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杭州保姆縱火案被害人林生斌:把妻兒文在背上,不想扮演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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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杭州的林生斌一家人,又度過了一個不好過的節日。2017年6月,保姆莫煥晶的縱火帶走了他的妻子和3個孩子,之後連續兩個春節,他和父母沒有再回福建老家。他曾經喜歡過節,如今卻害怕,“對我而言,這是‘劫’日。人生太短,思念太長。”

36歲以前,林生斌的人生算得上平順,他出身底層,喫過苦,憑藉勤奮和機遇,成爲城市的新富階層,慢慢建立起理想的生活。但是大火摧毀了他的人生,也使每一箇中國家庭心有慼慼。

2018年6月,莫煥晶被執行死刑,接下來是對陣綠城物業等方面的民事訴訟。失去至親的痛苦仍然炙烤着林生斌,一年多來,他在學習如何在痛楚中生活下去。故事硬核的作者在2018年年末兩度探訪他,令人觸動的是,他從未變得麻木,始終守候着逝者。他相信他們仍然在一起。

撰文 | 姚璐

遲到的快遞

林生斌在辦公室坐下,先點菸。抽菸是這一年半纔有的習慣,煙癮卻很重了。然後準備泡茶,我小心翼翼地尋找話題,你喜歡喝茶?他夾着燙好的茶杯遞過來,一個青釉蓮花狀的小杯子,“這是小貞買的,她知道我喜歡喝茶”。

“她淘到一些好看的杯子,都會買了放書房,還好這些杯子我當時拿到公司來了。”他表情很淡,讓人看不出悲喜。頭髮也齊整,衣着也齊整,頹唐感是從更深處散發出來的。妻子朱小貞和他們的三個孩子林檉一、林臻婭、林青潼在2017年6月22日的一場大火之後喪生,他成爲全國知名的“保姆縱火案”的當事人“林爸爸”。他和這幾個小杯子,是這場悲劇的倖存者。

事情過去一年半,關於失去的提醒仍然無處不在。我們見面的當晚,他收到物業短信,提醒他有包裹。藍色錢江的房子燒得焦黑,他早已和父母在別的小區另租房子居住。也許是網友寄來的禮物,他於是請人去取。包裹拆開,是2017年7、8、9、10四個月的四份雜誌,分別是《十萬個爲什麼》《環球少年地理》《博物》和《旅行家》。他很快反應過來,是小貞訂的。妻子一直給三個孩子訂閱不同的讀物,《旅行家》則是給自己的。6月出了事,往後幾個月的雜誌積壓在物業,大約剛剛被清理出來。

第二天,我們帶着雜誌去陵園。繞上山,這塊墓地是整個陵園最漂亮的一座。四塊墓碑抵成十字,刻着“今生緣淺,來世再續”。每個孩子的墓碑上擺着他們喜歡的東西,10歲的檉一喜歡地球儀,6歲的潼潼喜歡叮噹貓,8歲的陽陽(臻婭)是愛美的小姑娘,墓碑上有旋轉木馬和梳子。他常來這裏待着,那時萬聖節剛過去不久,柵欄上細心地纏着南瓜燈。

他把墓地上東倒西歪的小玩具一一擺齊,又除了草,把雜誌一本一本攤開,跟他們說起了話:

“小貞,昨天晚上剛剛拿到。帶過來給你們,一會兒燒給你們。”

“檉一,媽媽買給你的書收到了。雖然說遲到了,爸爸今天給你帶過來。”

“陽陽,爸爸這個燒給你。”

“潼潼,《十萬個爲什麼》給你的。有什麼不懂的,媽媽姐姐會告訴你的。”

都是四份,他以前出差也是這樣,帶禮物都帶四份。有時他深夜回來,孩子們都強撐着不睡覺,因爲知道有禮物。他是杭州的服裝商人,事發時正在廣州出差,頭天夜裏還在和妻子發微信,第二天清晨得到消息飛回來時,在太平間見到妻兒,包裏還帶着給檉一的指尖陀螺。

強烈的悲傷炙烤着他,最難熬的是夜晚,白天嘈雜,注意力可以被分散,到了夜晚,他只能面對自己。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朋友們輪流守着,他熬不住會睡一兩個小時,然後突然從牀上彈起來,發出一種淒厲的乾嚎。“那就只能先抱住,抱一會,過一會好了就好了。”他的朋友周雲峯說。

