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尹老爷子,他这一生遇到了很多神秘的事情,下面这个故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1936年的平安夜,我坐在马场道一栋二层小楼的地下室里,参加一场光怪陆离的拍卖会。

“之所以选在平安夜,是因为来参加租界里这场拍卖会的多半是外国人。他们信耶稣基督,他们相信救世主,他们需要在欢庆的时刻来点儿特别的刺激。他们对这片被侵占的古老土地没有丝毫敬畏之心。”

孟梁喝着茶,专注地听着尹老爷子在摇椅上闭着眼娓娓道来,凉薄的他露出了鲜少的热忱。

“当晚,当那个少女被人抬到拍卖会的舞台中央时,他们兴奋地打着响指吹着口哨。我在台下,耳边充斥着让人怒火中烧的声音,可我只能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打火机,咬着牙看接下来台上的一举一动。

“那强烈的灯光打在少女身上,她被绳子缚了双手。紧接着她被人拎着头发拽起来,乌黑的长发甩在了身后,她昂起的脸,却满是不屑。”

孟梁看着尹老爷子,疑惑更甚,却不敢插嘴,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我的呼吸都要停滞,而身边的人兴奋的呼声越来越高,他们开始竞相出价,声音此起彼伏。

“那台上的少女用力挣开桎梏,狠狠朝着台下啐了一口,而旁边的人却不敢再有动作,只因她是今晚最宝贵的拍品。

“少女眼神清冷地扫视着台下每一个人,果不其然,眼光终于与我相对,她一怔,随即微微蹙了眉,紧接着露出一抹艰涩的笑。‘真傻……’她用唇语对我说。‘芸娘……’我忍不住低低地唤了她的名字。”

“他们,就这么公然拍卖人口?”孟梁终是忍不住追问。

尹老爷子闻言,呵呵笑着摇头,“虽然当时租界内各种娼馆、赌坊、烟馆等林立,如法外之地无人干预,但是公然拍卖人口,还是重罪,无人敢触犯。”

然后他睁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孟梁,“因此,这其实是一场珍奇异兽拍卖会。”

1

1936年4月,我将商铺的股份转了出去,然后在铃铛阁中学谋了个老师的职位。

之前和你说过,我对经商本不在行。

世道艰难,人们勉强维持生息。琅琅读书声就显得弥足珍贵,只因那才是国家真正的希望。

这西北角的铃铛阁原是稽古寺的藏经阁,后来被外来列强付之一炬,这原址之上建立起的新式学校,还沿用了铃铛阁的称谓,后来这学校源源不断培养出许多人才,也算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吧。

芸娘是在中秋节的转天,出现在教室里的。

她坐在最后一排,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发间并排两只晶亮的发卡,明明和那些留着学生头的女孩一样穿了校服,却异常挺拔秀丽。那周身透露的女子风情并不艳俗,而像是山间清冽的泉水般沁人心脾。

她清秀白净的脸上一双杏眼水气盈盈,像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孩童,却又带着难以名状的骄傲。

我竟出神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想起宣布上课。

“起立!老师好!”

她同一众学生一样对着我微笑,我心下了然,这大概就是他们传说的转校生了。

中秋前夜,校长办公室里忽然来了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将两条黄鱼拍在校长办公桌上,要求即日入学。

因着两条黄鱼的耀眼光泽,校长被晃得连身份凭证查看都不十分仔细,只知道这女孩名唤芸娘,家乡远在长白山区,至于生辰年月,那纸张似被大力揉搓过,看不真切,然而印章完整,校长心下便也不再顾虑。

由于路途遥远,学校便分了间教职人员的宿舍给芸娘。乱世里的黄金可比朝值夕贬的钱券管用得多,芸娘一时间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大家都对其身世纷纷猜测。

后听人说,芸娘是指了名要来我班上的。

“究竟为何非要选我?”后来有一日我问她。

“你身上有股被阳光晒过的松木味道,本姑娘甚是欢喜。”芸娘说着洋洋得意,勾着的唇角边两个浅浅梨涡似是能将人溺毙,“我知道这黄鱼好使,但没想到这般好使,为这,我又多加了根黄鱼给校长。”

2

芸娘似是天生就会引人注意,她在一众女子中本就鹤立鸡群,然而做事还偏要出人意表。

那日班上有个女孩子丢了最喜爱的耳坠,全班上下都有了嫌疑,那女孩子哭哭啼啼说是亡母留下的遗物,所有人更是心有戚戚。

芸娘在旁边抿唇看着,半晌,在一众哑然里,她来到窗边冲着窗外叽叽喳喳学了半天鸟语。不多时,一扬手,几只鸟雀忽然纷纷飞至,她又俯身与它们低语,窸窸窣窣了半晌,一挥手,众鸟散去。

她回身,好整以暇地等在窗边,眼神在众人身上逡巡,最后,落在那失主身上。众人都稀奇地瞧着她,那哭泣的女孩被她盯得嘤嘤不敢出声,反倒是芸娘忽然笑了。

下一瞬,一只云雀翩然飞至窗台上,将一晶亮之物衔到芸娘掌心,芸娘抚抚它的头顶,那云雀便听话地飞了去。

“我的耳坠!”那女孩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又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芸娘踱步到她近前,神色倒是软和下来,“昨日在操场上是否戴着她跟人打球了?”

