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湖北作家黄凌友情供稿

那日,应麦子之邀,给她的新宅“暖房”。

天幕挂了黑光,一群人声嘶力竭后准备散伙。我醉熏熏的从厕所冲出来后,发现几对小情侣早已满嘴胡话、勾肩搭背,遁没了影。

新宅地处“荒山野岭之巅”,城市未来“贝弗利”。我放出暧昧之光,希望能被收留一晚,只可惜,麦子脚一勾门,把我旋到了门外。

酒壮怂人胆,我一扭头挺身出了院子。

黑灯瞎火不知走了多久,竟看到个类似《千人斩》中那个鬼怪拥塞的小店,门口挂了两个长及地面的幌子,打的墙壁哐哐铛铛的响。奇怪的是,我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啊,突然想到聊斋里的狐仙,水袖一甩就搭好一处水榭楼台。顿时,鼻尖沁出一丝寒意,我使劲拽着邦尼兔包,酒醒了。

这鬼屋,像是蹲在路边的 斯芬克司, 就在我踌躇不前时,一个 “人”或别的什么出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头”,我吓的尖叫:“我的妈呀,鬼呀!”

三更半夜,别一惊一乍的。说完,竟将提在手里的“头”戴到了——头上。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头盔,那两个幌子是小店的仿古木门,被风吹的左右晃荡,而那个被我误会不是人的人,正在关店门。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胆够大啊。他上了一辆侉子。

我带你一程吧,这个点上,可没车子等你了,看你个姑娘家,我就当发发善心。

见我不答话,他强行把我拽上了车,把头上的盔扒了下来,不客气的扣在我头上。

嘿,这人,你这东西干净吗?我把邦尼兔里的防狼水攥在手里,心想,如果他敢路上不规矩,就甭怪我不客气。

侉子在我家附近停了。我赶紧跳车,呼呼往家跑,他在后面大声叫喊,我就当没听见,关了房门才发现,那顶盔还在我头上。

隔天,我找到小店去还头盔。终于明白了,为何我去的时候没看到小店?原来那天我糊里糊涂从相反的方向下了山。

呦,看谁来了,搭了人的车,不说声谢谢也就算了,临了,还顺走一头盔。看他满嘴不着调,我真后悔来还他的东西。

拿走你的头盔是我不对,但你开黑店坑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怎么说话的,我怎么开黑店坑人了?

正经店能开在这吗,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

看来你是来踢馆的纳!

见他气呼呼的样,倒引起了我的兴趣,呵呵一笑,道了声:不敢。在他店里左看右看。全是些古物件,窗棂被擦的泛油光,熏炉在一边燃着,收拾的还算干净,对他有了一分好感。

东边两把官帽椅,西边两把玫瑰椅,那官帽椅踏脚的杆子中间明显比两头薄,一看就使了许多年 ,泛着铜绿的铺首,斑驳晦暗的牌匾,正对着店门的一个多宝格上,看似有只仿汝窑的水仙盆,那大 柜台也不知是多少掌柜伙计趴过的地方,台面大概是受损了,被他镶了块玻璃当展示柜,里头零零碎碎, 横七竖八,稀奇古怪的东西放的到处都是。

我把下巴搁在上面,仔细的过目,还真看上了一件。红色的小盒子,上面雕满了栀子花纹,没错,这是件剔红。

当我问及这件剔红的价格后,傻了眼,确认无疑这真是家黑店。

你这是真的吗?我无限爱慕的里外摩挲着小盒子。

当然了,正宗大明朝剔红。他一把夺过盒子,看你几几缩缩的样子,肯定买不起。

我怒了,这个人嘴巴也太不长德行,好感顿消,眼睛一提溜,一个报复性的计划破壳而出。

没几天,我就把学院里教历史,且对古董颇有研究的“口水”张教授“请”到了他的小店,就为了教训一下那个不知天高的小子。张教授听说有个“刚入行,资历浅薄的小辈,亟待有机会跪求指点一二”时,当时就答应了。

“非攻古物店”,这个名字取的倒有点意思,像,像是读过几年书的。张教授扶着叉腰肌在店门口开始了指点。

我没舍得花钱坐的士,一路从公交车站走过来,把老头累的直喘粗气。

非攻是我的名字,看来我父母还有点文化。他捂着嘴皮笑肉不笑。

原来,他叫非攻。

张教授见他这么不虔诚的态度,马上像打了鸡血一般,本着育人子弟的原则,在小店里挥斥方遒,整整激越了两个小时,从上古的北京人头盖骨,到清末的粉彩鼻烟壶,听的我俩一个劲的擦汗,最后,非攻恭恭敬敬的给教授端了杯普洱。张教授捻着茶盖,说:今天就到这吧,李演豆,有时间把笔记整理一下交给我。

啊!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临走,非攻拉着我做了个意想不到的邀请,他希望我去他的小店帮忙。

为什么要找我?

