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徐永来,原属镶红旗汉军,原住江东前断山屯,1906年去江北海兰泡给俄国人做过六年活。本口述记录于一九六五年。

江东六十四屯回忆:镶红旗老人徐永来口述

我今年(一九六五年)七十八岁,出生在原江东六十四屯东北部的前断山屯。

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六年)我十二岁,对六十四屯的情况和“庚子跑反”已有些记忆。从我的家史说,我高祖徐朝祥从山东省莱州府跑外,到我这辈是八辈子了。我高祖哥俩一块跑到关外宁古塔,入了镶红旗。在康熙二十二年随白大将军的八旗炮兵来到黑龙江旧瑷珲一带建城戍边。大清朝和俄国打仗,我高祖随军曾到过阿林、雅克萨等地。后来就在江东旧瑷珲镇守。因为旧瑷珲与江西两岸隔一道江,春秋跑冰排的时候,往朝廷递送公文不方便,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经朝廷同意将将军衙门迁到江西,建立了新瑷珲,也称江西瑷珲。我的高祖因荣立军功,朝廷给了一个“亮白顶”的官。后来他就地成家,生了一子四孙。我高祖死在瑷珲城。到了第三辈子,我们老徐家搬到江东六十四屯沿江的红尼哈屯,红尼哈屯也有我们的老坟。到了我爷爷执掌家业时,又搬到了前段山屯。前段山至今埋着我太爷、爷爷和我父亲的尸骨。算起来,我们老徐家五辈人死在江东六十四屯。一辈人按三十年计算,到我是第八辈子,今年七十八岁,搬到江东居住该是二百三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江东六十四屯土地肥、荒原多,是个旱涝保收的好地方。江东六十四屯从黑龙江边起到里边的那条界壕,东西最宽的地方有百余里,一般也有七、八十里不等,南北长约二百来里。江东沿江三十来里地有块沼泽地,再往里就是南北方向一道五、六十米高的山,人们叫七山。过了山往东去,是漫山漫岗的荒原,没有尽头。土地肥,连岗顶都是黑油沙土,黑土层有四、五尺深。那地种着保险,种啥得啥,产量比江西多三分之一,种的庄稼主要有小麦、燕麦、油麦、大麦、苞米、糜子、谷子、黑豆等,江东六十四屯打下来的粮食主要卖给俄国人,他们有多少要多少,因为他们有工厂,也有金矿,由于当时还没通火车,水上运输也不方便,所需要的粮食主要是靠江东六十四屯和瑷珲城运送。

庚子年前,江东六十四屯有人说有四十八个大屯子的,也有人说是六十四屯的。说四十八屯是指户数多的,一百来户、六七十户这样的屯子。两三户、十来户的小屯不算数。前段山屯是江东比较大的一个屯子。屯名的来历是这样的,有一条“辘辘把”小河将七山给断开了,因此,称“断山屯”。河南有四五十户,河北河东的住户连到一起有百十来户。我们家住在河西,有三、四十户,河西岸统称前段山屯。据我知道,在我们前段山前后方园三、二十里地之内的屯子有布丁屯、东二沟子屯、西二沟子屯、碾间房屯、都什沟屯、前东山屯、后东山屯、黄山屯、何家山屯、蒋家窝棚屯、王家桥屯、前呼尼哈屯、中呼尼哈屯、后呼尼哈屯。在屯北八里还有一个疙瘩豁洛,后来改名叫后段山屯。瑷珲城(指江西新瑷珲)对岸还有旧瑷珲和摆渡房。这些屯子中,后段山有百十来户,黄山屯有四、五十户,王家桥只有两户,它是最小的村屯。

江东六十四屯回忆:镶红旗老人徐永来口述

当时江东六十四屯归江西瑷珲城副都统衙门管理,屯子里没有驻兵。每个屯子不管大小都有一个屯长,大小事情都找屯长解决。一九〇〇年(庚子年,也就是光绪二十六年)我的伯父徐成海就是河西段山屯的一个屯长。清朝时候,在旗的十七岁至四十岁的人都是兵,官家什么时候有事,就召集到衙门,或是当兵,或是当差,没事在家种地。有事没事每年春秋两季,即二八月都要召集适龄人到衙门操练四十天,吃官家的,不发军服军饷。有钱的就花钱运动当官的,不去操练。那个时候,官是世袭的,差不多每人都贪污,当官的不怕革职,革掉了也领饷,也能生活。我太爷,爷爷都到瑷珲衙门操练过,我父亲没去过,他每次召集不是请病假,就是花几个钱。

