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六根

转自:国际汉学研究与数据库建设

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文 | 李辉

李辉按:

这是一篇多年前与杨宪益的长谈记录,现推送出来供朋友们了解他的不平凡一生。

一九九九年戴乃迭因病去世,杨宪益久久不能走出失去挚爱的哀痛。是年年底,我劝说他到外地去散散心,到郑州的“越秀学术讲座”做一演讲,并可到开封等地一游。

迟疑几日,他同意了,演讲题目为《中国诗、外国诗与打油诗》。于是,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上旬,我陪同他前往郑州,有了一次愉快旅行。在郑州的几天时间里,我们也有了安静的、不受任何打扰的长谈,还少有地用上了录音笔。

录音后,并经杨宪益先生审定。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9年6月21日,赵蘅与李辉漫谈杨宪益戴乃迭的一生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9年6月21日,赵蘅、李辉、何晓涛、戴潍娜一起讲述杨宪益戴乃迭的一同走过

从天津到英国

李辉(以下简写为:李):你在天津出生的,祖辈是从哪儿来的?

杨宪益(以下简写为:杨):我们老家是安徽泗州,现在叫泗洪县,五十年代划归江苏。祖父行大,叫杨士燮,他们兄弟八个。他在前清后期考上翰林。祖父官做得不大,在淮安做了几年知府。

他之后,另外三个兄弟也中了翰林。发了财,也当了官。我祖父那一代,与林则徐是一派。到我父亲这一代,好几个兄弟都出国留学。父亲留学日本,五叔留学法国,六叔留学德国,还有一个叔叔到美国。

:原来你们杨家有留学传统。对父亲有什么印象?

:父亲在日本花天酒地,玩了两三年,爱上了一个日本艺妓。记得我小时候从妈那里还看到过父亲写的情诗,是旧体诗。他学问怎么样我不知道,玩得肯定很开心。

父亲回国后,由祖父推荐到东北担任电报局局长。但染上抽大烟,不怎么有出息。不过,他还算有志气,把大烟枪掰断,戒掉了恶习。他从东北到天津,做了中国银行行长。当时中国银行有两个,一个在天津,一个在上海。他同时还兼金城银行的行长。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先生

:怪不得我听人说你是富家子弟。

:天津当时汇集了从各地来的有钱人。天津是沿着墙子河成为商埠发展起来的。天津城里分两部分,一部分是中国地盘,一部分是外国租界,分德、奥、英、法、日等国。

在这些外国租界中,德、奥租界最神气,一战结束后划归日、英。这样,最好的房子在英租界和法租界,那里外国人住的不少,还有驻军。我小时候经常去玩。每个租界里都有一个大公园,但英、法租界里的公园小一些。

中国地盘条件差,环境也差。三义庄的天津特色最大,大房子里也还睡着炕。租界里的人家大多洋化了,用炉子取暖,用自来水和电灯。

:你们家住在哪一带?

:我父亲那一代来到天津,先在日租界的花园街买了一幢房子,大概是八号。房子可能早拆了,听说分成三部分卖的。房子的样子像民国初年的所谓洋房,很结实,也很难看,不像后来那么神气,带点儿中国味道。房间很大,佣人住一个院子,奶奶住小院子里的几间房子。我们和父母住在大院子里的一幢两层楼房子。

我是在天津出生的。民国四年,1914年年底,1934年离开,住了快二十年。

我的母亲是父亲的二房,我喊她“妈”,大房的母亲喊“娘”。娘生了几个儿子都夭折了,只剩两个女儿,是我的姐姐,有一个现在还活着。为了养儿子,父亲娶了我妈。后来他又娶了个姨太太。我和两个妹妹与妈住在楼上,娘住在一楼。佣人有八个男的,八个女的,还有一个黄包车车夫。

我们住的地方靠近法租界。日租界环境不好,当时有很多日本浪人卖“白面”(毒品),记得我上中学时,他们和警察打起来,子弹落到家里来。于是,我们搬到法租界的兆丰里,是租的房子。后来又搬到英租界的耀华里。

:父母对你管得严吗?和他们在一起干什么?

:挺宠我。我算长子。小的时候家里为我买了一个电影机,买片子回来在家里放。西方电影看得多,大多是无声电影。有一套电影连续剧《宝莲历险记》,写一个女人的历险,她叫Pouline ,中文翻译成“宝莲”。还有瓦伦蒂诺、范朋克出演的电影。

父亲喜欢听京戏,与谭鑫培等都很熟。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们吃完饭,在我们家后院趁凉,父亲与谭鑫培谈一个戏本的修改。

父亲五十多岁时患霍乱死了。娘是在日本占领天津后患癌症死去。

小时候,我因为是独子,看得娇。怕我被绑票,限制我外出。娘不让我去上小学和中学,找了一个老师在家里教古文,后来大一点了,又找一个女老师教英文。娘总是不让孩子到外面上学。她的两个女儿就吃了这个亏,成天关在家里。有一个女儿便是闷闷不乐,最后病死在家里。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少年杨宪益

:小时侯有什么你自己觉得好玩儿的事。比如:你讲过的玩儿枪的事。你十一岁玩儿枪,你家里有玩儿枪的吗?

:家里枪就是买的。这个时候住在法租界,常到英租界那边去,到英国人的几家大商店去,在那儿买东西,买了一支汽手枪,回来很得意的这么打(比划手势)。我妹妹说,你会打吗?我说,当然会,我说你看我一打就打下来了。外面的电线杆子上面常常有很多麻雀,我也没有瞄,往天上这么一打,麻雀就掉地上了,正好从一个眼睛打进另一个眼睛穿出,非常得意。

当然,没有放枪的经验,得意的就是那一次。后来在天津,旁边住的商震家,他们家里养着很多鸽子,我那时顽皮,没有事打人家房顶上的鸽子,打死几个鸽子,有一次把邻居的玻璃打破了,人家来提抗议,后来就不敢了。

:你小时候还是比较调皮的,是吧?