以前總覺得時間過得很快,要忙工作,要出差。在家裏的日子,晚上帶孩子們出去散步,回來一個一個洗澡,睡前讀故事,然後和小貞聊聊天,有時兩人喝一點紅酒,有時聽小貞彈琴,一天就過去了。現在他的時間變得很長很長。事情過去這麼久,夜裏依然很難入睡,他常常喝酒,醉酒帶來的睡意並不持久,總是凌晨三四點驚醒,一個人枯坐在客廳抽菸。他因此看了很多書和電影,最觸動的是餘華的《活着》。他看着福貴在漫長的人生中,失去有慶、失去家珍、失去鳳霞、失去二喜、失去苦根,剩下他一個,“看到最後寫到他在孤零零的墳上看着,因爲他們都(葬)在一起”,他哭了起來。

靈媒和刺青

我們開車路過西湖。這是2018年的年末了,空氣裏有逼人的寒氣。雪要來了,他看着車窗外的西湖說,“晴西湖不如雨西湖,雨西湖不如雪西湖”。2005年剛來杭州時,他工作的理髮店就在西湖邊,賣衣服的朱家小妹來理髮,穿白T恤、迷彩褲、球鞋,頭髮短短的,像個男孩,臉上還在冒痘痘。她打算把短髮再剪短一點。林生斌勸她留長髮,好看。熟悉之後,有時一羣朋友約着喫夜宵,他覺得她和別的女孩不一樣,不是那麼嗲和作。有一天朱小貞跟他講,“林生斌,我就奇怪了,很多人說你很帥,我一點都不覺得。”講這段時林生斌話裏帶着笑意,墜入往昔的回憶之中,“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30歲結婚。因爲那時候才26歲,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結婚的。”

後來就是冬天了,早上起來杭州下了雪。福建海邊長大的林生斌很少看過雪,一下子興奮起來,立刻打電話過去,“小貞,下雪了,出來看啊!”浙江山區長大的小貞覺得下雪有什麼好奇怪的,真是沒見過世面。但從那天之後他們就不一樣了,因爲她是他下雪時會想念的人。因爲始於一場雪的戀情,也因爲孩子們總是喜歡玩雪,所以一家人每年都期待下雪。

車開到楊公堤——西湖邊一段連續起伏的路。上坡下坡,讓人感覺心顫。這是孩子們最喜歡的一條路,“他們每次一到坡的時候就叫爸爸踩油門,飛起來,他們就會尖叫。”出事之後,他總是神思恍惚,家裏人不再讓林生斌開車,他於是請朋友代勞。但在睡不着的夜晚,他會一個人開車去楊公堤,“一直繞,一直繞”。

這樣的思念很少對人傾訴,翁清珠是他很親近的朋友。她善解人意,只有在她面前,林生斌袒露過幾次內心的痛苦。有一次,下雨了,林生斌打視頻電話過來,站在雨中哭着,“清珠你都不知道我內心有多少的痛苦,他們再也回不來的。”另一次,他喝了酒,說:“小貞是那麼純真的女孩子,我再也找不到了。”

思念得不到排遣時,他產生了刺青的念頭,到了2018年春天,念頭越來越強烈。林生斌找到文身師刺先生,說要把妻兒都文在背上。刺先生心裏咯噔了一下,他的第一反應是勸他不要文,“等這件事消淡一些以後,你肯定還要有自己的人生”。

但林生斌的意志“非常堅決”,“愚公移山一般”,刺先生記得他說,“無論如何這是我的今生摯愛,我無法把這個重心轉移。”翁清珠理解林生斌,“他很怕隨着時間,會忘記這些事情。他不想忘,他會覺得之前的一切都是零,不想忘是因爲想着曾經確實擁有過。”

《尋夢環遊記》上映的時候,林生斌去看了,得到了一點點安慰,“有個人記掛你,你是永遠不會消失”。以前他不相信靈魂,出事後他看了很多書、很多視頻,如今他篤定地相信,靈魂是存在的。他去找過靈媒,想要和小貞對話。見了面,他問,“你好不好?”“小貞”抱着他一直哭。

許多人勸慰他堅強,向前看,但對他來說,真正有效的安慰只有一條,“其實我最關心的就是他們在那邊怎麼樣……他們現在都很好。這個安慰,我一下就覺得會安心。”他一直是家庭的頂樑柱,一家人的頭髮都是他剪的,衣服也是他買的,他跟朋友趙夏說,“以前都是我照顧她的,我特別擔心我不在他們怎麼辦,會不會找不到路,或者是很孤獨。”