那女孩惊醒,继而羞赧,忙接过耳坠抬眼感激地望着芸娘。

“既是先母留下的,可得好生保管,这次幸而掉在学校中,还能找回。”芸娘轻轻拍了拍那女孩的肩膀,见她仰起头欲言又止,赶紧笑笑,“若是真要感谢,明天就带些谷米来学校,好好犒劳这些鸟儿。”

全班幸得芸娘搭救,从心下都念着她的恩惠,原来像是不速之客的插班生,此时才算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学生们开始跟芸娘说话,并立时热络起来,仿佛早就相识。芸娘嘴角带笑,眼中却清冷。

芸娘的功课也是出类拔萃,听得其他老师跟我学说,芸娘的试卷全都工整干净,诗作对仗工整严谨,新式文章也写得头头是道,引经据典笔下如有神通。

“可是只一点,”洋文老师心下不忿,“她洋文怎个学得七零八落,还对着我振振有词,你要与她聊聊。”

我哑然,还是叫来芸娘,因着屋中只有我二人,我故意将她位置摆靠在门边。

“那洋文生得都像鬼画符,着实学不来。”芸娘面对我的询问,有些嗫嚅,“况且,那洋人在我国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现在又占着我们的地界,既然生活在我国疆土,就该研习我国理法习性,如今怎还主客倒置了?!”

面对质问,我有些无奈地笑,半晌,才抿了抿唇,“习洋文不是为了附和,而是为了探寻新知,忍辱负重,方能重获新生。”

她闻言怔忡,脸上怒色渐消,继而站起身来凑近我,垂目黯然,“你知道我为何非要来这里?”

她抬眼,抿着唇,眼中有强忍着的泪水,“那稽古寺的铜铃虽然被烧光了,可这里还叫铃铛阁。”

我一惊,心下只觉得她弱质女流心怀天下,当真难得,却不知这感念里还有其他缘由。

3

转眼已是立冬,眼见着放学之后,学生们都与家人团聚享用饺子,我心下不免对千里而来的芸娘生出恻隐。

何况回得家,我也是孤独一人。

“跟我走吧。”作为师长,我邀约她去家中吃饺子,她欣然应允,两眼灼灼放光。

我因着男女设防,心下有顾虑,想再约几个人,然而无人得空。芸娘似是好久没有吃过饺子,对我不迭催促,我不耐,只能与她乘了电车往回走。

华灯初上,芸娘坐在电车里分外兴奋,看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将脸狠狠贴在窗玻璃上,挤出了奇怪的形状,令我忍俊不禁。

归得家中,我将暖炉生好,便看见芸娘正恭谨地朝着我那娃娃大哥拜了一拜,我看她认真模样有些发笑,她回身冲我调皮地吐吐舌头。

擀皮包馅,芸娘对这工序充满好奇,在旁边一声不吭地仔细瞧看。

“家里没吃过饺子么?”我看得稀奇,忍不住问。芸娘摇摇头,趴在桌子上,忍不住轻轻闭了眼嗅那饺子馅中的香油味道。

饺子出锅,我二人在灯下将热气腾腾的饺子分食,她吃得心下陶然,眯着眼睛露出憨态模样。我竟不知一顿饺子也能令她如此欢愉,赶忙将盘中的饺子又拨给她几个,“你们那边立冬不吃饺子么?那有何习俗?”

她一气将饺子全部吃光,鼓着两腮歪头看我,两眼顾盼流连。我两颊顿时火热,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猛然凑近我,呼吸在我颈间喷薄。

“你可知,你笑起来有多好看。”芸娘说着嗓音喑哑,竟有些迷醉。

我猝不及防,将手中碗筷尽丢。

芸娘索性坐到我近前,拉起我的手。此时窗外忽然纷纷扬扬飘下几丛雪花,她眼中的欣喜更甚,拉着我来到院中。

“你不是问我有何习俗?”芸娘说着舒展腰肢,扬起双臂,旋转着身体,活脱似林间奔腾的小鹿,“我们可是要祭天呢!”

她点着细碎的步伐,轻缓摆动手臂,紧接着猛然抬高双手,脚下的步子也渐渐大了,最后轻轻抬腿,腾空而起,那一串动作一气呵成。

那时的舞步多半都很保守,扭腰送胯都带着一种羞赧的拘谨,真正要看大胆的舞蹈,还是要去租界里热闹的歌舞厅。

而芸娘这舞步着实别致,虽未得乐曲伴奏,但在这初冬的细雪之下,却异常赏心悦目。

她定睛瞧我,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我看得痴醉,与她四目相对。万籁俱寂,这天地间仿佛只剩得十五六岁的芸娘与十九岁的我。

此时蓦然一声犬吠,猝不及防,就在邻家宅院,近得宛如在耳边,那声音因着愤怒分外凄厉骇人,我和芸娘都忍不住一惊。见得芸娘周身一抖,我赶紧将院门紧闭,本想回过身来安慰她,却被眼前景象震惊得呆立当场。