:家里比较惯,不过,调皮也不算调皮。因为,我小的时候,我妹妹夏天都到北戴河去玩儿,我是独生子,他们不放心,说是到海边危险,北戴河不让我去。还有就是我要学骑车,结果也说不行。

两个轮儿的觉得太危险,容易摔跤,给我买了三个轮的自行车,前面一个轮,后面两个轮。说还不放心,还怕我摔跤,又给我加两个小轮子,变成五个轮子的自行车。没见过吧?因此,自行车也没学会,游泳也没学会,小时候没有什么别的得意的事情。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英语的?

:很小就开始了。等我在家里学到小学毕业程度,我母亲坚持要我上中学。当时天津最有名的中学是南开中学,但离我们家太远,娘不赞同去那里。法租界也有一个比较好的中学叫新学书院,后来改为新学中学。这是英国传教士办的,专门培养买办,毕业后当商人多一些,人才不如南开中学多。

新学书院离我们家不远。我上学时它还叫新学书院,教师中一半是英国人,一半是中国人。那些英国人不会讲中文,因此,上这个学校的条件是,从一年级开始,就得听得懂英文。家里请来的女老师来我家里教,一直教到我出国。这样,我就有条件进新学书院。

:怎么决定去英国的?

:我在新学学院那里念了六年。毕业那年,一位传教士老师要回国休假一年,劝我出去深造,不要等大学毕业再去。我当时已考上燕京大学,本来是想上北大或者清华,但燕京大学的录取通知先到。

我们家本来就有留学传统,加上我和教我英语的一位家庭女教师一度有恋爱关系,家里觉得不恰当,也主张我到英国去,就这样,我到了英国。

在英国的日子

:你是哪一年去的英国?

:我是1934年去的英国。

:那时你在牛津念书住在那里?还住在牛津吗?

:不是。我因为一九三四年到那儿去学习希腊文学、拉丁文学,学了五个月就入学考试,考上了。第二年春天,我那个学校就找我去,问我入学的事情。

他先问我,你的希腊文学、拉丁文学算是及格了,可以入学,你学了多久?我说,学了五个月。他说,我们英国孩子们,他们都要学五、六年的,你学五个月,虽然考上恐怕不太扎实,还要巩固一阵子好一点。

他接着说,我们这个学院有规定,亚、非学生有限制,一年只能收两个亚洲、非洲的学生。今年,我们的名额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香港的,一个非洲的,你还得等一年再入学,你再把希腊文学、拉丁文学巩固一下好一点。我也没别的办法,好在家里有钱,我也不在乎,那就在英国再呆一年吧。

这是三五年年初的事情。那么三五年至三六年我就没事了,就在伦敦当大少爷也不合算,因为伦敦这地方什么都贵,又不好玩儿,所以,那一年我就跑巴黎、地中海、埃及、希腊去玩儿,跑了一个署假,玩儿了大半个冬天,到了三六年春天,我才到牛津去,到学院先要求入学,署假以后就入学了。

:入学就入在希腊文学系,还是英国文学系,叫什么系呀?就是学语言吧?

:不是。他们学希腊文、拉丁文也算一种专业,完后给发毕业证书,学一年半。也有一次考试,考试完毕就算毕业了,也有一个等级。

:你在英国玩儿枪,我听说你打破过灯。是喝醉酒打灯了吗?

:在英国也是带了个汽手枪去。跟几个同学,晚上就喝酒,主要是喝啤酒,一杯又一杯,喝完了以后,我们就看外面的灯。那个时候,我们在屋子里面,没有事情。

那时我们是头一年进学院,他们的规矩当时是,头一年要住在学院里面,第二年以后,自己在外面就可以租房子住了,就自由了,所以我们那一年……

:在牛津是吧?

:在牛津。头一年学院都怕年轻人捣乱,每天晚上有教务主任在外面查夜。学院晚上到了一定的时间就关门了,因此,我们常常是翻墙爬出去喝酒去。那天教务主任正在那儿查夜,我们看着胡同前面的电灯讨厌,我们说把它打灭,说着就打。

结果,教务主任正想查这些学生在那儿干什么,几乎打到他的鼻子。他从窗户看到是我的房间里有几个同学,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找我们。他说昨天你们怎么在屋子里面放枪,我们说想打那个路灯,打着玩儿,结果,没有……

你们是谁的主意?我为保护那几个英国同学,说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就罚我五镑钱。

:那个时候你家里比较有钱吧?是每个月寄去,还是去时一块带去?

:一般是半年左右给我寄一笔钱。那时家里有钱,用得比较费。那个时候从中国来的穷学生,一个月才花二十磅到三十磅,吃、住、房费就够了。

我有的时候花到四十磅到五十磅。我在英国时有一次到巴黎玩,遇到了张学良的弟弟。他大把花钱,请我喝香槟,把整个大厅都包下来。说随便喝。他做过天津的市长,这时在法国留学。他在法国住了几年,也不懂法文。

我们坐出租车,下车时,他不知道该付多少钱。就从身上掏出一大把法郎,要司机自己拿。司机是个小胖子,拿了一张,看看他,没有反应,就又拿一张,一看还没有反应,便高兴得嘴张得大大的。

:你留学的年代,英国人对中国留学生怎么样?

:对中国学生,一般的老百姓是同情的。那个时候,有一件得意的事。在英国北方有一个小城,叫邦斯莱,在牛津有一个英国同学,他就住在邦斯莱,是邦斯莱人,有个姐姐。

他们家是个屠宰场,卖牛、羊肉的,我在他家住过一段。那时,晚上就和他一块去酒吧喝啤酒去。那个地方的酒吧间不是高级的酒吧间,就是当地的工人喝酒的地方,很朴实,一块喝酒聊天。英国人喝酒有这么个习惯,喝完以后就玩儿投镖,我也试过,也不错,不过没有什么很了不起的成绩。

那天晚上喝酒,我就跟他们一块玩儿,这个人打一下,那个人打一下,都打不着,我说我来,一打一中,一打一中,全打红心,英国这些阔洋佬们觉得非常佩服,真厉害,我们一起喝酒,他们就跟我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怎么可恶,他们把我抱到桌子上面,说今后我们就参加你的游击队,打日本鬼子,我们和你一道去,那天挺得意。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就读牛津时期留影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4年,李辉寻访杨宪益就读的牛津大学merton学院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戴乃迭就读牛津时期

:听说你在伦敦还办过报纸?

