儿点着自家的娃的秃脑门说,人家梁子是考大学的料子,别耽误人家娃学习。

小学五年,梁子的卷子上都是鲜红鲜红的100分。拿回卷子,六艾大娘郑重其事的锁进那口结婚的大箱子里,然后在灶屋里点火,小铁勺子里滴上几滴豆油炒个焦黄的鸡蛋给梁子塞到嘴巴里。这个时候,枝就在门槛上瞪着眼看,嘴里吮着自己的大拇哥。学期末,六艾大爷喜滋滋的穿上那身压箱底的绿军装去开家长会,五年级开完了,再去三年级的教室,短短几十米的路,硬生生给六艾大爷走的威风凛凛,走成了村头的老戏台子,一步一个鼓点。黄军装的风纪扣严严实实,大夏天的,汗水顺着黑红的脸膛一直淌,再顺着后脖颈流下来,慢慢的在前胸后背晕染出碗口大小的汗渍,日久天长,那两处的颜色都格外淡,远远看去就像是前胸背后摞着两补丁。

枝也出息,四岁就拿着哥哥的旧课本看,梁子写作业读课文她就在一边仔细的看认真的听。家里那几扇破旧的门板上都被枝用烧锅做饭的木柴写满了横七竖八的字。邻居家的翠花婶子逗她说,你个小丫头写字干啥?枝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说,认字多了学习好,就有炒鸡蛋吃。六艾大娘就笑着拿着拽拽枝头顶上的丫角辫子,你个馋猫,就知道吃。

弯腰驼背的老村长说,六艾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俩娃娃有出息,是大学生的苗子。

堂屋里的南墙是梁子的奖状,北墙是枝的奖状,六艾大娘夜里睡不着觉就拿着拳头捣着六艾大爷干瘦的脊梁喜滋滋的说,这俩娃娃飙着劲儿呢。六艾大爷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锅说,可惜啊,枝是个女娃。

十五岁的梁子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第一个学期就拿了全县第一名。县里要颁奖哩,六艾大爷找出那身绿军装却发现衣裳的前胸后背都沤烂了,用手指头一戳,丝丝缕缕的断成一个个指肚儿大小的洞洞。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的梁子说,爹,等我大学毕业,我给你买一身毛料的衣裳,人家城里人都穿那个。

家长会之后,六艾大爷坐在灯影里对六艾大娘说,梁子他班主任说咱县里这几年还没有个上北大的,咱梁子是那块料,得重点培养。明儿个去买只羊,让枝下了学去放,城里娃都兴喝奶,补脑子。

六艾大娘继续往东厢房里送饭,轻手轻脚的仿佛怕踩了脚下的树叶子,她说,这妮子的耳朵比他哥还灵。

枝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装上一根甩起来啪啪响的羊鞭,放了学就赶着羊去南坡,手里攥着课本。六艾大爷的烟袋里的烟丝换成了晒干的柿子叶,他说年成好,烟叶子一斤涨了三毛钱。

“娘,吃饭,我要吃馍!”枝吃完了柿子伸着长腿坐在六艾大娘跟前的台阶上,把头在在身后的墙上咕咚咕咚的碰着,仿佛一只没有熟透的西瓜。

“吃,吃吧,吃了你爹的打狗饼。”六艾大娘干瘦的手从台阶上摸了一个半生不熟的圆饼塞给枝。日子咋就这样快,如果当初让枝也上了学,是不是就疯不了?梁子也不会魔怔了,那他们家老六艾就不会这样躺在门板上了吧?!