你来了不就可以天天见那只剔红了。

没钱我可不干,卖古董可是个技术活。

成,我付你钱,但你得保证我不在的时候来看店。

随时。

这样,我认识了非攻,知道他平时就是靠倒卖古董过活,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挣个好几万,但转手又不知被他花在哪了,悖入悖出也没攒下几个子,所有的家当都在小店里摆着。

碰到谈的来的买家,他会半卖半送,不懂行的人,爱答不理,再多说半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他就能轰人出门。永远是一双老北京布鞋,下雨时才换上阿迪达斯,总喜欢摆弄他那十几片钧瓷,心情好时弄来一小段沉香,削成屑,点上半炉。

他就像是某个八旗子弟,岁月的刀斧,时代的烙印,都忘了在他身上动手脚。这家敝店远离市井尘嚣,生意都是熟客介绍的,而他又不懂得生意人的“和气生财”,总之是惨淡经营,每况愈下。用他的话说:生意好坏没关系,图一乐呵。我给他取了个外号——“败家子”,但人八旗子弟世家大业有得一败,他有什么啊,青春大概是他最能挥霍的了。

当我感觉和他很熟了,就每隔个几日,缠着他买剔红盒子,他总是手一摆,不卖,镇店之宝。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我不怎么好的人,竟让我喜欢上了。

我知道,他身上脱俗的处世格调,古色古香的气质品味吸引了我。他坐在窗棂下看书的样子好看极了,修长匀称的手指,洁白妥帖的衬衫,半窗阳光洒在身上,不多不少,正好在他脸上印出完美的弧度。

你图他什么呀?麦子惊闻噩耗,忙拿望远镜鸟瞰山脚的小店,想当老板娘啊,这店不太可能撑得起老板娘的范儿,他追你了?

没有,他大概不喜欢我这样的吧 ……

我仔细藏好自己的爪子,再到小店来时,身上是一套裙子,心想,他这样的人,大概只会喜欢如天青色瓷器般的淑女吧。不敢穿太高的鞋,怕勾勒出的曲线,曝露了勾引他的心思。

你怎么才来啊,赶紧的,跟我去取个货。

非攻说完,上下打量了我的一身,呦,今天看起来怎么怪怪的。

关门拉我上了侉子。一路风驰电掣,尘飞土扬,脸被吹成了一碗黑芝麻糊,再没有比这更烂的路了,有几次差点把我从车斗子里弹出去,我感觉再不停下来就要半身不遂时,车停了。

是一件定窑的白碗,银货两讫,我们刚出院子,后面又进去一人,那人晚来了一步。

非攻吩咐我抱好白瓷碗,揶揄说,别光顾着搂裙子,回头摔了碗。

他是一天不拿话噎我就不行,骑一破侉子还 “一日看尽长安花” 的得意,我心疼刚买的裙子,这一路从优雅直奔休闲。

你想把这侉子升级成了 Q7 ,也别拿我当人肉减震呀,今天这可算是加班,你得付酬。

今这裙子,是穿给我看的吧,还不错,要是腰身再细点就好了,本王也好细腰这口。非攻嘿嘿的憋着一脸坏笑。

啊,呸!

