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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到俗”抑或“俗到雅”?

——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另类传播路径

作者简介:陈彦旭,英语语言文学博士、博士后、副教授,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访问学者(2017-2018),目前主持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教育部社科青年项目、中国博士后面上基金项目,在《外国文学》、《国外文学》、《外国文学研究》、   《外语教学》等CSSCI刊物发表论文多篇。

文献来源:陈彦旭.“雅到俗”抑或“俗到雅”?  ——论“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另类传播路径[J].西安外国语大学学报,2018(3):91-96.

摘要

    近来,英译网络小说在海外呈井喷之势,其影响力使人侧目。这些英译网络小说,综合使用了“异化”与“归化”的翻译策略,在“语言学习”与“文化知识”这两个方面均有效地传播了中国文化。面对“中国网络文学热”这一现象级的事件,我们应充分认识到网络文学存在的合理性与其译文的价值所在。通过文学译著实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思想或应适当调整,即改变以往的“雅到俗”的传播思路,尝试“俗到雅”的战略路径。

1.引言

无论是做文学翻译实践,或是做文学批评研究,学界在实践对象上向来有着重雅轻俗的传统,对严肃文学(又称纯文学)奉如圭臬,却对通俗文学(又称流行文学)不以为然,认为前者具有颠扑不破、横亘时空的真理,反映了永恒不变而又复杂多端的人性,直抵人灵魂最深处,而后者却只能满足人浅层次的消遣娱乐需求,不能带给读者智力上的愉悦感,更不可能做到对心灵的撞击。简言之,痛恨思想的粗浅鄙陋,厌恶情感的单调苍白,是几乎所有知识分子面向文学作品的共同反应。那么,在面临“中国文化走出去”这个宏大命题时,我们往往首选唐诗宋词、魏晋风骨这些“高大上”的文学作品,秉承着“信达雅”的原则悉心将其转换成西文字母,满心期待这些精神瑰宝在异国他乡能与同样崇高的思想与灵魂不期而遇,产生共鸣。

然而,近来《南方周末》等各大媒体纷纷报道的英译网络小说热潮,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与关注——我国青年作家所创作的,以玄幻、武侠、科幻题材为主的网络文学,经过海外读者的自发翻译、在线推广之后大放异彩,其影响人群范围之大,程度之深,甚至超过了我国这些年向海外主动输出的经典文学外译工程之总和。

仅以“武侠世界”英文网站(www.wuxiaworld.com) 为例(该网站仅仅有数十人的员工规模,且绝大多数译者都只是粗通汉语的美国人,网站唯一内容就是他们所翻译的中国网络小说),自从其两年前成立以来,其访问量一路飙升,根据互联网权威流量统计网站Alexa Traffic Ranks所提供的数据,其访问量日均28万余次,日均浏览页面459万余页。在全球数以亿计的网站中,该网站的全球排名是第992名,而在美国本土的排名则是第813名,而且保持着持续上升的态势。(如图1)

图1:“武侠世界”英文网站的全球排名情况以及日访问量等

(以上数据截止于2017年7月9日)

2.“语言学习”与“文化知识”:英译网络小说对中国文化的积极推广

目前,海外比较有影响力的英译网络小说网站包括“武侠世界”(Wuxia World)、“重力传说”(Gravity Tales)、“CFN”(Chinese Fantasy Novels)、“飞翔小说”(Volare Novels)、“女性网文粉丝联盟”(Fangirling Chinese Novels) ,等等①。笔者认为,以上网站上的英译网络小说,在“语言学习”与“文化知识”这两个方面均有效地传播了中国文化。

以上提及的这些英译小说网站,至少在三个层面提供实现了对目标读者的语言教育与文化渗透。首先,在网站首页的资源(Resources)栏目提供了“中国习语词汇表”(Chinese Idiom Glossary),以词条的方式对所有小说中高频出现的词汇加以翻译与诠释。其次,针对单部小说,译者也常常会在该书的内容简介部分提供一个名为“词汇表”(Glossary)的链接,对书中涉及到的独特术语加以阐释。最后,在正文中,作者还经常以脚注的方式,对涉及的中国语言与文化现象进行深入介绍。这三个层面提供的知识相互补充,为读者建立了一个全面立体的中国语言与文化体系, 它并非只包括狭义上五花八门的各类武功与暗器名称。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小说反映了一个宏大的,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价值体系,包括中国古代宇宙观、对生命的理解与认识,世俗社会中的个人角色,等等。

