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上的演讲

文/赵新月

翟润书真可谓“大美不言”;出版社可谓“知书达理”,这个“书”是翟润书的“书”,这个“理”是书理的“理”。在今天纪念翟润书诞辰90周年的日子里,我用“四个三”来纪念翟老。

第一个三:三种境界

翟润书经历了三种书画境界,即激荡今人、融化古人、走向真人。

第一境界:激荡今人。翟老常常向我谈起的今人有王镛、沈鹏、崔子范、赵冷月等。翟老说他喜欢这些同时代的书画家。

一次,他对我说,新月,你写字很好,但一定要同时画画。

我问画谁啊?

翟老说,你画崔子范吧!崔子范的画好,我从他的画里看到了书法,你也要从中体悟书法,这比单纯写字,收获要大得多。

我理解翟老的意思,今人书风画风,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需要沐浴其中,参与激荡。翟老虽然更多时候深居简出,但他始终关注今人书画,病善于从中发现共振的基频。

第二境界:融化古人。书法家在一起,总爱问“你写谁”“你写何碑”“你写何帖”?但没有人问“翟老师您写谁”?但我问过翟老:“谁对您的影响最大?”

翟老回答就一个:“碑”。

我问:“什么碑?”

答曰:“汉碑和魏碑。”

我再问:“哪块碑?”

“《封龙山颂》”。

可是,我们看翟老隶书,其形并不似《封龙山颂》。何也?

翟老能融化古人,化得天衣无缝。

翟老过目的碑刻不少,但你不能明确说出他的书法是哪通碑刻的投影。他临帖,到达了无迹可求的程度,这比无以计数的“书奴”们聪明多了。

第三境界:走向真人。李贽的“童心说”可以解释翟老书画。童心,必然表现为对原始自然的极端热爱。一次去翟老家里,说了一会儿书画,他突然停住了,说:“新月,你等等,我请你看样好东西。”

我以为是他的新作,或者其他名家的作品。结果不是,而是一大堆“石头”。当然,这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上好端砚的石料,小者盈把,大者如几。老人家搬过一块又一块,眼睛盯着石料,闪出异样的光辉,宛如苍龙见了大海、猿猱见了山林,那份亲切,那份童心,至今让我感动。

有一次,他突然对我说:“新月,你老让我题字。你给我写一幅吧,你的字很好。”

我当时只有20多岁,被翟老的谦逊吓住了。慌忙说,翟老,您千万别这么讲啊,吓死我了。

多年后想来,我当时真傻啊!我应该把自己写的东西拿过去,请翟老当作业批改啊!

真人就是与自然无间、与天性合一、拥有童心的人。真人更多的是修炼出来的,而翟老的“真”是与生俱来的。

第二个三:三种刻意

翟老刻意拉开与今人的距离,刻意拉开与古人的距离,刻意拉开与尘世的距离。

第一:刻意拉开与今人的距离。在激荡今人的同时,翟润书老师特别注意现当代名家的优劣得失。他曾问我:“新月,你写王镛下了功夫,我也喜欢王镛,但是,你怎么评价王镛?”我反问“除了所谓粗服乱发,您怎么评价?”。

翟老回答:“王镛大字好,小字一般。”

“那沙孟海呢?”

“用笔沉着,章法太少变化。”

我请翟润书老师题写刊名《石家庄工运》,当时我正主编这个刊物。结果,翟老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才写好。我催问怎么时间这么长?翟老笑笑说:“你看,这五个字,没有重复任何人,也没有重复我自己。”

那也就是说,翟老在刻意拉开与今人的距离,绝对不与他们“撞车”。

在现代书法家中,翟老最佩服的人,应该是黄宾虹。一次,我说我有一本《黄宾虹书信集》,翟老像触电一样站起来,说:“我找了好久没有找到这本书,新月,借我看看。”翟老说这话时,异常兴奋。那一刻,我知道,他从黄宾虹身上、特别是黄宾虹题画诗、书札中吸取了不少营养。但是,他没有亦步亦趋。

可以这样说,黄宾虹书风多样,但其中的“画家书风”对翟老影响最大,在笔法、墨法和章法处理上,将画理用于书法这一点,对翟老有重要启示。如果说,黄宾虹的这类书风,在草书上的传人是林散之,那么,在行书上的传人,应该是翟润书。他们都光大了黄宾虹的画家书风。

第二:刻意拉开与古人的距离。特别是与“二王”的距离。翟润书不止一次地问我:“新月,你认为历史上,有没有比王羲之写得好的人?”

