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得有此人,方能有此境

《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田家青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资料图/图)

多年前,看到一篇评论电影《城南旧事》的文章,谈到著名表演艺术家、老戏骨郑振瑶,她在影片中饰演佣人宋妈,文章说她“极有文化地塑造了一个没有文化的底层人物形象”。读到田家青先生的《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就想起这个评论。套用评论的思路,是否可以说:田先生的书是“极音乐地讲述了‘非音乐人’的感悟”,换言之,田先生是以非音乐专业身份评点古典音乐,说的是古典音乐,表达的实为加里·格拉夫曼在本书序中所说的“艺术的相通和魅力”。

田先生是中国古典家具研究、设计、创作和鉴赏领域的著名专家,学者。他的代表作《清代家具》是学术界公认的权威之作。王世襄先生称之为“第一部关于清代家具的学术专著,研究著述从尚付阙如的空白开始,并能达到如此规模,值得赞贺!”足见田先生在专业领域的不凡成就。

田先生的业余爱好亦值得称道。他说,古典音乐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我喜欢古典音乐,听音乐的时候会去思考问题。有的家具设计构思的灵感,就是听音乐时获得的。……这本书只是记下了我多年欣赏古典音乐的感悟和一些有趣的经历...... 这本书又是听着音乐写的……激动之下的激情写作……”古典音乐引发了他的激情,音乐创作的初始是激情使然,而聆听者的反思则是古典音乐产生的奇妙效果。可以说,和田先生以前发表的专业或非专业的作品一样,《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堪称激情和思考两者交替、互动和互为支持的自然结果。

对田先生的这些描述和感慨,我深感亲切和熟悉,因为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作为“老学生”在巴黎进修学习,也经历了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课余闲暇时总会到蒙巴纳斯附近的旧书店去淘古典音乐唱片、磁带,我的许多哲学阅读和写作都是在音乐的陪伴下进行的。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老柴的《第六交响曲》,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还有拉威尔的《波莱罗舞曲》,比才的《卡门·序曲》…… 等等,这些常常是让我“在激动之下的激情”中阅读和写作的伙伴,为了更好的音响效果,我还咬牙买了一台JVC组合音响。虽然我的“业余爱好”与田先生那么“专业”的业余音乐爱好不可同日而语,谈不上什么像样的感悟,但古典音乐带给我的心灵愉悦和幸福感难以言说。另外,由于种种历史原因,我是一个没有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和哲学训练的“非专业哲学教师”,走上这条道路很不容易。所以,当读到田先生克服了各种困难、障碍和艰辛完成巨著《清代家具》时,对他“古典音乐帮助顶住了一口气”的感慨,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钱穆先生有一段评论很精彩,虽然谈的是古诗阅读,却适用于各种艺术爱好:“我们现在的处境,当然有一职业,职业不自由,职业之外,我们定要能把心放在另一处,可以减少很多不愉快……倘能把心放在别处,反而连这件(本职)事情也做好了,因为你的精神愉快了。”(参见《中国文学论丛》中《谈诗》一文,三联书店,2002)钱穆先生的评论有两层意思:一是揭示了人的业余爱好是专业的另一面,反过来能够帮助“专业”;二是只有以追求心灵愉悦为目的的业余爱好才是健康、纯洁的,这种心灵愉悦的追求是纯精神、非功利的,超越了物质目的;这样的追求行的是“无益之事”。阅读古诗,欣赏音乐,看画抚琴……一如唐人张彦远所言:“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这里说的对观画的痴迷,其实表达的是对艺术欣赏本质的认识,“也暗示出一种伦理的哲学:艺术是一切人类成就的典范……”(范景中:《美术史为什么重要》,见《读书》杂志2018年第5期,第3-14页)称赞田先生对音乐的“业余爱好”,不正是因为他对古典音乐毫无功利目的的痴迷和狂醉?有人说,对艺术的业余爱好的痴迷程度,不但能够体现一个人的业余爱好的水平,还能够衡量一个人的专业水平的高低。甚至有人说业余之喜好决定了人的高下。诸如此类的说法是否完全合适,可以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部《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绝对可以证明田先生对古典音乐的痴迷,他丰富而“别样”的经验积累,都和他在专业领域硕果累累、别具一格的创新成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此,《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远非只是“非专业”地讲古典音乐的作品,我们从中读出的是作品背后的人,包括作者的专业才能、内心追求、情感旨趣和灵魂境界,当然,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境界。还是钱穆先生说得好:“画到最高境界,也和诗一样,背后要有一个人,画家作画,不专在所画的像不像,而是要在所画之背后能有此画家。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知诗、知画不能就诗论诗、就画论画,若只有眼睛视觉下看到的诗画,不可能真正知诗。苏轼也说过:“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知诗画说到底是知人。