江东六十四屯回忆:镶红旗老人徐永来口述

那时候,在旗的人在当地有地位,可以安家立业,可以随便开荒,旗人种地不纳粮,卖粮不纳税。但是男人平时外出,不准超出百里,到百里以外得向屯长请假,不请假,出百里为逃。不在旗的人,在当地不能安家立业,不准随便开地,只能给旗人当“劳金”,挣钱维持生活,最好的“劳金”每年能挣五十两银子。不在旗的人,来去自由,不受限制。这些人当兵吃饷,是雇佣军。不在旗的人呆的时间长了,也可以向屯长提出入旗,最后由瑷珲衙门批准。江东六十四屯凡是安家立业的住户都是旗人。旗人里有满族,也有汉族和达斡尔族。当时六十四屯的人口,在旗的和不在旗吃“劳金”的能各占一半。

那时候,江东六十四屯挺太平。我记得在我八、九岁时前段山屯去过一次“胡子”,把屯里一个山西人开的小铺给抢了,抢完就往海兰泡方向跑了。当时,屯子里也有围枪(即猎枪),马也多,人心也齐,不一会儿,出去了几十匹马,到底把“胡子”撵上了,打死了一个,跑了三个。

听老人讲,海兰泡的俄国人来借江东六十四屯的地方,从前后段山中间往界壕外面的俄屯,架设一条有线电报线路。咱们衙门没同意,给卡住了。俄国人派兵把我们好几个人抓到了海兰泡,后来又放了,这条电报线路修建起来了,我看到过这条线路,是两道铁线的线路。

江东六十四屯住户,绝大多数是种庄稼的农户,差不多所有的农户家里都外雇“伙计”。最大的户种一千多垧地,最少的也种百余垧,不雇“伙计”的是少数,最次也有四、五匹马,种一、二十垧地

我们老徐家是河西段山屯比较大的粮户,种七、八百晌地,外雇三、四十个“伙计”,有二百多匹(头)牛马、十几辆大车。我记得我们家在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六年)以前就用马拉“洋犁”开地,割地用的是马拉收割机,打场用马拉的“马神箱子”(当地把俄式脱谷机叫做“马神箱子”)。可以说,那时候,江东六十四屯的生产工具不比咱土改前落后,土地自然就开的多罗。

江东六十四屯的人,绝大多数是种地的农户,也有经商的,不过多是些卖油盐酱醋的杂货铺。象这样的小铺差不多每个屯子都有,有的还有个字号,那时各家没钱,小铺可以赊账,等打下粮食,或者还钱,或者交粮。屯子里还有铁匠炉,主要是挂马掌和打一些农具。此外,各屯子里都有木匠铺,做个花轱辘车、做个寿材不用到外边请人。比较大一点的屯子还有小药铺,两三个人,还有一个坐堂先生。小病在屯子里都能治,大病得过江,到瑷珲城找先生看。那时候,也有请“萨满”跳神的。

江东六十四屯的一般屯子都有“学房”,不叫学堂,学房由屯长来操办,教书的先生是从外地聘请的,先生的薪俸和学房的一切费用都是由学生家里分担。小孩上学主要是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什么的,长大了能认识个眼目前的字就行了。所以,自古以来,瑷珲多武将,没有做文官的,有个勾庆堂,学问不浅,那也主要是跟俄国人学的俄文。

江东六十四屯那时候可富了,地多、土好,吃“劳金”的人也多,旱涝保收。那时候吃的没问题,自己种粮食,自己有小磨,愿意吃“洋面”,可以到海兰泡去买。差不多家家户户有存粮,穷的也不缺粮吃,缺粮的到哪家装几口袋,谁也不在乎。人们穿的是粗布,也穿“洋布”。粗布到瑷珲城去买,“洋布”到海兰泡去买。江东六十四屯那地方,没有吃豆油的,和瑷珲城一样,都吃苏子油、麻油和猪油。苏子、麻是白己家种的,猪是自己家养的,说宰就宰。总之,江东六十四屯的人们吃、穿、用主要是靠自产自销,买卖不多,想用点内地货或“洋货”,也主要是靠粮食换。