再看非攻时,觉得他有点人格分裂,安静的时候像个头顶光环的天使,不安分时像招猫斗狗的二流子。

而我就更分裂了,不知为什么,我在紧张的考研时刻,还会答应去他的小店,只是这次的时间真的很长。

他说要去趟西藏,有人在等着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走了。到底是什么人在等他,不得而知。

说真的在接到他递给我的钥匙时,我还真被他小小的感动了一把,怎么说我们也只是萍水相逢,虽然我不是坏人,但没准我也会抵抗不了诱惑,但他信任我,这坚定了我绝不能起贪念的决心。

但只一瞬间,我这个感动就破裂了,他把最值钱的带走了——明代剔红。留给我的是欠了我两个月工钱的白条,以及随时奉买主之命到小店来做买卖的手机。

虽然有些失望,但我还是如武大郎般早收摊子早回家,老实本分的等他回来,但后面的事情让我十分后悔认识非攻。

先是水电费、门前三包清运费、电话费等各色清单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我卖了一个古钟,总算了付清了账单。

然而,这只是噩梦开始。

还没有等我喘口气,小店的房东来了,说好久都没有见到非攻了,问他是不是把店转给了我,还说转让店面是违法的,当初合同上是这样约法三章的。我里外解释了一遍,房东还不放心,让我把非攻欠下的三月房租再加三月预付房租,一共半年的房钱一次性交清才能继续经营。

我打电话给非攻,里头说: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忽然想起他的手机已经给了我。

为这事,我好久都没敢再去小店。一想到非攻此刻不知和什么人在一起,就有些落寞。

一日早起开门,房东的大脸伸了进来,他竟然找到了我家里!为了不让家里人受到骚扰,我开始着急凑房租。

好歹小店还有货不是,把心一横,暗自道:非攻,这可怨不得我了。

租了辆福田大卡,扛起那几件笨重的椅子,在古物一条街放血大甩卖。别说,那几套桌椅板凳卖的还挺快,我掐指一算,觉得六个月房租够了,就鸣金收兵,把剩下的装车回家。

房东笑嘻嘻的吐着唾沫数钱,一边说着:您慢用,一边退了出去。

正在我为自己的经商头脑自鸣得意时,几个穿布衣的黑脸大汉冲了进来,我一看清一色的老北京布鞋。

听说你把非攻家的东西都糟蹋贱卖了?为首的凶神恶煞的问我。

我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赶紧拨打 110 。

几个人见我报警,就没再纠缠,走时放了句狠话:这事可不能就这么完了,损失得和你好好算算。

当我告诉麦子时,她大惊失色的说,这一开始就是个骗局,你已经上连环套了啊!

听的我冷汗森森,似乎已经看到报上写着:某高校女生被一诈骗团伙骗取高额钱财。我马上关了非攻的手机,可不敢再去那小店了。

非攻这么久连一通电话也没有,让我有点伤心,再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不敢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敲诈事件并没有发生。我在恐惧中战战兢兢过了三个月后,非攻回来了,来寻他的手机和钥匙。

只有手机、钥匙,没有别的?我小心翼翼的问他。

你还想把你的什么给我?他歪着头,眯着眼睛看我。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还算有良心没有问那些被我卖掉的东西。只是他瘦了,看着让人心疼。可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个可以帮他看店的人。

我有几个朋友,他们来找过你?你别怕,他们长的难看,但心眼好 ……

你别再来找我了,我,我要考试了。我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说完有些难过,再见了,非攻,这个邪恶又脱俗的人。

他默默的盯着我看了几秒,但我却能感觉他问了我无数次:为什么?他鼻子红了,眼睛里有闪动,却没有玩世不恭。大概是想到了答案,扭头走了,还是那个破旧的侉子。

突然间,我有些怀念和他一起坐在侉子上的日子,但我知道能永远跟着这个“败家子”一起挥霍青春的,不是我。

我交友,吃饭,淘宝,生活依旧,只是心里少了半窗阳光。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装的是那个明代剔红盒子,还有非攻写的一封信。

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看邮包,是从西藏的墨脱寄来的,时间是两个月前。

信中非攻说他父母都是援藏教师,不幸在事故中遇难,葬在了墨脱。国家一次性给他们家的补助成了非攻小店的启动资金。店里赚的钱差不多都捐给了墨脱的学校,他每年都要去那给父母扫墓,也会在那支教几个月。明白了,这些就是等他的人。

而这事太像电影,他当着我的面难以启齿。

非攻带走剔红盒子就是为了给我个惊喜,他要把这个盒子当定情物送给我,而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墨脱市,通讯又太迟缓,寄包裹的人都回来了,包裹还没有寄到。

天啊,那天我拒绝他不亚于是风刀霜剑。可是他怎么不责怪我收了剔红不给个说法呢?

心里的那半窗阳光又洋溢在了脸上,小小的幸福全都被剔红收藏好了,这个爱情的小天使,将会把我的心意带给那“败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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