艺术鉴赏(读诗、看画、听乐)亦同此理,田家青先生的“最高的鉴赏力是理解人”也可说由此而发:听乐的最高境界是听懂乐曲背后的音乐家。鉴赏归根结底是对背后这个人的理解,反过来,在欣赏读诗、看画、听乐之人的鉴赏作品时,同样是要理解评论诗、画、乐背后的人,追求的是鉴赏的最高境界,因此应该说:必得有此人,方能有此境。王世襄先生应该是到达这样鉴赏境界的典范,其实也是他生活的最高境界,审美鉴赏远超过了实在的物质层面,而和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都进入了形而上的“自如”境界。应该指出,王世襄先生高洁的心灵境界、审美情趣都浸透在普通日常生活之中。田先生曾说过,遇到老师王世襄是他一生的第三大幸运(另外两大幸运是出身教育世家,遭逢上山下乡)。与王先生结识,拓宽了他的眼界,也影响着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使之终身受益。田先生从老师那里感悟到,能够在任何境况下保持高尚的格调和品位,其实是“生活的最高境界,是信心和实力的表现,是经历过真正的繁华之后的反璞归真”(《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同前,第138页),还有经历过磨难后仍然保持的典雅。王先生正是这世界上少而又少有过这样经历和文化的鉴赏家,美学家。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所言:“个体的美学经验愈丰富,他的趣味愈坚定,他的道德选择就愈准确。”所以王先生能对很多人趋之若鹜、不顾一切要换取的“宝贝”视为平常,每念至此,都会默想王世襄先生为田家青制紫檀与铁梨合用设计的大案所写书铭:“紫檀架几铁梨面,莫随世俗论贵贱,大材宽厚品自高,相物知人此为鉴。”岭南词家朱庸斋所言“缘物寄情为贵”,是否也有这样的意思?在鉴赏大案背后站在高处的就是身在尘世而超凡脱俗、从容高雅的王世襄先生。

从书中可以看到,田家青先生跟随王先生多年,亲灸王先生的广博学识和高洁风范,一直追求着王先生的“相物知人”的“大玩家”境界,以王先生为自己的做人做事的楷模,“王先生的格调和品位就是要在精细认真地把一件事做到极致的基础上,再有创新的绝活”。他深谙王先生继承的传统“望气”的器物鉴定方法,即透过被鉴定器物本身看到它背后的精神世界。气就是“气韵”。此种鉴定方法,是“最本质、最精确的,把握住的是整体的气息”。“透过物质的表面现象深入本质的‘望气’境界,当然是古玩鉴赏的最高层次”。(《我和王世襄在一起的日子》)我们在《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中,读到了田先生对王世襄先生的审美格调、品位的传承,也读到了他对恩师的审美精神的发扬和深化。这就特别要说说田先生的“在一起”为题的三部作品。

田家青先生的《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之前的《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以及计划编写的《和贫下中农在一起的岁月》是田先生的“非专业”三部曲系列。“日子”、“时光”、“岁月”这三个看似相同的不同的时间用词,为这三段经历涂上了浓浓的情感色彩,可以说“在一起”成为田先生这个系列作品的核心概念。

田先生的“在一起”的概念富于情感,亦充满人情,也是田先生思考艺术创作的初始:“在一起”首先要表述的是我和不同(或相异)的人或物的“共在”;其次,我和不同的人或物“在一起”,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沟通与和谐,“在一起”,就愈能够深入理解对方、有助于反思自身,纯化思想,提升个体。鉴赏品位和格调的高低,很大程度上都是取决于个体处理和协调“在一起”的关系的水平和能力。田先生对古典音乐的欣赏和品味,他和古典音乐“在一起”的时光中产生的感悟,他对古典音乐的“另类”的评论,都让人耳目一新,有种奇特和别样的感觉。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杜小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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