首先,在语言学习方面,这些英译小说网站的译者常常对中国的俗语与成语采用了“异化”的翻译策略,即不迁就目标语读者所习惯的表达方式——“译者向读者靠拢,采取相应于作者所采用的源语表达方式来传达原文的内容”(周琼  2010:10)。使用了异化策略的译文虽然会对目标语读者造成阅读困难,但同时也会增加源文本所蕴含的异国情调,使得读者深刻感受到语言 “陌生化”所带来的审美效果,进而吸引读者主动地学习富有中国特色的表达方式。网站不仅为相关的成语与俗语提供了拼音读法,还提供了译文与相关的解释,大大便利了英文读者对汉语的背诵与理解。如将“有眼不识泰山”逐字翻译成To have Eyes but fail to recognize Mount Tai,直白到让人怀疑其译文在交际层面的有效性。对于这句俗语,习惯上我们更崇尚基于归化理念的翻译方法,如“entertain an angel unawares”(田雨三 2011:145)。然而,该典故的出处是《圣经》希伯来书((Hebrews)的第十三章 “Do not neglect to show hospitality to strangers, for thereby some have entertained angels unawares.”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曾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就接待了天使。),带有清晰的宗教思想印记,表露了人对神的敬畏。显然,多出来的这一层宗教韵味有着“增译”的嫌疑,而采用“直译”+注释的方式能够更准确真实地反映源文本的含义。

归化派的代表人物尤金·奈达(Eugene Nida)从社会语言学与语言交际功能的观念出发,一直倡导 “翻译中尽可能少搬用生硬的外来语,尽可能多使用属于接受语的表达法。”(高华丽 2013:205)而从本文所论英译网文与读者的交际效果来看,这一说法似有商榷之处。在奈达看来,减少理解障碍,即“顺畅”是成功交际的重要标准。然而,笔者以为,促使读者持续阅读的是“乐趣”,而非“顺畅”。尤其在源文本对读者有着巨大吸引力的前提下,具有一定难度的阅读方能产生乐趣。新奇的表达方式会引起读者的新鲜感与求知欲,并在克服理解障碍的过程中得到满足感与对文本蕴含文化之认同感。“武侠世界”的译者对中国习语俗语所采取的异化翻译策略,保留了汉语的表达习惯和文化内涵,在事物指称和语言结构上除旧布新,给予了读者多重“陌生化”的审美观感,激起了读者学习汉语地道表达方式的强烈意愿。从网站上众多阅读者的反馈来看,这一做法是相当成功的。

其次,除了“语言学习”之外,英译网络小说对中国文化走出国门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在于文化知识的传播。诚然,语言本是文化的载体,两者不可分割。笔者将 “文化”部分从语言部分中剥离出来,并分而论之的原因在于,笔者所指的“文化知识”并非广义上模糊的泛指概念,也不仅仅包括狭义上五花八门的各类武功与暗器名称。更为重要的是,这些小说反映了一个宏大的,富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价值体系。与前一章节讨论的成语俗语不同,该价值体系中的关键概念渗透在人物行动与情节架构之中,须得到读者深层次思维与情感的呼应。因此,译者则更倾向于采取归化的翻译策略来诠释这些关键词。