和小貞談戀愛的時候,他在背部中央文了一個守護天使,是一個承諾。他和刺先生商量,把妻子和孩子文在守護天使的四周,用的是中世紀聖嬰的圖像,每個孩子手上都拿着信物,檉一手上是指尖陀螺,陽陽抱着毛絨玩具,潼潼手裏攬着的是一隻蜘蛛俠的公仔,四周還要文上雲朵。

這麼大面積的刺身,至少需要20小時來完成。按照過去的規矩,刺先生一次至多文3小時,但是林生斌每次都會拜託刺先生,“麻煩你幫我多做一點”。他每次文6小時以上,文身越到後面越疼,因爲身體的耐受程度慢慢到達極限,過程中他不說話,汗掉下來,文身椅是溼的。

“文了以後會感覺到在一起,這些痛不算什麼。你說從小像小孩子他們磕一下、碰一下你都心疼得不得了。”他無意於談自己的痛苦,話頭拐向孩子,檉一小活潑好動,摔過兩次,一次從鋼琴凳上摔下來,牙齒磕破了舌頭。三個孩子的牙齒都像他,尖尖的。給舌頭縫針的時候,林生斌和小貞站在一旁按住他,一邊掉眼淚。

第一天文好的是潼潼,回去後,他在鏡子裏照了又照。那天晚上他睡了個好覺,“感覺心就特別的安定下來,跟他們靠近了,就像有這種連接一樣”。之後他去了很多地方旅遊,他相信“他們每天都陪着”。7月去了西藏,在那裏他做了一個夢,早上5點他就醒來,夢歷歷在目,他趕緊記在了手機備忘錄裏:

我終於找到你們四個了,在商場一樓上樓梯的時候我看到你們,我追上去,狀態都不錯,先抱了每個孩子,最後抱小貞。你們都穿着夏天的衣服,不過都瘦了,小貞笑眯眯的看着我,我說你們怎麼躲起來不見我啊,我都急死了,到處找你們,她說等孩子們暑假作業做好了,就回來找我。

曾被老天眷戀的人

出事前,林生斌擁有令人歆羨的生活。他的主業是男裝生意,前兩年又開了一條童裝線,孩子的衣服一直是他買,買多了,起了自己來做的念頭。品牌叫潼臻一生,一家五口的名字都在裏面。朋友們都能感覺到他洋溢出的對家庭生活的滿足感,他喜歡講起自己的孩子,朋友圈裏沒有工作,也沒有心靈雞湯,曬得最多的是陪伴孩子的照片。晚上應酬他有時拒絕,常常是孩子的事,生日啦,要接送上學等等。

朋友柯維俊那時還沒結婚,林生斌常常勸,要早點組建家庭。柯維俊聽他說過,童裝生意不賺錢,但是一直在做,因爲“我喜歡”。他覺得做童裝“蠻有意思”,可以讓自己的孩子來當小模特。女兒陽陽漂亮懂事,也最配合,常和哥哥比,暗暗有小女孩的得意,林生斌說過,“如果非說爲人父母有偏心,我最偏疼她。”四個人的墓地,妻子和女兒在中間,兩個兒子在兩側,意思是兩個小小男子漢要守護她們。

林生斌出生在1981年,這代人所經歷的是往上走的時代。他在福建霞浦一個鄉里長大,到了90年代初,鄉人外出打工,穿回來時髦的衣服,拿着大哥大。他去職業高中上了一週的學,同學們打架、泡妞,他覺得這筆學費對拮据的家庭是種浪費,堅決地退了學,想要出去闖一闖。

16歲,出去學木工,大哥林生鋒去看過他,他得了氣管炎,總是咳嗽,1米7的個頭只有100斤,做學徒辛苦,扛木頭、鋸木頭、收拾工具這些累活都要幹。林生鋒嘆氣,“師傅叫你幹嗎就得幹嗎,上班也得加班,肚子餓了也得加班,不然沒工錢的”,因此“總想擁有自己的一片天空”。後來兄弟倆一起幹裝修隊,夜裏睡在毛坯房裏,冬天,房子還沒安窗戶,北風呼嘯,睡在冰涼的地板上過夜。但林生斌談起來不覺得困苦,在他的印象中,90年代是充滿朝氣的年代,“有時候晚上加班加到12點鐘,然後洗個冷水澡,洗完就睡覺。但是覺得還挺快樂的”。

“我就覺得我一定要比別人更努力,多做一些事情我更快樂,我比別人更有價值。”這是林生斌曾經篤信的價值觀。

2002年母親生了重病,大年三十那天在福州的醫院,錢不夠,不給手術。他和妹妹在醫院陪護,父親和哥哥在家裏籌錢。那年裝修隊沒結到款,他把手頭一點錢分給幾個工友,全身只有幾十塊。這是人生最初的打擊。他決定換個行業,去學理髮,理髮店裏閒散,學徒中午睡午覺、打撲克,他總是一個人練習手法。別人花兩年,他一年就出師。