:那个时候,跟日本人的战争已经开始,做了不少口头上的宣传。后来,不同单位的一些人一想,搞一个油印的报纸,也就是搞一个小报,因为在法国那个时候巴黎共产党有过一个油印的(或许是铅印的)小报纸,叫《救亡日报》。

那时候,中国学生大概有几种:一种是上学念书不问政治的,是极少数;一部分是国民党派着来的,带着政治色彩的,一般是他们参加“蓝衣社”,那是国民党派进来,给国民党收集情报的,他们念书都不怎么好;还有少数的一些包括共产党在内的比较“左”派的。

左派的这方面我们有一部分人,这部分人我们就知道巴黎的那个《救亡日报》,《救亡日报》在法国巴黎的那些人大概都是地下党,我因为同情他们,我也给他们带过几十英磅去作为捐献。

他们的负责人,跟我还吃过一次饭,聊了聊。我们想英国也应该有一个报给华侨们看,我们说就办一个油印的小报好了,就叫《抗日时报》。

主意是我出的,另外一个年轻人,那时候和我常在一块玩儿的,叫李赣鹏,就是现在的民革中央的李赣骝的哥哥,李烈钧的大儿子,那个人回国以后就失踪了,大概是死了。李赣鹏也是一个大少爷,在伦敦没什么事。

我们就想给华侨搞一个抗日的报纸,我就拉了两个朋友,一个是后来的北大教授(历史学家)向达,还有一个语言学的吕叔湘,后来是语言学所所长教授。我们买了个油印机,大概李赣鹏去买来,花了一部分钱,我也花了一部分钱,结果我们就办了一个《抗日时报》,一天一份。

:中文的?

:中文的。消息来源就是英国报纸、外国报纸,包括各方面的报纸。关于抗日战争的消息,像林彪打了惟一的一次胜仗,平型关的消息,我们用中文翻出来,印出来。

那个时候,伦敦的华侨差不多有八百人,一般一天是一千份左右。有一个爱国华侨叫王礼锡,他的爱人叫陆晶清,后来也是一个民革的成员。陆晶清后来回忆,他们搞的那个日报,其实是从我和李赣鹏开始的。

不过是陆晶清帮忙,因为他们在伦敦是中国人的一个据点。后来,熊式一也住在那儿,蒋彝写了一本书也在那儿。陆晶清没有事做,但对伦敦东部的华侨团体比较熟,所以,她就负责搞我们的发行,每天跑。

:报纸是收费的吧?

:不收,白送的。每天晚上都到一、二点,我提供消息、翻译出来,向达再润色一下,编成稿子,然后再由吕叔湘刻腊纸,因为吕叔湘小字写得漂亮。李赣鹏和陆晶清两个人发行,忙过一段这个事。

《抗日时报》我在伦敦那个时候搞了半年,后来又找了别人,增加了好多人,帮忙发行。

:这张报纸英国的博物馆里还会有吧?

: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它是中文的,不公开发行的,是散发给华侨的。

:主要是消息吧?

:是。不过,有人还会记得这事儿。《抗日时报》是三七、三八年左右,报纸发行了一年多吧。

: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的?

:1940年回来的。

:萧乾是1939年去的,你们在英国见过面吗?

:见过。不但见过面,我们还一块到英国北面的一个湖区旅游,在湖区逛了一下子,可能是两次。

:对,好像他的回忆录里还写过,那时候太平洋战斗还没有爆发,还可以坐船到香港,是吧?

:太平洋战争没有爆发。不过是希特勒已经开始轰炸伦敦了。

:1940年你回国怎么走呢?

:平常我们回国最短的路程,那个时候没有飞机坐,都是坐船。原来最快的路是走红海,走苏伊士运河。后来不行了,希特勒挺厉害,潜水艇很厉害,放的水雷很多,把英国船炸的一塌糊涂。

所以走那条路就很不方便的,已经把英国船炸沉的不少了。后来到中国来,就得从加拿大、太平洋走。结果我买了船票,通过大西洋到了加拿大,到了蒙特利尔,从蒙特利尔坐火车一路又逛了几个地方,到了西雅图,从那儿再坐海船到上海,再到香港。

:这样走,绕一大圈。那时候,国内也是战争,为什么要回来呢?是毕业了,还是……

:一个是毕业了,一个是自己觉得是中国人嘛,在那儿呆着干什么呢?没有别的什么目的,知道抗日,当然是希望能够参加抗日,不过我也不会打仗,也不会放枪,回来也就是做点宣传。

:你回来先到的重庆吗?

:本来是回来以前是吴宓、沈从文两个人写信来,知道我在牛津念过希腊文学、拉丁文学,要我回西南联大去教希腊文学、拉丁文学。寄了聘书,我写信回去,接受邀请,结果我坐飞机从香港进来。

我到了重庆以后,我母亲从天津也到了重庆,我母亲好多年不见了,说你不能再到昆明去,那时候日本人刚轰炸过昆明,那个地方太危险,后来把我留在了重庆,西南联大那边我就毁约了,就没去西南联大。

:在重庆做什么?

:在中央大学教了一年。在那儿特务监视的很厉害。在学校里,我订了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我想多看一看国内的消息,就又订了一份《新华日报》。

那个时候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磨擦已经早开始了,不过说起来还是共同抗日,所以,《新华日报》在重庆还有的买,但是,这个买《新华日报》的人总是要被监视。《新华日报》总是些年轻人或小鬼来送报。

我订了一份《新华日报》后,中央大学就更怀疑我们是不是红色嫌疑,尤其是戴乃迭又是一个英国人,更觉得我们是共产党派来的,其实和政治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到中国的漩涡

:你和戴乃迭结婚一块回来的,是在英国结的婚,还是回来结的?

:在英国订的婚。1941年春天,回到重庆结婚。那时候周恩来的秘书徐冰是在重庆的代理人,徐冰的办事处我去过一次,此外和共产党没有更多的关系。

不过那时候怀疑我,对我还客气一点,第二年给我续聘了,可是戴乃迭就没有给她续聘。我们当然就离开了,就到贵阳刚成立的一个贵阳师范学院教了一年书。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和戴乃迭新婚合影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1988年郁风画戴乃迭肖像

:外国人在中国总是处在一个很特别、很尴尬的位置上,是吧?