与前一章节笔者所举的俗语成语的直译方法不同,以上这些文化核心概念的翻译多数都是通过意译的方法得出的。译者尝试调用之前积累的知识与经验来理解这些词,其找到相应的文化对等物,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在探求不同文化之间的同质性,佐证了“求同存异”理念基础之上的“文化可交流性”。然而,“交流”得以实现的重要前提是商榷与妥协,为了便于英文读者理解,译文会在一定程度上减损或增补原文的本意。这一现象无可避免。倘若从概念史的角度进行阐释,任何一个文化关键词的概念最初的形成都与当时特定历史时代人群看待世界的角度与方式有关,“它在与其他概念的碰撞与交锋当中,逐渐确定自己的涵义范围与核心原则……建立自己的历史中发展的一整套谱系”(章可 2015:2)。显然,由于生发该概念的历史源头不同,历史发展途径也不同,译文的文化关键词必然会与源语的内涵有所差池。萨义德在其由四个阶段组成的“旅行理论”中指出,移植过来的思想首先会遭到抵制与对抗,但最终会被接纳与吸收,但它被赋予了新的用法与位置。(申迎丽 2008:169)以“六道轮回”为例,它原包括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指一切众生由于惑业所致,生死在三界六道之中,如车轮般地回转,永无穷尽。(紫图 2006:74)这一思想源自于佛教,但作为译文的reincarnation在西方读者眼中则往往多了一份基督教的色彩。因为圣经中亦有类似的表达,如“生命的轮子”(the wheel of nature,见《圣经》雅各书 3:6)与“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神的国”(No one can see the kingdom of God unless he is born again,见《圣经》约翰福音书3:3) 。显然,这两个宗教在“重生”这一概念的内涵认识有诸多不同,但是翻译却把两者连同起来,从而打通了人们认识这两个宗教共性的渠道②。类似地,被译成 “Sect Elders” 的“元老”,同样源于西方基督教的知识结构中“长老团”(College of Elders)的说法,而我国哲学典籍与民俗故事传说中的“圣”、“妖”、“魔”、“侠”所对应的Saints, Demons, Devils, Hero亦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西方传统思想中“两希传统”的深刻烙印。

笔者虽指出以上译本与源文本在其深层次历史文化底蕴上的差异之处,但却也认为不必为此纠结。人类认识世界的方式本就是以先前获得的经验为基础的,也正是通过求同存异这样的认知过程来逐步了解新事物的特征。采用具有西方文化特色的关键词,有助于吸引读者,并缓解因文化差异而引起的文字敌意与张力。而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其对于某个关键词的原有认识会被故事叙述情节的发展与人物角色的设定所改变,完善并逐渐改变对之前概念的原初认识,最终实现文化涵化 (acculturation)的结果。

综上,网络小说的外国译者综合使用了“异化”与“归化”这两种翻译策略,若是从以色列学者图里的多元系统论来看,就是根据对源语文本的忠实度与目标语文化的可接受度分别制定的“翻译规范”。彻斯特曼后来在此基础上又提出了“文化基因”(Meme)这一概念,认为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占有主导地位的文化基因就是规范。而“文化基因”一词最先见于生物社会学家多金斯所著《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s),指的是文化传播或模仿的单位。“在文化、政治或美学等因素的影响下,某些文化基因可能会压倒其他的文化基因,从而在某个历史阶段占据主导地位。而这些占据主导地位的文化基因随着其势力和影响力的不断增大,也就逐渐获得了大众所认可的标准和典范的地位。”(李德超 2004:70)尤其值得注意的是,Meme一词在当今主要用来指涉流行的、以衍生方式复制传播的互联网文化基因(希斯霍恩 2016:708),这又与本文讨论的网络小说不谋而合。笔者接下来将沿着这一思路,继续探讨网络小说的“标准与典范”,即文学的经典性问题。

3.“雅到俗”或“俗到雅”?——试论一个观念的转变

文学经典是如何筑成的?斯蒂文·托托西在《文学研究的合法化》中指出,“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计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政治等等”(托托西 1997:44)同时,他在书中引用了埃文·佐哈(Even Zohar)有关“恒态经典”(Static Canon)与“动态经典”(Dynamic Canon)的说法,认为恒态经典主要指那些“神圣化的文本、教学机构课程表上的高雅文学”,具有恒久价值与超越时空的意义,而动态经典则是相对的、流动的、暂时的,“意味着那些文学形式和作品,被一种文化的主流圈子接受而合法化,并且其引人注目的作品,被此共同体保存为历史传统的一部分”(翁再红  2014:142)。