见我不立即搭话,他又催问“你说有没有人比王羲之写得好的人?你说,你说。”

没有等我回答,翟老自己说:“肯定有。因为评判的标准不一样。”

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翟润书老师更是刻意拉开与二王的距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喜欢二王书风,他多次意临《兰亭序》,他只是不想跟风“随大流”。

第三:刻意拉开与尘世的距离。

有时看翟老的书法,感觉其静穆,婉似弘一法师。其闲淡,又像陶渊明。

我在《大师的口袋咬手的钱》一文中讲述过一个情节。

十多年前,一个腊月廿三的早晨,我去拜望翟润书。不巧,老人不在家,出去了。

寻隐者不遇,我只好打道回府。

突然,在路上,我与翟老意外相逢。

翟老穿一件陈旧的灰布小棉袄,手里提了个鼓囊囊的布袋。也许,在不认识他的人看来,普通得就像一个退休的老工人,或者说得再难堪一些,像拾荒者。他笑盈盈走来,见面说道:“新月啊,我上早市买菜了。没事时,我常到菜市溜达溜达。走,到家去。”

那一刻,我觉得,翟老仿佛陶渊明转世。

陶渊明退隐乡村,老农们教他春种秋收。

翟润书隐居省城,清晨在菜市场讨价还价。

荷锄戴月归的陶渊明,生活得优哉游哉。

拎土豆归家的翟润书,生活得简简单单。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家附近开了一家画廊,闲时便去看看,渐渐与老板混熟了。见我每次去,总站在翟老的书画前揣摩,老板叹道:“翟老这人真古怪!”

我一愣,忙问:“怎么古怪?”

老板道:“我跟翟老说了,他写字,我付钱,小斗方,一张500元,写多少我要多少。可是,老爷子不答应,说写字就是写字,不卖钱。”

我笑笑,说道:“看来,你还不理解翟老。”

老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今天看来,500元,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年代,不算少了。记得当时,这相当于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今天一些书画家们,若有老板“高价包销”,求之不得呢!肥猪拱门,怎么会硬生生地拒绝呢?但翟老,拒绝了。

事后,我到翟老家去,提及此事。

我问:“翟老,有这事儿吗?”

翟老说:“是的,那个老板不高兴,可我不卖字。”

我说:“您怎么想的?”

翟老神秘而严肃地说:“新月,我告诉你,我们写字的人,千万不要生了发财的心,那样你会功力尽失。我害怕这一点,所以我不敢答应他。你也要记住这一点,只管把字写好。”

翟老不是不想挣钱,但他害怕钱真的会“咬手”,不幸被咬住了,你的手将与书法“生离死别”一拍两散。

如果翟老想赚钱,随时都可以。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书画变现成汽车、房子,更不必整天拎着破布袋跑菜市场买菜,雇百八十人买菜都没任何问题。但,翟老真的不爱钱,也不敢爱钱。他只爱他的书法。他怕金钱如刀,挑断了自己书法的筋脉。

第三个三:三个思考

第一个思考:为什么面对翟润书的书法时人们会分成两派?一般情况是:1)圈内人喜欢,圈外人不喜欢;2)男人喜欢,女子不喜欢;3)崇尚个性的人喜欢,喜欢平淡的人不喜欢。而且,喜欢的,喜欢得要死;不喜欢的,讨厌得要命。

即便是书法圈内的人,也分成几派。有的推崇备至,有的喜欢但不推崇,有的认为有创新但太过,褒奖者不乏其人,持微词者亦有之。比如,我听大江就讲过,梅墨生认为翟老的书画不错,但走得远了。

为什么翟润书书法会有这样的争议?

我专文另有论述。今天只想说一个看法。这就是:翟润书是一块试金石,能试出你基因里的艺术含量。

第二个思考:为什么翟润书书风会呈现出如此多姿的状态?

从翟老早些年题写的书名,比如《天涯风雪》,到第一次国展提交的《早发白帝城》,到九十年代前期已臻完美境界的行书、隶书,再到21世纪初年的掺杂了更多隶书笔意的书法,以及到生命最后几年越发古倔的书法,其间,既有苍茫大气,又有天真烂漫,既有润含春雨,又有干裂秋风,既有崇高,又有婉约,既有枯寂,又有活波,这些书法现象正应了古来大家所应有的风格特征。

比如,翟老所题《河北学刊》,完全是魏碑笔法,但这又是翟老自己的笔法;翟老所写《醉翁亭记》,隶书、篆书、行书合三为一,简直能让人看醉;翟老为纪念抗战所写《勿忘国耻》,“扭曲”的线条透露出一个老人内心的家国之痛;翟老所临《兰亭序》,风姿闲散,字字如菊……

我翻着《翟润书书法集》问翟老:“怎么这本集子里的字几乎都有隶意呢?”