:对,对。

:是不是哪一派的都可以怀疑你?

:尤其是英国人,他闹不清你是右派,还是左派。

:有一次你好象提到过你有一次历险,生命很危险。

:是有一个惊险的经历,几乎被国民党兵开枪打死。从国外回来以后,头几年就是教书了,到处跑。

头一年是在重庆中央大学的分校,第二年在贵阳师范学院教了一年书,第三年到了成都光华大学又教了半年书,在这期间还有别的学校,中央戏剧学院等一些地方,又兼为别的学院教书。

当时,我母亲也在重庆,那几年,就是这几个地方坐着车子到处跑。每次,从重庆到成都的路上,那时候没有关系,搭车很困难,搭别人的车子叫黄鱼,那时候搭邮政局的车子,后面都是信件,前面可以坐人。

我去了好几次前面都没有位子了,司机总是让一位女的坐,我就在邮包上爬着,也就是大半天的时间。事先司机对我说要拉紧了,睡着了上面邮包太多滚下去就摔坏了,前一次有个人把脸都摔坏了。

那时候的司机,多半都有小老婆,除了有老家的小老婆外,沿路有一路的小老婆。这个司机出去,一路就打麻将,找他的小老婆去。

那天晚上,从重庆到成都的路上,又去打了一晚上的麻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说要早一点走赶到成都。

他前一天打麻将、喝酒,第二天起来就有点糊里糊涂,结果开得太快,国民党刚抓的壮丁,躺在路上睡觉,我就发现一上一下的,结果后面就嚷嚷开了:怎么把我们的弟兄给压死了?司机有点害怕就跑,后面的国民党就追,看着我们要跑,国民党兵就都把子弹上了膛,对着我们让车停下来。

我躺在邮包上,国民党兵都上来了,打不死司机,可能就先打死我了。幸好司机停车了。司机又和他们说好话。两个人就商量,一个国民党兵说,你车子开得那么快,把我们弟兄压死了,我这壮丁值几十块大洋。

最后,他们商量好多少块大洋,算是了事。可是司机说,我身上没钱,我到我老婆那儿拿钱去。当兵的说:不行,你要开车走了的话,不回来怎么办?这样好了,你们同来的那位先生,拿他做抵押算了。这样我做了抵押,就下了车。

正好要吃中午饭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吃午饭,完后司机就赶回去拿钱去,开着车子去了,把我在那儿做抵压押。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丁聪画杨宪益肖像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陆灏画杨宪益肖像

:没想到你还当过人质。他不回来你也没办法。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找都没法找。

:我想国民党兵或者把我抵押,或者是把我放在军队里代替这位死了的兄弟。结果,司机还不错,走了四、五个小时,下午回来了,把钱带回来给了他们,他们也高兴,没事了,大家又是一家人了,一块又大吃了一顿,又喝了酒,我们又往前走,到了村子里。

:这事很悲哀。那个壮丁就白死了。

:那是。当官的有钱就行了,买一个壮丁也只是二十块大洋,你想买一个人的命还抵不上二十块大洋。上头交待,今天抓多少个壮丁,你要是少一个有钱顶着,无所谓。

:死也白死了。这种事你遇到不少。有什么特别得意的事?

:得意的还不少。你比如说,解放前夕,我跟南京美国新闻处的处长,中文名字叫卞承修。我跟他很熟,常在一块玩儿,结果,他大概感觉到我跟共产党有点关系,不过我没泄露过。

:你那时候参加中共地下组织吗?

:参加民革的地下组织。那个时候叫民联,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的地下组织。跟我一块参加民联地下组织的有个邵桠秋,现在也是民革的中央委员,还活着,过去当过民革的组织部长,我们很要好的。

他有不少小册子,从地下党那方面拿了毛主席的一些著作,《论人民民主专政》、《论持久战》、《七届二中全会的讲话》、《新民主主义》好几本,我们那个时候常传着自己看。都是地下党传播的一些文件吧。

都是桠秋那儿保留这些东西,别人都不相干。那时候,南京的国民党开始搜查家里面,邵桠秋就很害怕了,他把这些文件放在一个大箱子里,就跟我说这一箱子怎么办,你什么地方可以好藏。我说好办,你把它贴上封条,交给我好了,我就交给了美国新闻处处长卞承修。

我说,你替我保留这些东西,国民党看起来快垮台了,这箱东西我怕被抢走。他说,放我们这儿你放心,所以就摆在他们那儿啦。

解放以后,从他那儿拿箱子时封条还封得很好,我就还给邵桠秋了。我从前看电影时,有人要藏一个什么东西,就藏到不显眼的花瓶里面,看起来很危险,结果是最安全、最保险的,也就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保险的地方就是跟外国人、尤其跟官方有关的人,那儿就更保险了。这件事我觉得很得意。

:你的经历很特殊,社会关系也很复杂,特别是还有一个英国妻子。后来“文革”中被抓起来,看来也有必然性。是吧?

:当然跑不了。我们被抓起来是在一九六八年。那一年开春以后,江青有一个讲话,说有很多我们过去没有发现,现在知道了的人可能都是潜伏的特务,这些人都是外国派来的特务,许多是解放前就到大陆来潜伏的,跟我们作对的。

所以,不要看解放以前来的外国人都是好人,也真有好的,可是有很多是那时候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自从她说了这个话以后,就开始抓了一些早一点来中国的外国人。

:这下子你们就多灾多难了。

:我们是四零年回国的,这也是很可能有特务嫌疑的,加上我本人在南京时有一段跟英国大使馆里的一个军事参赞很熟悉。解放战争期间,由于我参加了地下民革,我也有意思要把一些军统、保密局等有关的方面找一点材料,况且跟英国大使馆这个军事参赞很熟悉。

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常常在江南一带很多地方跑。他有个汽车,带着我和乃迭,我们到处去玩儿,到了扬州、杭州、宜兴、无锡等地跑了好多次。

新中国成立后,英国政府那个时候的政策是很快承认新中国,但是,留下一个尾巴,就是跟台湾要保持联系。

所以,英国方面提出来的要求是承认新中国,可是使馆这方面,要在台湾搞一个办事处。跟我们交涉,我们不满意这样。

苏联是头一个承认新中国的,英国大概就是欧洲第二个承认新中国,可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就不许他在北京搞一个大使馆,把大使馆从南京搬到北京,成了领事馆,降一级。

我认识英国大使馆的那个军事参赞呀,这个时候,因为使馆降了级,变成一个公使馆,他这个军事参赞就给了他一个临时领事的职务。后来把他派到了台湾去了。

他到了台湾不到一年,出去爬山,也是出去玩儿,摔死了。摔死了,查无对证,这边也查不出来了。这样一来,这边就觉得这个事情更值得怀疑了。

:怀疑什么?