这些年来,作为我国文化战略输出的重要内容,“恒态经典”一直是推广的重中之重。如我国从上个世纪80年代出版的“熊猫”翻译丛书包括《诗经全译本》、《汉魏六朝诗文选》、《唐代传奇选》、《明清诗文选》、《三部古典小说选》,等。新世纪以来实施的“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工程”与“中国当代文学百部精品对外译介工程”,收录的均是以莫言、王蒙、贾平凹、陈忠实、余华、阿来等著名现当代作家的作品。

这个思路无可厚非,恒态经典文学或作为“雅文学”提升道德境界,培育审美情趣,启迪人生智慧,或作为“严肃文学”深刻批判现实,其推广意义毋庸置疑。只是,从译介学的角度来看,翻译文本的产生只是传播的开始,其后还有“交流、影响、接受、传播等问题”(谢天振 1999:11)。那么,如何具体判定译本的传播效果?李清柳与刘国芝在“外文社英译中国现当代小说在美国的传播”一文中曾提出过一个标准,即“收藏一部文学作品的图书馆数量越多,这部作品面对的读者群就越大,因而该作品的传播范围就越大”(李清柳 2016:31)这个观念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从“收藏”到“借阅”,再到“理解”恐怕还有一段关键的距离。并且,我们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国外图书馆的借阅者一定是国外读者,或许是在海外留学的中国学生也是未知之数。耿强在“中国文学走出去政府译介模式效果探讨——以‘熊猫丛书’为个案”一文中,经过实证考察与数据调研,得出了以下几个观点:1)中国文学的英文译本在各大图书馆借阅量小得可怜;2)译本的读者群狭窄,实际的接受者主要都是大学里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文化研究的学生和学者,而这些学者的影响力在欧美学界相当有限;3) 传播的场域主要集中在图书馆和专业性的学术刊物这两个文化场域。参与这两个场域的人不仅数量少,而且在美国的文化系统中并不占据主流位置,不利于丛书在更广泛的读者群中传播(耿强  2014:77)。

相对于恒态经典文学译著的冷清局面,英译网络小说的火热传播效应令人吃惊。 是什么样的巨大魅力,能够让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其网站的论坛上自称“道之子”,认认真真地请教“有眼不识泰山”的用法,并诚诚恳恳地问候他人——“愿‘道’与你同在” (May Dao be with you)?这恐怕是很多我国很多传统文学译著所无法企及的传播与影响效果。我们不禁要发问:为何社会精英们精心烹饪的满汉全席鲜有人问津,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大排档文学却迎来满堂宾客?或许,知识分子应该必须放下身段,从书斋幽深处走出来,抛却恒态经典的标准,认真审视网络小说作为“动态经典”——即“俗文学”所蕴含的深意。

一部作品是“雅”,还是“俗”,是由处于社会智识阶级的专业人士与知识分子的判断所决定的,这也是文学作品经典化的必要环节。那么,专业人士与知识分子的判断依据又从哪里来,其品味又是如何养成的?以笔者本人为例,当面对“何为文学经典”这一问题时,脑海中浮现出两本书,一是哈罗德·布鲁姆的《西方正典》,另一本书则是F.R.利维斯的《伟大的传统》。相信很多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同行会给出类似的答案。这一事实让笔者惊醒而懊恼,意识到自己的理性判断归根来源于自己的知识结构,而这知识结构又几乎都是由西方的理论与经验浇筑而成。事实上,中国自近代新文化运动伊始,文人阶层便已达成了一个“学西方”的共识,写作实践从学拜伦、雪莱等英国浪漫派的唯我主义与感伤主义直至今日莫言学马尔克斯的“拉丁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更尽是西方舶来之物——俄国形式主义批评、英美新批评、心理分析批评、神话及原型批评、解构主义批评、女权主义批评、新历史主义批评、后殖民主义批评、性别研究、文化研究,无不浸染了浓郁的西方思想色彩。这些批评方法还常常被见于用作剖析、评价中国现当代经典作品的利器,无形中自然也会对操刀者产生潜移默化的价值导向影响。中国现当代的“雅文学”的创作手法与理念,以及当代专业人士与知识分子对“雅文学”的标准制定,受西方的文学经典观念颇深。而所谓的“俗文学”却因无人理会,在民间以老百姓喜闻乐见、通俗易懂的方式,自顾自地野蛮生长,反而留存并流传了中华民族文化中的重要根脉。