夜风很凉,东厢房里静悄悄的。

六艾大娘又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旧的泪痕还在,新的泪水又流下来,擦不干抹不掉。

(二)

梁子高二那年,枝中考,老师说这女娃跟他哥哥一样,上个县一中没问题。

枝说不上高中上中专,毕了业就挣钱。

八月,六艾大爷家里喜气洋洋,枝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校,老师说师范学校不花钱,都是国家出钱。拿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在学校补课的梁子也回来了,还给枝带回来一只红色塑料发卡。吃饭的时候他看着枝的录取通知书,皱着淡淡的眉毛说师范类今年开始交学费了,一学期2600。

咕咚一声,六艾大爷的烟袋锅从炕沿上掉到地上,砸碎了那只常年腌萝卜樱子白菜根的咸菜坛子,漆黑的卤水流了一地,一股子发霉的咸菜味儿呛得跟前的六艾大娘直抹眼睛。枝愣了愣,端着的饭碗悄悄地走进了东厢房。

晚上,六艾大爷抽着卷烟坐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风来,柿子树的叶子刷刷的响,仿佛一只一只的小巴掌活泼泼的鼓掌。

“他娘,你说,这一年下来就是五千多块钱,三年的学费就是一万五啊。”

“今年的玉米旱了,没啥收成。去,立秋了这蚊子咋还那么牙尖嘴利的。”六艾大娘蹙着眉毛一巴掌一巴掌的拍在裸露在外的胳膊上、脖颈上,啪啪作响。

“上个月前街老三家的月儿定亲,彩礼六六大顺。”六艾大娘燃了一坨艾草在院子里,带着药香的烟雾顺着风钻进了东厢房窗子的缝隙里,传来几声细碎的咳嗽声。

“明年梁子就得上大学,他班主任说了,咱梁子可是北大的苗子。”六艾大爷狠狠地吸了几口剩下的烟丝,把烟袋锅在鞋底子上疾一下缓一下的敲着,杂乱无章。

“枝过了年就是十六了,不早了,睡吧!”六艾大娘手上的艾草绳子烧成了一堆灰烬,天,不早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村里人说,六艾大爷家的枝病倒了。

日子一晃就秋天了,六艾大爷摘柿子,村里人看见枝跟她娘拖着竹筐子跟在后面,蜡黄的小脸上是一种说不出什么味儿的笑,走起路来一跌一撞的。

“娃病了,在家养养。”六艾大爷对人的说,牙疼似的一个劲的往嘴里吸溜气。

第二年梁子高考,没有考上北大,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老师说,虽然不是北大,在全国排名也数得着的,这也是县里头一份,在以前这就是要进京的状元。县里给送来一个写着五千元的大信封子,六艾大爷和梁子还举着拍了照。村长说,梁子他爹上报了,这在咱村还是头一个啊,老六艾家的祖坟上冒青烟了。

六艾大爷卖了家里的玉米麦子豆子芝麻,还杀了一头喂了大半年的猪,全村人吃了一顿猪肉豆腐白菜的流水席。那天,枝在灶下烧了一天的火,头发上沾满了细碎的秸秆叶子。

梁子上大学,全村人都站在村口看着梁子坐上县里来的小车。村长说,县里的领导说了,这是咱全县的骄傲,梁子就是咱们的脸。六艾大娘在村口用衣袖抹着眼睛,身边站着沉默的枝,青黄色的小脸上挂着茫然的笑。

仿佛才想起来,村长一边走一边小声,咦,枝咋没去上学哩?这娃娃脸色恁差,看来病得不轻快。

秋收结束了,镇子上做媒的七奶奶开始往六艾大爷家串门,说枝有文化,有文化的女娃子就是听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七奶奶踮着小脚笑嘻嘻的进门,捂着头一瘸一拐的出门。

门里,枝铁青着脸倚着门框直哆嗦,手里握着烧火棍。

寒假,梁子回来了,枝从东厢房里搬了出来。

枝要成亲了,新崭崭的八千八的彩礼钱在桌子上摞了一大堆,昏暗的屋子熠熠生辉。踮着小脚的七奶奶说,这娃有福气,人家说就想找个识文断字的,看咱家枝长的秀气,过去就是伺候男人,别的也不用管,过了年生个娃这一辈子可就不用愁了。六艾大娘紧紧地抓着枝的一只手,枝笑嘻嘻的坐在床沿上,一下一下的敲着锅台上的葫芦瓢。