結婚後,他和小貞一起開間服裝小店。小店沒有名字,卻是武林路生意最好的一家。他眼光很好,也有服務意識。別人一走進來,他就知道對方適合什麼衣服。晚上收工了,和小貞一起喫個夜宵,躲在被窩裏追劇,他覺得“特別幸福”。生意漸有起色,他把家人都帶來杭州,大哥林生鋒記得那時全家9口人擠在一個50平米的出租屋裏,喫飯之後要把桌子拿開才能放下牀,凌晨4點起來,晚上10點才能關店。

林生斌慢慢發現自己眼光很好,挑中的貨品總能成爲爆款。於是想到往更上游去,找小作坊生產服裝。服裝行業門檻低,林生斌沒有背景也能進入。杭州正在發展,他騎着電瓶車去找製衣作坊,錢江新城那時還是一片農田。自己設計生產的第一款衣服是一件男士白襯衫,上面有黑色的假領帶,銷量很好,走在大街上經常能看見。

他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但是個性和經驗結合在一起,對於潮流和審美有了領悟,慢慢生意越做越大,由小作坊上升到大廠房,又有了設計師團隊。2011年買下高檔小區藍色錢江的房子時,正是人生的上升期,“我覺得老天很眷戀我,給我這樣的生活,給我這樣的家庭”。

“我是很喜歡杭州這個城市的”,林生斌的特斯拉行走在高架橋上,剛剛入夜,高樓大廈的燈光星星點點,“但是杭州又留給了我最痛苦的(回憶)”。

不要扮演弱者

出事後,朋友柯維俊和翁清珠相繼有了小孩,他們一度不敢告訴林生斌。孩子一直是最觸動林生斌心緒的,他最怕經過學校門口,看到小學生穿校服、背書包就受不了。大哥林生鋒說,新學期開學的時候,林生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了半天。當翁清珠生下自己的三胎女兒時,他帶着一盆蘭花去探望,他提議,要不要給孩子取名“傾城”?柯維俊的女兒出生後,林從別處得知,他發來信息:“聽聞你喜得愛女,祝她聰明靈秀,美麗無邊。”

林生斌說,他不喜歡別人流露出同情的眼神,那隻會提醒自己的悲慘。和朋友聚餐時,他不願意影響輕快的氛圍,翁清珠見過散席後他的樣子,其他人還在熱烈地攀談,他一個人不自在地盯着手機。

即使是和翁清珠傾訴過後,林生斌也常常後悔。“他說以後酒醉了要立馬關機,生怕又跟我聊很多,說明他這種人極其愛面子,”翁清珠理解他,“他是不大想讓人家看到他很弱的一面。”

他以“老婆孩子在天堂”的名字在微博發聲,回憶曾擁有的美滿人生,除了指責保姆恩將仇報,更大的矛頭指向物業失責、救援不力。他的文字竭力剋制,有深情也有理智。他的代理律師曹剛初見他時便察覺到,“(他)不像我們經常見到的遇難者家屬所表現的激怒、憤怒,很平和,很有禮貌,陳述過程和表達觀點也很平靜”。

“可能很多事情是我的性格吧,我從來不會跟人家去吵啊,不會去撕破臉皮去幹嗎,去爭取什麼的,我很少會去做這種事情,因爲也做不出來。”小時候他生活在鄉村,到處都是泥土。但媽媽有潔癖,家裏一定要打掃乾淨,幾個孩子穿着補丁衣服也要整潔。林生斌是家裏斯文瘦弱的老二,最像媽媽。只有剛出事的那一段時間,他不理髮、不刮鬍子,顯得落魄。他很快就從中恢復過來,一直注重外表,穿衣服講究搭配。

6月的消息,保姆被執行死刑。刑事官司了結以後,接下來是對陣綠城物業等被告的民事訴訟。“一個更加強大的對象,接觸下來很是強硬,根本就沒有社會大公司的擔當,對他們怎麼說呢,很失望”,他覺得“無奈”,“最起碼你得有一個道歉吧”。他在微博上寫,“接下來的路會更難走”。

2018年11月末,他發來微信,民事官司的審結期限又延後了6個月,法院的理由是“案情複雜”,他覺得“無力”。“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聞。拖了這麼久也沒有開庭,我問了幾次,他們說就是等,他們有他們的流程。所以也不知道怎麼去推動。”