:觉得这个军事参赞没有真正的死,是假造了这样一个消息。我在北京和他那么熟悉,有在他家的照片,还有和他出去玩儿的照片。

他们就收集了一些,觉得你和这个英国的特务关系比较肯定。又说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又到了台湾,更值得怀疑了,所以,更增加了我们可疑的一个证据。

:因这些材料的关系,是到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五十年代没怀疑,是文革的时候吗?

:不是。五十年代初我在南京的时候,柯庆施,安徽人,他到南京来做市长,一看我也是安徽人,他想结交一些文化人,我又是南京民革的负责人,所以,我们很要好。

我五二年要调北京来,事前他也有一些对我不太满意。我以前认识一些国民党的那方面的、跟他们不友好的一些人,比如:有一个卢冀野,南京的自由才子,一个胖子,我们常一块做事、喝酒,一起玩儿。他还有个朋友叫易君左。

卢冀野写过讽刺毛主席的诗,因为这个关系,柯庆施后来就有点…… 柯庆施后来把他自己的统战部的一些人都当作特务告发了,都给弄死了。

我那时候到北京来,他大概送了一些材料过来,我的感觉就是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大概他们内部都收到了一些柯庆施的反映我的材料,以后就不像早期毛主席接见我以后,一些部门常请我们到中南海去玩儿,看戏,吃饭。

后来就大不一样了,态度上就对我有点怀疑了,但还是客客气气。

:“文革”前你们的日子总体还是平稳和舒适的,是不是?

:倒霉就是到了“文革”的时候。因为文革以前我又写了几首诗,拥护赫鲁晓夫,骂霍查是鱼目混珠。中国和苏联的关系又坏了,这样一来就认为我一定有问题了。

至于我到底是跟苏联的修正主义有关系,还是和英国的特务有关系,两方面他们都不敢说定。我老婆又是英国人,所以总是特嫌了。其实,到底怎么怀疑我,我到今天也闹不清楚。一九六八年“五一”节的头一天晚上,就忽然来人把我和乃迭都逮捕了。

:找时间再听你讲讲监狱里面的事儿。

:好的。那里面的事儿也有好玩的。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先生漫画像

意想不到的灾难

李:你和戴乃迭“文革”中被捕是在哪一年?

杨:1968年五一前夕。那一年开春以后,江青提出来:有很多我们过去没有发现,现在知道了的人可能是潜伏的特务,这些人都是外国派来的特务,许多是解放前就到大陆来潜伏的。

所以,不要看解放以前来的外国人都是好人,也真有好的,可是有很多是那时候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自从她说了这个话以后,就开始抓了一些早一点来中国的外国人。

李:你们那时候住在外事局的大院里?

杨:住在百万庄的院子里。那天晚上,我们俩开了一瓶白酒正在喝闷酒,那瓶白酒渴了一小半,她困了就去睡觉了。

11点多了,我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酒,突然,敲门了,我们单位的一个办事员就来了,办公厅的一个年轻人,他来了要我跟他一块出去。前几天他已经找过我好几次,就是要我揭发一个《中国文学》里的一个编辑,要我提供一些材料,他们想把那个打成反革命。

他要我跟他到办公室去,我想还是这样的事情吧。我穿了个大而无当的拖鞋,踢踢踏踏的,也没换皮鞋,我就和他一块出去了。

他把我带到《中国文学》的办公室,一进去屋子,里面漆黑,只有一个台灯,电灯也没有开,一屋子人黑鸦鸦的,我也看不清都是谁。后来旁边出现了几个解放军,解放军就抓住我的手,怕我反抗,就问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杨宪益,你多大岁数,我回答多大岁数。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戴乃迭与儿女在一起。右为儿子,“文革”后期不幸自杀于英国

李:当时多大岁数?

杨:1968年我50岁。问我哪里人,我说完以后,他们果然脸变了,把我手抓紧了。他们挺紧张地说,现在奉北京市军管会的命令,将你逮捕,然后就打了手铐。

我后来才看清,屋子里面站了一大堆人,有的是我们《中国文学》里的一些年轻干部,有的是解放军。

然后,给我一张纸让我签字:“我同意检查我的东西”,以此做为法律的依据吧,就可以到我家搜查我的东西。然后,他们彼此看了一下,看我也没有抵抗的意思,说还有什么事。

我当时惟一的遗憾是酒,那天晚上还没有喝够,还剩了大半瓶白酒没喝完,还有穿那双拖鞋,我早知道要把我带走的话,我就穿上皮鞋了。结果我踢踢踏踏穿了一双很大的拖鞋,就把我弄上一辆吉普车。摁下脑袋说低头不许看。

我从灯光方向看,是向西单方向走,宣武门还往南,那一带地方叫陶然亭。我从来没到陶然亭那边玩过,从方向看我知道向陶然亭那方面走,到了自新路白纸坊那儿,前面有个大铁门,铁门是电动的没有人,我们去了,大概通知了一下,门就开了,我们就进去了。

李:戴乃迭是在你同一天抓的、还是过后抓的?

杨:当天晚上,把我抓上车不到半小时,另外一个车就把她带走了。

李:车上就你一个人吗?抓就抓你一个人吗?