夜里,六艾大爷说,人家家里有钱,要不是不能走路,人家找咱娃做什么呢。

枝儿成亲了,穿一身大红裙子,盘着发髻插了大红的花儿,搽了胭脂抹了粉儿,被七奶奶送上小轿车跟前。新郎坐在乌黑锃亮的小轿车里,没有下来,从车窗里露出一张白皙的刮骨脸,咧着紫黑的嘴唇笑着说,文化人长得就是俊,八千八值了。

穿着大红衣裳的枝在成亲的当天夜里从镇子上跑了回来,脚上的鞋子都跑掉了。后来,听说枝在新婚之夜把新郎打得头破血流,那人是个瘫子。

枝疯了!

枝开始往外跑,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野地里转悠,在大街上转悠,大声念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六艾大娘夜里也不睡觉了,用破旧的衣袖擦着冻得红红的鼻子说,娃,还没成个人啊。霜降那天,人们在棒子秸秆堆里看到赤裸着身子的枝抱着一个干瘪的馒头费力的啃着,身边是撕得破碎的的衣裳。

老村长说,造孽呀!

村里的女人们说,这女娃子毁了,还不如从小就不念书。

疯了的枝被关在家里。六艾大爷到处给人烤烟叶子,身子佝偻的越发的矮了一头。六艾大娘天天坐在门口给人染线,两只干枯的大手被染成了靛蓝色,在冬天皴裂的全都是血口子。镇子上的瘫子爹娘会定期来把六艾大娘的钱取走,说梁子念书的钱就是枝的彩礼钱,枝也不用回去了,但是彩礼钱得赔。六艾大娘一边流泪一边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染布,染缸里映出那张白发苍苍的脸,在蓝汪汪的水里仿佛生了一层翳。

(三)

明天,六艾大爷要下葬了,东厢房的门依然紧闭。

哭哑了嗓子的六艾大娘哆哆嗦嗦的端了一盆水给六艾大爷擦净身子,穿上一套崭新的中山装,那还是梁子大学时候用奖学金买的。

“老头子,你就这么走了,你走了还是个家吗,养孩子,养孩子,我这是上辈子造了啥孽啊。”

扔一把纸钱,火盆里腾起半尺高的火苗,映着六艾大娘肿大痴肥的脸。

夜风吹起地上纸灰,纷纷扬扬,枝笑嘻嘻的伸手去抓那些蝴蝶般的影子。

东厢房的门打开一条缝,从那些浓稠的看不清的黑暗里嗖的一声飞出一本书,落在六艾大娘的跟前,砸起的纸灰扑了她满头满脸。

六艾大娘伸手抹了一把泪,蹒跚的站起来,从锅里盛了一碗凉透了的菜,在菜碗上放了两个馍,慢慢挪到东厢房的门口,把碗放下,在门上叩了几下。

梁子啊,就是家里的顶梁柱,那些个还没到来的好日子就等着梁子去实现,熬吧,熬上三年就成公家人了。多少个睡不着的夜里,六艾大爷梦呓般的跟六艾大娘念叨着。

梁子很少回家,他说回家的路费就够他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那点奖学金还得省着买书。过年回来的时候也是沉着脸微微仰着头,走在街上见了谁都是一副冷面孔。村长说这娃娃面冷,早晚是个吃公家饭的人。

梁子大学毕业,枝疯了四年。

村里人说,老天爷算是开眼,梁子上着学就赚大钱,这毕了业可就是国家干部了。见了老六艾,村里的爷们都会笑着说,以后你就享福了,你家梁子就是国家干部了。

六艾大爷穿着簇新的中山装去把梁子从省城接回来,说是分到了镇上的粮所,就等着通知上班了。中山装是梁子的奖学金买的,毛料的。六艾大爷昂着干瘦的脑门给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发了一路子的哈德门香烟,六艾大娘坐在门口的染缸后面不停的抹眼泪,抹一把泪,笑着撩起衣襟擦擦手,一直到把灰白色的褂子擦得一块青蓝一块浅蓝,仿佛酷夏那阴雨不定的天。