“只能勇敢面對現實的殘酷。”他的律師曹剛說,“案子一天不開庭審理,離最終解決就遠一點。誰也不希望時間太長,這實際上是一種折磨,一種心理上的煎熬。”

林生斌不願意討論具體的案情,因爲一談起就是對慘劇的一次回溯,這是他唯一無法控制情緒的部分。他從小就嚮往更美麗的生活,後來學理髮、做服裝,沒有專業訓練也會設計衣服。他懂審美,而審美還意味着尊嚴、體面,不要撕破臉,不要扮演弱者。媒體稱他爲完美受害者,翁清珠理解,這不是因爲他需要塑造這樣的形象,而是因爲體面是他的生存邏輯。“他就是一個要體面的人,你說要什麼東西支撐他生命走下去,真的是要給他足夠的體面,告訴他有這樣的目標,你要爲這些人(活着)。”

後半生

朱小貞比林生斌更浪漫、更理想主義,她嚮往田園生活,出事前在杭州郊區租了一個小院子。2013年後,林生斌越來越忙,常常出差,犯起偏頭痛、胃痛。有時候遇到工作上的困難,心情不好,小貞就陪他去KTV,唱一兩小時的歌,兩人再回去。她不希望丈夫這麼忙碌,林生斌覺得“年輕時候拼一拼,五十歲就可以退休了。她就認爲沒必要,我們現在就可以,你忙也可以抽出時間來過這種生活啊”。

出事後,他審視曾經的人生。他信仰奮鬥,覺得努力就有收穫。信仰家庭,奮鬥都是爲了家庭。但一場劫難讓這種簡單生活變成泡影。

到了2018年年末,他去澳大利亞布里斯班參加了一個爲期3天的課程。課程探討“改變”,主辦方相信“人可以透過改變,成爲心目中理想的自己”。課堂氣氛很好,每天學員都會擁抱彼此,互道“我愛你”。

課程第三天,老師播放了一部電影,凱文·史派西和海利·喬·奧斯蒙特主演的《讓愛傳出去》。史派西飾演的老師給學生們佈置了一個作業:讓世界變得更美好。海利飾演的男孩決定從身邊做起,開始幫助別人,他騎着一輛單車,因爲個頭不高,總是站着踩踏板。林生斌一下想到大兒子檉一,他也是站着騎單車的。故事的結局,海利因爲幫助同學被一刀捅死,林生斌哭得不能自已。

看完電影后,他站起來向大家分享了自己的感受,“我叫林生斌,也有很多人叫我林爸爸。”這是第一次,他主動向別人講起自己的經歷,“突然一下子釋放出來了!講完了,大家一個一個都過來抱我,讓我特別感動。回來以後,我感覺人變得輕了”。這趟旅程之後,他覺得自己有了答案,“怎樣能讓自己變得更好……我覺得人應該要懂得愛別人。其實愛別人就是愛你自己”。

剛出事的那一年,他不願去上班,妹夫幫他打理着生意。到了2018年夏天,家裏人都勸他去公司,他去了,但是心境不如以往。朋友周雲峯的辦公室就在隔壁,他覺得林的狀態就像“感冒”了,“來是來了,也有點飄着”。

他開始覺得城市裏樓太高,噪音太多,逼得人無處可去。好像是對小貞的一種回應,他開始四處尋訪農家院。這成了一個寄託,幾乎每個週末,他都和朋友一起去山裏找院子。“我想找一個這麼靜的地方,讓我有一個新的生活方式,重新去思考以後的事情。”

痛楚仍然潛藏在他的生活中,時不時發作,有時走着路,心好像突然被銳物刺了一下。“我的前半生,我覺得沒有什麼遺憾。有這麼一個家庭,雖然他們現在不在了,但是起碼,我還是滿足於曾經擁有過。所以我想後半生每一天都能真心大笑。大概就是這些,我也說不出很多那些大道理話,簡單地說,希望未來用心過好每一天。”

我們在下雪的那天去了他租下的院子,在一個距杭州一百多公里的小村子裏。穿過河流、山坡,小院獨門獨戶,在一片竹林下,側面是一片碧綠的水庫。雪開始下了,潔白的冰晶飄落下來,有徹骨的涼意。那個村子盛產水蜜桃,春天到來後,漫山遍野都會開滿桃花。

(實習生陳芳婷對本文亦有貢獻。故事硬核工作室致力於講述最好的非虛構故事。本文由騰訊穀雨計劃支持,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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