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为禅宗精神的外化或者物化,茶道所要传递的,正是禅宗实质——反对抽离现实寻求超越体验,把对彼岸的眺望收回到当下,要求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挣脱个体生命的局限,实现个体与集体、短暂与永恒、局部与整体、有限与无限的圆融贯通,进而达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应当留意,与中国人饮茶时关注口感、品种、价格、产地不同,茶道倾向于一种精神凝聚与审美提升的训练,讲究参与者在艺术活动中的实时体验。

原标题:侘寂 从传统日式美学到当下都市流行词

谷崎润一郎曾经在散文中反复提到,粗糙原质的表面和长期使用造成的损耗,在“暗”的环境下会产生一种特别的、微妙的美。

这其实就是日本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侘寂。近年来,从商品的工艺设计到居家装修风格,乃至于待人处世的人生态度,侘寂作为一种源自传统的美学风格,正为越来越多的现代人所接受。

事实上,“侘寂”不那么容易解释清楚,颇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征。在近期读库出版的《侘寂》一书中,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的谷泉对于日本侘寂美学的由来及其内涵给出详述。人们为什么乐享侘寂?说到底,“是通过人、物交流,获得宗教般的审美体验”。

侘寂 由物及神的传统日式美学

侘寂,乃“物之禅”

如果仅拿物质和精神描述,侘寂是“很少的物质,很多的精神”,是“背后的东西,要比眼前的多”“感觉到的,要比实际的丰富”。

十二世纪,禅宗经中国传到日本。

同中国悬置在形而上学的半空迥异,禅宗渗透到日本日常生活之中,渐次留下淡彩浓墨。禅是日本的灵魂。茶道、花道、书道等等,这些带着“道”字的文化类型,与其标榜为道家遗绪,毋宁说是禅宗舞台。禅,通过它们,得以具体、广泛地实现。

它们当中,又以茶道出类拔萃。但凡仪式安排、行为规范、器物用具、艺术鉴赏,都可见禅宗意趣悠游其间,久久不散。

十六世纪,茶道横空出世。以千利休为代表的茶人,掬清水、抟粗泥、修草庵,凭借纯粹和简朴,制定出一套属于日本的、新的审美系统。他们把中国日常的饮茶活动,注入禅宗的精神内核,通过一些具体形式的塑造,让这一杯带着淡淡颜色的饮物,竟然映照三千大千世界。作为禅宗精神的外化或者物化,茶道所要传递的,正是禅宗实质——反对抽离现实寻求超越体验,把对彼岸的眺望收回到当下,要求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挣脱个体生命的局限,实现个体与集体、短暂与永恒、局部与整体、有限与无限的圆融贯通,进而达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随着茶道所营造的境界得到越来越高的评价,作为表达这种审美的词汇——侘寂,得以深入人心。

简言之,侘寂乃“物之禅”,是通过人、物交流,获得宗教般的审美体验。

由于并非无中生有,这为侘寂定下了后发的、高级别的论调。无论“伟大存在于不起眼和令人忽视的细节”,还是“美从丑出”,或者“所有事物,皆暂时、不完美、未完成”,类似矛盾的说辞,都用以描述“外表粗糙、内在完美”。

以日本茶室为例。原本的金碧辉煌,居然转身成了陋室模样,可看着朴实无华,却并不代表廉价——如是真如的体验,怎能低过绚烂璀璨。一般情况下,它们是国际大都市中心的草房子,造价可能是旁边豪华建筑的数倍。那些乡间茅庐才是真正的朴素。它们不是真正的朴素,是真正的、朴素的感觉。就是这样,真正的、朴素的感觉,比真正的朴素,还要真实和朴素。千利休在确立草庵茶室样式时,有意将粗糙、无名、本土纳入其间。他会意,简单不是复杂的反面,而是对复杂的包容、接纳、启迪和预示。他决定,承载复杂信息的载体,不是至繁,却是至简。一间茶室存在的意义,最终是由窗外的错综复杂反衬而来,没有他者的熙熙攘攘,自我的清朗疏秀也无法充分体现。它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有、无之间的辩证关系,或者大家耳熟能详的“少即多”。

追求完美,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动力。但生命不可能完美,残缺是其本质。以不完美的现实,追求完美的理想,在不完美的环境中更易产生冲动——完美的不完美,才是不完美的完美——只有对残缺未满、支离破碎深刻领悟,才能够体会自我的价值与珍贵。富裕、繁忙、臃肿的生活,权当注脚,以一己之力去填补现实的残缺,心里的充盈感必定十分强烈。枯寂、漠然的表面,不能抑制喜悦、热烈从内部汹涌而出。生命水平发展到高等状态,会愈加平和。冷淡并不意味着缺乏切实的行为,只是更多诉诸虚构的想象。欲望以幻想的方式不断接近目标,既不抵达,也不获得。因为一旦操纵于掌股,欲望即刻消失殆尽。茶室里的静谧,几乎无一例外通过暗示指向美的高潮,又从来不直言答案。知道热烈的人,才会对韵味有所苛求;不知道长久的人,则快速来,迅猛去。