八月半,玉米晒红缨,梁子上班的通知还没来,路上遇见老少爷们,六艾大爷咧着嘴尴尬的笑着。村人就说,再等等,再等等,你看,这棒子还在地里呢,不慌,粮所粮所,不到忙的时候咋能上班。

国庆节,一堆一堆金黄的玉米堆满了场院,大队里的电灯照的大院子通明透亮,成熟的玉米味道厚实而浓郁,六艾大爷蹲在硕大的玉米堆后面悄悄的剥玉米,疯癫了的枝也坐在白花花的玉米皮中剥玉米,柔然的玉米皮皮就像一团一团云,裹着穿了大红衣裳的枝,就像要出嫁的新嫁娘。

转眼就是腊月门了,庄稼都进了仓,小麦也长出绿油油的麦苗儿,可是粮食局还没有通知来。梁子白天不出门,晚上才出门转悠一会儿,见了人不说话,长长的头发盖着眉眼,只是溜着墙根走。

“六艾呀,装个提包去乡里给娃娃问问吧,光等着也不是个事啊。”在街头晒太阳的时候,老村长抽着烟袋对呆坐在门槛上的六艾大爷说,从兜里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悄悄递过来,“娃娃念书不容易,咱村里的娃娃念书的少,去问问吧,装个提包去给娃问问吧。”一阵风来,屋檐上积下的薄雪簌簌的落下来,快过年了。

六艾大爷又穿着崭新的中山装,提着鼓囊囊的提包,在镇子上的粮所门外徘徊了一上午。门卫说,找人就赶紧进去,这是政府的大门,闲杂人等不能乱转悠。六艾大爷哈着腰笑着递给门卫一根烟,大前门。

傍晚回来的时候,六艾大爷满面笑容的来到村长家,遇上好人了,政府说过了年就上班,咱梁子是大学生,当年的状元,不用问,过了年就上班,你看,提包也没要,这点心给您老留着吃吧。

鞭炮响完,年也过完了,正月十五的饺子也吃了,可是梁子还没上班。

村长摇着头说,镇长的外甥在粮所上班了,年前就上班了,说从今年开始就是啥子双向选择,状元也得自己找工作了,这世道,说变就变了。

梁子把自己关在东厢房里不出门,枝却不着家。

村里人说,念书啊,造孽啊。

(四)

六艾大娘抓一把纸钱扔进火盆里,哭嚎着,儿女双全,这是造孽啊,我上辈子造孽啊。

秋风冷,秋雨凉。

六艾大娘穿着一身麻布衣坐在堂屋的地上,长长的孝布一直拖到脚踝,被泥浆染成了肮脏的黄色。

枝也穿着一身白色麻布衣,淋漓的泥水满身都是,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灰黄色小脸上。她呆呆的坐在六艾大娘的身后,不时笑嘻嘻的说,下雨了。

东厢房的门敞开一条缝,一只白色的碗飞出来,落在门外的台阶上,摔得粉碎。

门外的几个看完了出丧的女人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得回家生个火盆。

初春,山坡上放羊的娃娃仿佛多了,然后王庄好多年没有高中生,村里的男娃丫头上完初中的都没有几个。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姥姥一边裁剪刚染好的棉布做衣裳一边说,丫头啊,好好念书。

大学毕业,而后是结婚生子,我带着孩子回王庄,在老街上看见六艾大娘坐在门口染线,那双手靛蓝靛蓝的。她看到我带着三岁的儿子,会停下手中的活儿摸摸儿子的小脑瓜,慢慢的说,要是枝好好的,孩子也得这样大了。说完撩起前襟擦着深陷的眼窝。

三年前,枝走失了。

梁子还是没有走出那间低矮的东厢,隔着黝黑的窗,我什么都看不见。

(图片来自于网络)

顾问:朱鹰、邹开歧

主编:姚小红

编辑:洪与、邹舟、杨玲、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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