江东六十四屯回忆:镶红旗老人徐永来口述


下面再说说庚子年闹俄乱的事情。

庚子年,也就是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六年),阴历六月二十日,我正在学房念书,家里去人把我从学房里拉出来,也没容我分说,把我放在车上就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屯子里乱七八糟,套车的套车,赶马的赶马,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家子一家子的往屯外走,奔官道,上瑷珲城。我们家共套了几十辆大车,四、五十口子人,除了带吃的带粮食,什么东西也没带。老人说:现在“老毛子”杀中国人,咱们暂时到外边躲几天,还回来。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出我们段山屯往西南方向奔瑷珲城,道上都是逃难的人。到了午后太阳偏西的时候,到了瑷珲对岸的摆渡房。江岸上人都满了,大小船都下江摆渡,那也不够用,人们不得不把车马重物扔到江岸上,船帮子压得快没过来了,会水的人跳到江里,一手把着船帮子,一手扒水游,不少人掉到江心大流里,冲走了。我们家是坐小木船过江的,人多船少都抢着过江,没办法老人就把大车翻过来,三辆连在一起推下江,在后面拴了六匹马流了过来。

江东六十四屯回忆:镶红旗老人徐永来口述

后来听老人讲,六月十八日俄兵的铁甲兵舰在四道沟和咱们大清的兵开仗了。是因为一艘载军火的船让咱们截住了。说是卜奎寿将军有电报,命令拦截载军火和兵员的俄船,不许从瑷珲城和江东六十四屯之间的江道上通过。结果俄国兵舰上的廓米萨尔(俄国边界官)营救俄船,向咱们岸上开枪开炮,双方就交上火了。结果俄兵死伤不少,俄官受了重伤,回海兰泡不久也死了。这一来,俄国人就在海兰泡圈人啊,凡是在海兰泡做买卖的、卖工夫的,家在海兰泡的和来回跑脚的,都给圈起来,推到大江里去了。有多少人呢?实在数我说不清楚,听老人讲,有说七千的,有说五千的,最后活过来的也就百十来人。在江东的人还没听到搬家的消息,老毛子就开始杀中国人了。我们屯没接到衙门的通知,是听布丁屯跑出来的人路过我们屯说:俄国人过了黄河沿(指精奇里江)杀中国人来啦!快跑啊!就开始逃难的。

我们到了瑷珲城,伙计们都各奔他乡了。我们一家子就住在一个买卖家,过去我们家在这柜上存了不少钱。可是,这家买卖人早都跑了,货架上的东西来不及收拾,剩下的布匹、白面有的是,就是没有人。第二天,我到江边看热闹,那时过江的人就不太多了,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俄兵就赶到了江沿,把还没来得及过的人卡住了,后来听说是都给杀了。以后就没看有人过来。

我们江东六十四屯的人,到瑷珲并不是太平无事了,在瑷珲城住了三、四天就又往下走。当时还有七匹马,套三辆车。一出城就被逃兵给卸去两匹,在途中又被逃兵卸去两匹。走到齐齐哈尔,外出拉脚又被“胡子”抢去两匹,剩下最后一匹马不久也丢了。这时候我们家里是什么也没有了,人也都各找出路去了。我母亲带着我哥哥和我,要过饭。我哥哥给人家干过零活,我在昂昂溪火车站烧过火。我十九岁那年,在江省实在混不下去,就回到了瑷珲,住在上二公屯。

回到瑷珲,却回不到江东老家。生活没出路,就过江到海兰泡德国人开的洋行里当伙计。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这个买卖被俄国人没收了。以后我又住进了俄国人开的火磨。这时候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一到星期天和大节日呆着没事干,我就总想段山西屯的老家,想小时候的日子。有好几次,我和中国人还有俄国人成群结伙过“黄河”,到江东六十四屯看看。我看见过前清时挖的界壕还在,界壕宽不过一丈,深有五尺,都长满了蒿草。我家住的段山屯,房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堆堆的土丘子。没见到一个中国人。在江东六十四屯的土地上,俄国人迁进去不少,他们建的都是大屯,设备好。一个屯子有二百多户,但屯子不多。在原来前段山屯西南五里左右建了一个名叫戈里布斯克屯,有二百多户俄国人,另外还见过两三个这样的俄屯。

俄国十月革命以后,我们也修建火磨了。我回到了黑河,一直在火磨上干,再也没过去过。

(邦厚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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