当然,它还可以写出许多,狭小相配开阔、主动兼具被动、拒绝等同于接受、封闭趋向于开放等等,都在确认侘寂所秉持的——对否定的肯定,亦为禅宗特写。它还具有方向性,不能反向成立:可以“外表粗糙,内在完美”,不可以“外表完美,内在粗糙”;可以“富裕扮演贫穷”,不可以“贫穷扮演富贵”;可以“少即多”,不可以“多即少”;可以“残缺即完整”,不可以“完整即残缺”。也就是说,它建立在拥有之后舍弃的基础之上,不是不曾拥有就轻言的放下,不是一无所有的简单或朴素。如果仅拿物质和精神描述,侘寂是“很少的物质,很多的精神”。总的说来,是“背后的东西,要比眼前的多”“感觉到的,要比实际的丰富”。

应当留意,与中国人饮茶时关注口感、品种、价格、产地不同,茶道倾向于一种精神凝聚与审美提升的训练,讲究参与者在艺术活动中的实时体验。经常有人抱怨日本茶道之正襟危坐,之单调乏味,怕是浮光掠影,未见异彩。那其实就是一个禅宗仪式简化、物化的版本,更易于被众人接受和普及。就像穿过逼仄的夹缝,所有的压迫,只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豁然开朗。目下种种,狭窄的空间、朴素的装饰、昂贵的器具、精美的点心,无不是强调对精神的追求,必定要超越物质的存在。

侘寂 由物及神的传统日式美学

侘寂,源自传统,又契合现代

当下的日本,多数人看待人与物的关系,不再是满足欲望的一瞬间,而是长时间彼此达成的一种情感联系。“拥有之后放下”的力量,在现代生活中的功效,比传统愈发强劲

侘寂,源自传统,又契合现代。

肇始于英国的工业革命,是一个重塑全球格局的重大事件。较之过去,有丰富的物品,成本也更低廉,不同地区的人们,在衣食住行方面逐渐趋同,并且开始了城市化进程。

传统对于器物结构性的建设,被整体革新。一直以来高高在上的过度技艺,被平民色彩的适度技艺取代。机械制造、大量生产、广泛流通、普遍使用等等,促成具有现代意识的审美诞生。站在今人角度,美不是意义的堆砌,符号不是物品本来的品质。新对旧的挑战,是全方位的删繁就简。

细细揣摩,现代设计的功能化、人性化,与日本这种在东亚繁复的基础上,催生出极简的审美取向,异曲同工。因为剥离了先前许多的附加,器物趋向于冷感。其温度下降的曲线,竟然与日本以简洁的冷淡,承继中国复杂的热烈,不谋而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认为,侘寂与以包豪斯为代表的现代设计,有内在的诸多关联。即使孕育在漫长的农业文明,到了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它依旧生命力不减,反而受到现代人的欢迎,也对日本如今整体审美态势,形成了事实的前期铺垫。

侘寂 由物及神的传统日式美学

当下的日本,民众的艺术素养达到一定水准,从追求名牌、崇尚欧美,更改成低调、舒适和自知。多数人看待人与物的关系,不再是满足欲望的一瞬间,而是长时间彼此达成的一种情感联系,耐心使用和真切体会,是充实内心的过程。“拥有之后放下”的力量,在现代生活中的功效,比传统愈发强劲。甚至仪式空缺也可收获非凡之美,普通生活亦能变得意味深长、可珍可赏。美并没有从高贵跌落,恰恰相反,它更有一种出尘的姿态。都市越繁华,越能引起对侘寂的共鸣——人们都清楚,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有保持自我,才能够争取空间。采撷掇英,没有什么不可以尝试。只要有发现美的眼光,不要说古旧的器具,就是身边的寻常物件,因为时光浸染,一样有着魅惑的黯然之光。

一次只专注于一件事情,慢慢地并谨慎地做事,彻底地完成它,在事情之间留些空间,培养一种仪式,为特定的事情分配好时间,思想是必须的,简单生活——禅师推荐的生活准则,被一呼百应。“穷充”“佛系”,也开枝散叶。极端者,如“断、舍、离”的实践,在生活空间里几乎没有器用。其逻辑依然矛盾:日本服务业发达,生活便利,不妨把生活琐事,做饭、洗衣、清洁等等,以商业服务的方式解决——只有在发达的都市,才可以一边过着世俗的日常生活,一边享受着原本宗教苦修才能够获得的满足。

侘寂 由物及神的传统日式美学

侘寂,无有所谓的神秘性,不应成为一小部分人的私密收藏,也绝非万能,要去扮演“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那些为此买单的消费者,或许并未通晓,任何在时光中流浪的平凡,被不平凡的目光凝视,哪一个不是侘寂之物?不是吗,侘寂从不是某一类存在的专属。是不平凡的你,参透这平凡的真相,却依然怀抱情感和热爱。重要的一直是你,不是物。否则,无论高、低、贵、贱,过日子始终被物所包裹,末了还是人为物役。至于物多、物少,又有多少本质的不同呢。只是太多人,或主动,或被动,用耳朵看了世界。原本人与物的自然契合,时时相续,刹那不停,如今被概念桎梏,形容枯槁,心如死灰。就像茶道剩下的,早已是僵死的躯壳,沾染了凡人烟火的“物之禅”,经历太久,疲惫不堪。说白了,没有什么人物和谐的大同社会。相对“物中乐趣、物外自由”之间,搭建起的微妙平衡,柳宗悦晚年致力探究的“无分美丑”,便是正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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