芸娘怔怔地站着,裙裾之下竟露出一截狐尾来。

4

我娘还在时,就爱与我和云淘讲些狐仙精怪的故事。还有传说我太爷爷坐在堂屋抽着烟袋,一只黄鼠狼穿着两只核桃皮,嗒嗒脆响地跑过来隔着棉门帘问他,“大哥你看我长得好看么?”被我太爷爷抡着烟袋骂跑了。

再后来母亲去世,我那鲤鱼所化的胞弟云淘,报完母恩便远走后再无音讯,我对这些精怪之事更是从心下开始相信。

以至于我看见芸娘那截狐尾,依旧强自镇定,努力想要笑笑。芸娘看着我,半晌才觉出这身后颇为拖坠,回回身,看看我,又回回身,再瞧瞧我,嘴巴一撇,似是要哭出来。

芸娘与我回得屋中,我俩遥遥坐在两个角落里相对无言,芸娘已是镇定心弦,可依旧觉得丢了颜面,虽然将马脚收得干干净净,却还是抽抽搭搭,抬不起头来。

“我族修仙需千年,得用五百年先修得人形,继而才能修仙。”半晌,芸娘才幽幽开口。

狐五百年学成人,前三百年先得学鸟,得学会百鸟百语,才能再学人言。这五百年,日日学习,还要博览群书。

我心下忽然了然,怪不得芸娘能与鸟对话,功课还出类拔萃。

“我一直不服,我族何处不如人,为何得先用五百年学人?”芸娘轻轻叹口气,“所以我重返当年修习的稽古寺想再听听那铜铃声,说不定能令我豁然开朗。”

没成想,铃铛阁早已人事皆非,既来之则安之,芸娘索性进得这教书育人的学校来寻得答案。

没想到一来,却令她见识了各式嘴脸——校长的唯利是图、学生们的见风使舵以及世人的奴颜。

这现世着实令她失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还能遇得你。”芸娘看着我,脸上强撑着笑,“你知道我为何非要到你班上么?”

见我木讷摇头,她又自嘲地笑起来,“你身上有股被阳光照射的松木味道,与吾类甚是气味相投。我原以为你虽与我不是同族亦是同类,见你能在现世教书育人,遂想前来投奔寻些点化,谁成想惺惺相惜却成了狐女与书生的烂故事。”

我惊诧,“你以为我也是……”“妖精”二字被我生生拦在齿关里,未得脱口。

芸娘倒是笑得洒脱,“吓到你了,是我鲁莽了,奈何吾类甚惧狗吠,因着猎户常常带狗上山,狗吠便是逃命的信号。这是流淌在血液中的恐惧,也许待我有朝一日修得仙体,便再不惧怕这蠢物。”

半晌沉默,芸娘复又开口,“我心中真是中意你的。”说完不等我开口,“吾族生性对爱大胆,那时以为你是同类心下亦不曾顾虑,而今知道你我人狐殊途,我不会令你困扰。”

说着她走到我近前,像是做最后诀别一般,俯身吻了吻我额头,又深深嗅了嗅我身上味道。

“我今夜不能走,我是与你一起回家的,不知所踪会令你百口莫辩。等回到学校,我会与校长规规矩矩地退学。”芸娘还是笑,这笑却让我倍感心酸。

我抿了抿唇,终究下定决心,“你说的那气息,也许是我胞弟云淘沾染到我身上的。”

5

与芸娘交换了秘密之后,我仿佛真的与她成了同类,眼见得那日她从校长办公室里出来,我知她定然已经将退学手续办理妥当,心下竟然生出不舍。

她见我徘徊,冲我粲然一笑,紧接着低下头,那笑容变得艰涩,“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你成语倒是学得精准。”我怕被离愁别绪感染,假意讥诮。

她果然复又露出笑容,“你我师徒一场,临行前不知道该送你点儿什么。”说着她将一方小小的手帕放在我手上,我打开来,是她日日别在鬓发上的一对发卡。

“这发卡上乃是我长白山天然的千年水晶,与我常年相伴,虽不是价值连城,却与我心意相通。若今后遇到难处,你手上攥着它心里只念着我,我便会出现。”

她郑重其事,让我鼻间不免发酸,我虽端正收下礼物,却并未将这话全然当真,“师徒一场,竟要收下你的礼物,我这师父实在寒酸,不知该用什么回礼。”

“你心里时时装着我便好。”她伸手在我心口上一点,我瞬间面红耳赤。

紧接着她冲我笑,像是灿烂的山花在冬日里开遍。

转天课堂上,芸娘的座位已是空空如也,我望着那座位怔忡半晌,不知日后还会不会有人填上那空缺。

芸娘走后,我萎靡了几日,也有我俩的桃色传闻在学校里游荡,可我并不在乎,似乎这传说才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可没想到,几日之后的大雪,却出了件大事情,令我再次见到了芸娘。(小说名:《芸娘》,作者: 阿扈扈。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公号:dudiangushi2018】看更多精彩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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