杨:我一个人,还有两个兵的。抓就抓我一个人。那个时候去了先到一个房间里,把身上可以自杀的、杀人的一些危险东西都要去掉,把皮带、鞋带拿掉,我鞋带没有,但裤带必须拿掉。

我这个人的裤子是靠皮带的,没有皮带裤子总是用手扶着,不过,他们也不管那个,只是把皮带卸掉,东西都收了给我放在一个地方。然后,他们就让我到一个地方,他们把那个地方叫八角楼,是一个建筑,郁风写过一篇文章,也谈过这个八角楼。

八角楼是监狱里面的一个主楼,它分成八个楼角,中间有一个了望台,大概有机关枪,表示要有人逃跑的话,上面可以注意到,有三、四层吧。带我上了楼,到了一个房间里。

那是抓人抓得很凶的时候,所以,我们那个牢房里抓得人已经挤不下了,预备要把人弄走,但是那天晚上那些人还没有弄走,房间里相对的两个炕挤满了人,其实,炕上只能躺十几个人,那天晚上躺了26个人,一个靠一个,和沙丁鱼罐头一样很挤了,虽然那么挤,监管人员又让他们往里面挪了一点地方,我就在夹缝中间躺下,因为已经晚了,他们大概是晚上9点一定要关灯睡觉的,已经快12点把抓进去了,挤在那儿睡觉,大便小便有一个大铁桶子,我就躺下睡觉了,也没有被子,我穿着破棉袄,旁边的两个老头子看着我醉熏熏的样子,我一躺下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旁边的人说,你晚上在街上闹事了,喝多了吧;我说,没有,那干什么把你抓起来,我说,我也闹不清。他以为我喝醉酒了在外面闹事。你喝的什么酒呀,那么香,真香。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戴乃迭在霍去病墓前合影

李:他还问你喝的什么酒?

杨:你喝的什么酒?真香,我说大概是泸州大曲吧,他说好酒,多少钱一两,我说不是按两买的,买了一瓶,他说一瓶你都喝了?我说喝了半瓶,他说,那半瓶多可惜呀!我们都三、四年在这儿,都没有闻到这么好的酒味了。

李:怎么提审你?

杨:过了大概有三天吧,才第一次提审我。头一次提审还要做个下马威的样子,半夜提审我,下了八角楼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到了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坐的地方高一点,看起来居高临下、很威风的样子。去的时候,有两个解放军都拿着刺刀押送,看起来就像是拖出去枪毙的样子,去了以后就说:杨宪益,你知道你的罪名吗?你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我们这儿你的材料一人多高了,你说你不知道什么事,你好好老实交待,你的事是瞒不过去的,一两天内就要公审了。

然后就说坦白从宽那一套话,还跟我讲,前一段也有像你这样的特务,有一个死不改悔,本来是个小特务,没在什么要紧的事,结果他就是死不改悔,拿去公审,到酒仙桥那边枪毙了;还有一个大特务, 但是他揭发了,他自己坦白,然后给他一个机会,就放了。给我讲了一堆大道理,还有恐吓,就你们屋里住的遇罗克,我们就把他毙了。

李:遇罗克也是你们那个屋里关过的?

杨:是。他说是说了点话,也没有别的事。他们还说,他就是死不改悔,我们就把他毙了,你好好想想吧!然后就问我,你到过扬州、苏州、宜兴没有,我说去过,他们又问,干什么去了,我跟朋友一块喝酒。

什么样的朋友?我说一个英国朋友。他们问,那你们到那儿谈什么问题、讲什么事?你还不好好交待。后来,我才知道,把我当成英国的特务了。后来他们让我回去,给纸和墨水,说好好写交待:限你三天,不老实交待的话,要把你拉去公审。

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把过去怎么认识朋友,怎么样和朋友一块喝酒、玩儿写了几句。过了三天以后,他们来拿材料了,看了非常不满意,拍桌子,恐吓了一阵说,再考虑考虑,再给你一个星期。

弄了那么两三回,看我说不出东西来,我说的就是些喝酒、玩儿的事,没有大事。后来他们就说,把你所有认识的人、你认为是有点问题的、中国人、外国人都给交待出来。

给我一大叠子纸,我想就等于给大家写传记吧!中国人我写了150人,包括亲戚、朋友。我把他们一个人写了一段。比如:我的妹夫罗沛霖,比我大一岁,上海交大毕业,学电机的,去过一趟延安。我都说的是好话。就一个人一个人那么说,一个人写了200字左右。外国朋友我写了100个人,也是写了厚厚一叠。他们看了以后也是很不满意,后来就把我搁着,也不审问了。

过了差不多两年,林彪事件出来了,就宽松多了。林彪事件以前,我们的生活就是给一份《人民日报》,另外,毛主席有新的指示来了,大家学习一下, 除此以外还有毛主席语录,要背老三篇,每天早晨起来有学习时间,给了早饭两个窝头吃了以后,就是学习,我是念过一点书的,要我当学习组长,管别的犯人,让他们背老三篇。

那时候,我老三篇背的蛮熟的,就让我带着别人,滑稽事也不少,有一个老头,一背老三篇就紧张,越紧张越说错话,斗私批修他总弄错,该说资本主义的,他就说共产主义;该说共产主义的,他就说资本主义,说完后他就怕别人打他,牢人管牢人嘛,吓得哆嗦,越哆嗦越说错。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夫妇与端木蕻良夫妇等在一起

李:提审多吗?

杨:提审就是刚来时、林彪威风时多,头两年就是三、四天或一个星期左右提审一次,就是骂一顿,给下马威,后来,1971年林彪事件出来后就没有了。

以后造反派在外面忙两派斗争,就轻松了,好像林彪死了以后就缓和了,后两年差不多没什么事,就是十天左右放一次风,放风是到另外一个广场,是一个四面有墙的、类似于天井的那样一个地方,因为我们坐得太久了,怕我们身体不行了,就让我们跑步,然后再把我们领回去。

洗澡也差不多是一个星期一次,也有时候10天一次。那是一个普通的大浴池,大家一起跳进去,也有时间限制,每天大便也有固定时间。

李:你好像说过有个人进来关了几天枪毙了?

杨:那个人是后去的。我们的牢房有的时候还换,监狱的人看你在一个牢房呆久了,跟牢里的人太熟了不合适,就给你换牢房。我那回换的是一个小房间,只有四个犯人,我和两个犯人在一起,后来又来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跟我聊他的事情。

他本来是一个部队下来的,参加过抗美援朝,那时爱上了一个北朝鲜的姑娘,可是后来回国了,把他安排在医院里当干部,又呆了几年,他对这儿的老婆不满意,总是想北朝鲜的那个姑娘,就想逃到北朝鲜去。

他对鸭绿江水也很熟悉,身体又好,就跑到那边去了。那时候,北朝鲜和中国关系非常冷淡,那时北朝鲜相信苏联,不相信我们,那个人就想借助这个机会表示对北朝鲜忠诚,想呆在北朝鲜不回来,就拿出红小书扔到地下拿脚踩,北朝鲜也没有表示态度就把他送到一个地方养着去了。

李:跟那个女的见面了吗?