笔者以为,通过文学译著实现“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思想或应适当调整。具体来说,就是改变以往的“雅到俗”的传播思路,尝试“俗到雅”的战略路径。(如图2)

图2.(中国文学“雅到俗”与“俗到雅”的传播影响途径对比)

在传统观念展现的思考逻辑中,经典文学译著首先影响知识分子,再通过西方知识分子把这种影响带给西方大众。该影响渠道在当今颇有存疑之处。众多的西方知识分子中,只有少数从事海外汉学的学者才可能认真研读这些作品。然而,这些学者中有相当一部分对我国经典文学作品持有批判的态度,且汉学本身在西方也难称显学,因此对西方大众的影响相当有限。不仅如此,考虑到西方当前甚嚣尘上的“反智主义”思潮,西方知识分子与大众之间的裂痕日益扩大,因此寄希望于前者对后者产生积极有效的影响恐怕也是不切实际的。

鉴于英译网络小说在今日在国外有如此庞大的平民受众,并已经产生了可观的影响力。西方社会的知识分子也自然地会关注并研究英译网络文学,并调用其特有的知识结构与学术经验对这个现象进行研究与阐释,而阐释的过程即他们潜移默化地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过程。

英译网络“俗文学”之所以可能承担起如此重要的历史使命,不是因为它对社会精英“有意义”,而只是因为它对市民“有趣”。我们需要直面这样一个现实:大众市民的人数远远多于社会精英。正如2016年美国大选中“沉默的大多数”(the silent majority)集体发力使得诸多知识分子大跌眼镜,大众的阅读品味同样不可小觑。事实上,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追求开心阅读,快乐阅读,轻松阅读,是全球范围内泛娱乐化社会的普遍追求,尼尔·波兹曼早在《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中指出,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文化精神。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的成为娱乐的附庸。但是,这并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因为“浅显易懂,消遣娱乐”早已证明是有效传播高深知识的不二法门。前些年于丹教授在《百家讲坛》所讲的《论语》,近期央视推出的《诗词大会》,都是走的通俗娱乐的路线,虽受到了诸多专家学者的诟病与质疑,却实实在在地在民间掀起了一股重读古代经典的热潮。

另外,笔者以为,“雅文学”与“俗文学”传播的方向与效率不同。雅文学是历时的向度,强调跨越历史的永恒性。而俗文学则是共时的向度,着重跨越该时代时空的范围。在历时纵轴上,“雅文学”的概念不断地被解构并被重新言说,其边界日趋模糊。2015年白俄罗斯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以及2016年美国民谣歌手鲍勃·迪伦荣获诺贝尔奖都是典型的例子。而“俗文学”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在共时横轴的传播显然占尽优势。在互联网时代,英译网络小说省去了繁琐的出版流程与高昂的出版费用,直接面向读者,并能在论坛上及时收到读者的反馈并相应地调整写作策略,在某种程度上继承了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与英国19世纪报刊连载小说的写作传统。不仅如此,作为译介文学,当它“旅行”到他国时,由于没有“天敌”,会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形式急速地成长起来,构成该国通俗文学中新的“动态经典”,进而改变该国文学生态的整体面貌。

4. 结语

目前中国的网文生产已经成了一个非常发达的产业。根据产业研究智库(www.irinkbank.com)所提供的一份最新的基于大数据分析的研究报告,中国网络文学市场规模从2012年的27.7亿元飙升到2016年的90亿元,每年的增幅都在20%以上,用户也从2亿人增长到了4.5亿人。腾讯文学和盛大文学联合成立的阅文集团之总裁吴文辉将中国网文,美国好莱坞大片、日本动漫、韩国偶像剧并称为“世界四大文化奇观”。这一说法颇具启发性,作为文化输出的成功案例,美日韩三国都是以输出“流行文化”而闻名,而非本国的“严肃或高深文化”。但是,美国的霸权主义意识,日本的武士道精神,韩国的民族主义意识都被裹挟在这些轻松愉悦的流行文化中,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深入人心。对于中国来说,只寄希望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文学、书法、绘画、舞蹈、功夫、针灸,恐怕都是不够的,因为这些与我们自身现实生活都有着太远的距离。鉴于中国网文生产的巨大规模与惊人的影响力,笔者以为,当前“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巨大机会,就是网文的输出。这个过程需要我国青年作者与青年译者的共同参与,通力合作。