翟老回答:“新月,你知道吗?我还要变,我还要变,我还要变!”

翟老似乎听出了我疑惑中的期待,才连着说了三个“我还要变!”

说这话时,翟老昂着苍苍白发的头,望向窗外,目光炯炯。

如果翟老的生命长度再延续五年,我就能看到他所变化的另一种书法风格。

无奈,艺术史上“长使英雄泪满襟”的事例,代不乏人。为之一叹!

第三个思考:为什么翟润书书法幅幅不一样、字字不一样?

翟老写一千幅一样的诗词,风格都不一样;有的书法家写一千幅不一样内容的诗词,风格都一样。这就是大家和一般书家的差别。

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过《毛泽东诗词书法集》,我仔细阅读,发现同样写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词中有几个重复的字,别的书法家,多数都处理得一样一样的;但翟老没有重复自己。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我仔细对比翟老和王镛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感觉在重复字的处理上,王镛有重复,翟老则没有。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需要说明,我也非常喜欢王镛。

我又把翟润书老师早期写的《兰亭序》放大处理,把所有“之”字集合起来,发现没有任何重复的,简直妙不可言,这和王羲之对“之”的处理意态完全契合。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应该是,在有意和无意之间吧!

同志们,大家看,我们今天的会议室里,就有翟老写的《山居秋暝》,这首诗,我估计翟老写了可能不下五百遍,如果我们能凑齐,摆在一起,你放心,每一幅和每一幅都不一样。

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这就是翟老的魅力!

第四个三:三个结果

我断言,翟老已去,但他会像三个人,长留世间。

第一,翟润书是书坛的陶渊明。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个人境,不是仙境也不是俗境,而是真正的“真人”之境,是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的简陋之境,但他精神富足。

第二,翟润书是书坛的老子。面对周王室的衰落,老子只好叹息一声,骑着青牛西踏流沙而去;面对当时书坛的乱象,翟润书淡淡一笑,隐居于都市,日日夜夜,只有一支毛笔伴他。我的新作《书法八大家》第八家写的就是翟润书,他是踏沙的牛,留给世间的是遗世而独立的身影。

第三,翟润书会不会成为书坛的墨子?我欣喜在此,也忧虑在此。墨子学说,在诸子百家中特立独行,戛戛独造,可惜后继无人,薪尽火未传。翟老的书法成就,同样特立独行,戛戛独造,但他有真正的传人吗?他开创了一个书法的新时代,但这个书法新时代可能会像流星一样光明而迅疾吗?每每想及此,背后不免发凉。

翟润书可以大美不言,但“翟粉”不应该不言大美。因为翟润书给了我们文化自信的一个理由。

我从30年前认识翟老,至今对他的书画喜欢备至,且心慕手追,从未间断。可惜,我在写到最得意时,也只能写到翟老师的三四分,这还可能是我高估。高山仰止,我只有奋力攀援。我在建立了“翟润书研究群”这个微信群之后,发现喜欢翟老的同道非常多,今天的研讨会又来了很多翟老当年的同事,翟老已去,你们也是老师,我会常常登门求教的,望大家不累赐教。不为别的,只为一句话——

为往圣继绝学。

我心目中的往圣,首先是马恩列斯毛,还有诸子百家,而在书画艺术上,翟老也是我心目中的“圣”。

(根据赵新月发言整理,有删减)转载请注明出处和作者。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上图:翟润书的青春岁月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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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著名作家书画家韩羽出席座谈会并为翟润书书画展题名,图为韩羽赵新月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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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赵新月与翟润书老师后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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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韩羽为翟润书书画展题字“大美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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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花鸟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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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书写的岳阳楼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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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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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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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题写的部分书名(赵新月制图)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上图:翟润书花鸟画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上图:翟润书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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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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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花鸟画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上图:翟润书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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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翟润书花鸟画

大美为何不言?——赵新月在翟润书诞辰九十周年纪念展研讨会演讲

上图:本文作者赵新月

赵新月,一介书生,党史研究专家,西柏坡学创立者,特型演员,广播节目主持人,专栏作家,雅好诗词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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