杨:没有,也没让他见面。后来我国跟北朝鲜的关系又缓和了。他在那儿正是等待发落的时候,北朝鲜就把他装在一个邮包里面送回了沈阳,在沈阳又招待了十天,也是关起来了,但吃、住都很好。

问他在医院做过什么坏事情,也交待了,他说拿过两次公款,那方面看起来态度很和缓,没什么事,就把他从沈阳又弄到我们这个牢房里来。他以为是一、二天就放了。

那天早上,突然把他提出去了,人们以为是放了,其实,当天公审做为叛徒被枪毙了。大概是北朝鲜把他去时的表现说了,怎么样骂毛主席,怎么踩了红宝书。

李:大家对你怎么样?

杨:坐牢的时候,别人对我都还尊重,反正是不要乱说话,客客气气的,背书、背老三篇比其他犯人都背的熟,每天早上要读一篇报纸,我读的比他们顺口,也没有错误,他们对我都挺客气。

当时,每个犯人都在做一些无聊的事,我们那时候不许有针线,针、尖刀这些铁器都不能带,有一个年轻犯人很能干,他把地板破损地方的木头撕下来,做了一个木头针,又在衣服上拉了一根线,做针线玩儿,他还在我的手绢上刺绣了一个松树,还很像,可惜我后来拿回去,他们给扔掉了,要不做个纪念挺好的。

且说得意事

李:我听说过你在监狱里还有得意的事。

杨:得意的事,比如说,文革坐牢期间不给我们书看,就给我们一个小红本,还有《人民日报》。那个小红本前面是林彪的几句话,我就越看越讨厌。

1971年秋天,看《人民日报》,觉得有点变化,先是陈伯达下台了,又是林彪的几个大将,黄永胜、吴法宪等一个一个名字不见了,大概黄永胜是最后一个。

到了国庆节,根据前一年的情况,林彪出来用吵哑的嗓子喊一顿,这一年不但他没有出来,而且,外国来的贺电也没有林彪的名字。我就注意到,西哈努克是和中国比较熟的,他的贺电头一个名字写的是毛主席,第二名一般是林彪的,可是没有了。

毛主席,下一个是周总理。根据前面陈伯达、吴法宪、黄永胜从报纸上一个一个不见了,我就觉得大概是林彪垮台了,我就把红宝书的前言给撕掉了。

我们被关在里面,当然不知道林彪飞机出事摔死的事情,我们在里面只觉得外面很沉默。结果,没有过三四天,忽然有一天,那个管监狱的同志进来了,收我们的红小书,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本,有的他都收起来了。

他看我的一本上的前言给撕掉了,又翻两遍,觉得很奇怪,人家的都有前言,就我的没有,就扔给我了。坐牢的那些牢友们就奇怪了,说我们的红小书没收了,你的一本就不没收。

我没多说什么,笑笑:这里面当然有他的道理,你们过几天就会知道的。过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有新抓进来的年轻人吧,那个人还挺知道些消息,他告诉大家说林彪出事了,完了。结果大家就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得呗!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九十大寿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庆贺杨宪益九十大寿。杨宪益、黄苗子、邵燕祥一起出版《三家诗》

李:得意了。

杨:那件事做得非常得意。还有一个事,大家在一起说好吃的——冰糖肘子怎么好,越说越高兴,就拿着地下的木头渣当作笔,弄点黑的就写菜单,大家传着看,评论这个菜怎么好说,过一阵子外面监视的解放军就过来搜我们的东西,那个菜单子写了几天就被抄走了。

李:你那时想吃点什么菜?

杨:我没有,一般都是些年轻犯人讲这个事。我那时候闲得没什么事,就是睡觉,我还自己背沙士比亚的那几句话,或者英国文学里的一些东西。

李:那时英文也不能自己念吧?

杨:自己在那儿想这些事儿。后来也有年轻的犯人想学点东西,让我教他唱英国歌,我就给他唱英国歌,他跟我学。

李:唱什么歌呢?

杨:一些唱酒的歌,还有的知道我古文知识渊博一些,也要我背点唐诗,我就给他背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以前他们都没念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边想着一边背,他们也就背《长恨歌》。

后来还有一个调皮犯人看我人缘好,大家玩儿得挺热闹,他揭发我说,杨宪益教大家念《长恨歌》,他恨什么,恨共产党。结果别的犯人都同情我,倒把他给闹了一顿,我一直人缘很好。

平常我们也不劳动,有一次,监管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有人说闷得慌,给我们一点轻的劳动吧!他们答应到院子旁边的地方去捡煤渣,我们就去捡了。又让我们休整了一次,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捡点煤渣也算不上劳动,此外再也没有劳动,就一天两顿饭,早上一顿是10点钟,晚上是5点多钟。

李:早上吃什么?

杨:一顿两个窝窝头。我两个窝头都吃不下,吃一个半,剩下半个给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有的两个窝头还不够,另外,一碗菜汤,用的都是当时最便宜的萝卜、白菜,一般没有什么油,有时候给几滴油。

后来,别人告诉我,这油都是痘猪的油,吃了以后有人还中毒了,身上长了一个疱一个疱的,我还告诉他们,一般的痘猪油在他们那儿还是保险的,都是经过卫生消毒的,除了这个以外,到过年过节给一两片肉,一年到头就是这样。夏天有一点西红柿,冬天一般就是大白菜、萝卜。

李:那时候你也不知道戴乃迭去那儿了吧?

杨:过了些日子以后,他们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老婆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这两年挨斗情绪不好,我怕她出什么事,会不会自杀,他们说没有,也关起来了。我说孩子们呢?他们说孩子们也没事,有人照顾。

李:你们关起来的时候3个孩子都在吧?

杨:3个孩子都在。

李:儿子是最小的?