事实上,这些青年人创作的网络小说的文学价值并没有想当然的那般低下。诚然,网络自媒体时代写手众多,良莠不齐,但是最终能从几十万部作品中脱颖而出的杰作定然有闪光点,其中被译成外文后受到西方读者热烈追捧的更必然有其独到之处。其世界观的构建,审美观念与道德观念的表达、意象的择取,往往源自包括《易经》、《道德经》《山海经》、《西游记》、《搜神记》在内的中国古典作品。很多网络小说的创作就是对这些经典的致敬与创造性改写,使其更符合现代读者的口味。小说中的时代背景设定始于炎黄时代,横亘唐宋元明清,其中神仙鬼妖的曲折故事承载了混沌太极、八卦风水、阴阳五行等玄理知识,蕴含了道法自然,无所不容,自然无为的深刻思想。

近日,“武侠世界”网站宣布与中国最大的网络小说站点“起点中文网”合作,签署了一份为期10年,包括20部作品的翻译与授权协议。这标志着外译网络小说正朝着正规化的渠道良性发展。然而,另一方面,我们也应看到其不足之处。首先,在“翻译哪本小说”这个核心问题上带有一定的随机性,缺乏规划,且有着严重依赖前人经验的倾向,导致选取的小说在主题选取与情节架构上都有一定的重复性。其次,读者需求量巨大,网站译者数量有限,且绝大部分人的母语都并非汉语,短时间内生产出的译文必然有粗制滥造之嫌,影响了故事的可读性。针对前一个“跟风”的问题,其根源在于对于作品的选择是以民间的商业力量为主导的,目前其盈利模式采取了“内容众筹”的方式。笔者建议,应成立官方专项资助文化基金,一方面鼓励我国青年作者创作既具有娱乐性,又蕴含我国文化深厚底蕴的通俗文学作品。一方面也资助高校MTI专业学生,鼓励他们在翻译实践中侧重这一领域,与国外网站合作,产出高质量的译文作品。

对于年轻译者,尤其是MTI专业的同学来说,英译网文的火爆局面或对他们是个莫大的鼓励。近年来,随着以谷歌神经网络翻译为代表的机器翻译技术日趋成熟,市场上对翻译的实际需求亦愈加倾向于重时效的大批量工程与科技类翻译,译者逐渐丧失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被迫从事“译后编辑”(Post-editing),淹没在机器查漏补缺的乏味工作之中。诚然,人无法像机器那样高效精准,但机器也不可能理解人对细微情感的把握,更无法洞悉人类的生、死、爱、公平、正义等价值观蕴含的深意。目前残酷的现实是,文学作品的翻译需求小的可怜,“文学翻译无用,无市场”这一论调已经成了主流。英译网络文学的火热,是我们绝地反击的好机会,通过这一契机,我们或可保留住译者人文主义精神的最后一块阵地。

注释

① 其中,“武侠世界”与“CFN”以中国武侠或仙侠小说为主,“飞翔小说”中的“飞翔”(Volare)来自于意大利语,用来指代仙侠小说中人物飞升翱翔的气功,该网站包括仙侠小说与现代浪漫小说,而“女性网文粉丝”则以浪漫爱情故事为主打特色。

② 国外学术界也有诸多学者用reincarnation一词指代圣经中人物的重生现象,强调两种宗教的共通性。代表著作有Kevin J. Todeschi的Edgar Cayce on the Reincarnation of Biblical Characters(1999),Dan Carlton的Reincarnation in the Bible(2013),Edward Reaugh Smith的The Soul’s Long Journey: How the Bible Reveals Reincarnation(2003),Rudolf Frieling的Christianity and Reincarnation(2015),等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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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谢天振. 译介学[M]. 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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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周琼. 翻译异化与归化研究的回顾与前瞻[A]. 华先发,杨元刚. 翻译与文化研究 (第3辑)[C]. 武汉:长江出版社, 201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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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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