杨:儿子是最大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湖北黄冈分配到一个工厂。我们一坐牢,变成了反革命特务,他本来是极“左”分子,后来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就要斗,一斗他就想不通。

李:知道孩子的情况吗?允许孩子来探视吗?

杨:不允许。坐了四年牢,衣服当然是破破烂烂了,半年的时候,允许你写个条子,要几件换洗的衣服,通知家里送到监狱门口,也可以要求牙膏,牙刷,但牙膏,牙刷都需要检查,怕里面藏着东西。而且,也是有人常常藏东西在牙刷,肥皂里,放点辣酱、果子酱或者是黄油,每到半年他们都让你跟家里说。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致李辉信

李:那你在里面一直穿着那双拖鞋?后来也没要求送鞋来?

杨:一直那双拖鞋,我也没让家里给我送鞋。后来要求送过一次棉制服,出来时也破破烂烂了。

李:你在监狱从没有见过乃迭吗?

杨:没有。年轻犯人都调皮,想办法从窗户的缝里往外看,说有外国女人从这儿过去,她们去洗澡。

李:你们在二楼还是三楼?

杨:二楼。

李:男监、女监是怎么分开的呢?是分楼层,还是里、外之分?

杨:女犯人在另外一栋楼。女犯人比男犯人情绪化,在那儿吵架、打架,哭哭啼啼。男犯人这种事比较少,男人找些无聊的事做,没有多少哭哭啼啼的事。

李:她进去是用英文审查,还是怎么审查?

杨:用中文。她们审查很客气。

李:也让她写交待吗?

杨:好像不写,好像也逼她认错,认罪的事比我少。我那时候有过七、八次,她也就有一、二次。吃饭也比我们好,有时候有饺子,有时有炸酱面。

李:戴乃迭在那里是几个人关在一起?

杨:她一直是单间。

李:单间其实最可怕,一个人很寂寞。

杨:单间闷得慌,她整天就是搞清洁、糊箱子,待遇比我们宽松得多,有外国杂志,都是极左的,还有一本《资本论》,她过去没有读过《资本论》,这样把《资本论》好好的通读了一遍。

李:最后放出来也没什么结论?那是怎么放的呢?

杨:1972年5月间放的,整整4年。出来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还有一个惊险的节目。

有一天让我出去,带我到一个大厅里,在台子上坐下,给我挂了一块写着“杨宪益”几个大字的牌子,下面是照明灯,给我照一个大照片,照完后我就回牢房了。

回去我就告诉大家,今天给我照了像,大家都说这事不妙,可能是快枪毙了,事前给你留个档案。后来我想,该死就死吧,好久也没有审问我了,结果不到一个月,放了。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戴乃迭劫后重逢

李:你那档案都还给你了?还是扔了?

杨:我没要。他们说你要就都还给你,我没要,就烧毁了。我想,都是我在监狱里面写的交待材料,也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出事前谁揭发的什么材料,我后来也都知道情况了,没什么值得保留的。

还有照片,就都没要。后来想想,把档案,照片都不要,挺可惜的,照片可以留作纪念的。

李:放你那天是怎么个情况?

杨:那天,是放人还是拖出去枪毙事前都不说,一开门就说,收拾行李。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两件破烂不堪的被子,卷了带走。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房间里说:杨宪益,你的问题我们是跑了21个省,你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你没问题了,可以回去工作了。你的过去我们也了解了,给党做过好事,可是也做过错事,一个人,本着一分为二的态度嘛,希望你以后多为人民做好事,不要做错事、坏事,好了,走吧!

李:要填什么表吗?

杨:只签个字。进来时候的东西还给你,最后又说,你们家搜查的东西我们就没收了。那个时候没收了两本书,一本是罗马诗人奥非特的《爱经》,里面有点关于性交的黄色的东西,他们觉得好玩儿,拿去了;还有点日记本,不是我的,是我儿子的,都用过的也没用了,就不要了。

我说《爱经》这本书给我带回去好吗?还有一本是瞿秋白的《多余的话》。四大名著他们全拿走了,我说那就算。

李:《爱经》后来译成中文了吗?

杨:有过中文版,解放前就有翻译,解放后大概也有。

李:有人接你吗?

杨:后来我就到了门外,外文局来了个吉普车接我的,来了几个办公厅的人。我那时候算是一个钱也没有,他们临时给我几十块、还是一百块钱,说要我先拿去用。然后我到屋子里一看,我的房间一切还照常,就是灰土大的不得了。

封了四年,结果耗子都做了窝了。我看见书柜里面一大堆耗子,见我来了都很不高兴,都跑了。我再看衣服,上面一洞一个洞,全都不能穿,都让耗子咬烂了。四年都做了耗子窝了!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09年3月22日在杨家,这是我为杨宪益拍摄的最后一张吸烟的照片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5年3月1日 前去南沙沟探望百岁老人杨敏如。她说,你不要来看我了,我还要写《红楼梦》的文章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5年3月1日前去探望杨敏如,一起合影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2018年圣诞节期间,前往看望杨苡先生。2019年9月12日,是杨苡先生的百年诞辰

李:你先回的家,戴乃迭过几天回去的,对吗?

杨:我回了家后,戴乃迭一个星期以后就回来了。我先把房间整理一下,不然戴乃迭回来她会伤心的,家里弄成了这个样子。

我用了三、二天的时间刚把屋子擦干净弄好,把大部分破破烂烂的都扔掉,外文局的人告诉我,戴乃迭回来了,你得买点酒,买点巧克力、蛋糕招待她。

李:你那个半瓶酒是不是还在呢?

杨:那半瓶酒还在,盖子没盖好,颜色变黄了不能喝了。

李:那半瓶洒是伤心酒,也不喝了。

杨:屋子里面本来有棵仙人掌,四年了,仙人掌长得很高。一直也没有人浇过水,我以为还活着,我一碰,哗一下全变成灰了,干透了。戴乃迭过了一星期回来,我把屋子都收拾干净了。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杨宪益诞辰百年丛书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上海人民出版社的文景出版杨宪益的中译作品集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世纪文景设计的杨宪益中译作品集的徽章

译者||李辉:杨宪益戴乃迭,跌宕起伏的一生

—END—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