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国旅行者到达西欧诸国,他们通常参观两类景点:宫殿和教堂。在宫殿城堡中可以一窥西方贵族之往昔,比以九州共土之古今,不失为怡然乐趣。而教堂建筑的外观结构、内饰的雕塑绘画,却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相去甚远,令人一片茫然。最常见的一个问题,是关于教堂的地面:地上这些不规则排列的一块块石板是什么?

       答曰:墓碑。看看,这上面写着姓名和生卒年呢。

       日前,瑞典的中国游客事件成为舆论的中心,而其中瑞典警方将游客丢在墓地附近也是争论的焦点之一。本期微信旨在提供一个认识视角,从西方墓葬的演变历史去理解一个与东方截然不同的生死观念,为“墓地如何一步步出现在城市中心?”等问题拓展讨论的视野。

为方便读者阅读,博雅君特奉上思维导图一张:

什么!

把墓地建在路边?

荣耀,而非虚无,才是罗马人最根本的价值抉择。

罗马人一直有专门针对墓葬问题的律法。早在公元前451年,罗马元老院就在《十二铜表法》中明文规定“尸体不能在城内埋葬或焚烧”。同样,由凯撒批准并于其死后(公元前44年)颁布的《城市规划法》也明令禁止尸体在城内埋葬。这个规定一直延续至帝国晚期。

伴随着这一系列的禁令,律法也同时确立了罗马居民的“安葬权”。按照规定,凡是罗马人,只要请求,便都有安葬的权利,哪怕是犯人也不例外。

他们认为,死亡会带来污染,因此主张对尸体进行清洗和洁净,并让它远离生者;而且,只有安葬死者的尸体,他的亡灵才能在冥府中得以安息。丧葬的仪式出现过三种类型:土葬、火葬和木乃伊。尽管大多以土葬为主,但在实际生活中,火葬仍然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基本形式。

罗马人非常重视死亡和墓葬。他们真诚地相信,人的灵魂在死后并不会完全毁灭,而是以一种虚幻的方式在阴间继续持存。但是,这种灵魂究竟如何持存,持存多久,罗马人并没有把握。在很大程度上,罗马人对死后世界的态度与其说是一种理性认识,不如说成是一种期望,一种美好的愿望。

他们的这种期望,很大程度上要靠“记忆”来维系。可以说,在罗马人的心里,人死后与其在某个空间里继续存在,还不如在人们的记忆中存在来得更真实。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们可谓殚精竭虑:首先,他们尤其喜欢把墓地建在路边,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并且记住。其次,他们还规定了祭祖的习俗,要求后代必须纪念祖先。许多有钱的罗马人为了让这种“记忆”更可靠、更持久,甚至会在生前雇用很多自由人,让他们每年定期去祭拜他,给他的墓里点上油灯,为他献祭。

不过,在现实面前,“记忆”仍具有极大的脆弱性。并且,死后世界的不确定仍然是个最大的现实。不论他们如何讲灵魂的存在,他们内心仍非常清楚,死后世界可能就是一片虚无。与其过多的渴求和编织死后的世界,不如在现实世界中建功立业,让声名代代流传。因此,罗马人所追求的死后世界,就是如何用现实的成功让更多的人更久地记住。

墓地太贵、

不够用怎么办?

死亡也不再是生命的结束,而成了一种“睡眠”,一段漫长的沉默之旅。

对于1世纪的基督徒的而言,他们还没有专属自己的墓地,绝大多数时候,和异教徒一同埋葬在公众的墓地里。但是,由于露天墓地里的死者经常实行火葬,基督徒无法接受。早期的基督徒,虔诚地相信基督的身体从十字架上复活,又相信自己能蒙上帝的恩泽,身体有一天也能从死里复活。只有土葬,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存身体。

但是,如果基督徒都实行土葬,也会导致土地不足的问题。如前所述,罗马帝国规定只能在城外埋葬尸体;但相对于当时不断膨胀的人口来说,城外的土地依然有限。他们既不愿重复地使用墓地,又没有足够的资金购买大量的土地,因此基督徒开始尝试在地下埋葬尸体。通常的做法是:教会募集资金购买一块地皮,然后沿着地面不断地向下挖掘,藉着微弱的灯光,不断挖掘长廊,并用篮子或者袋子装载泥土,靠长廊拱顶上的天窗照明。挖出一定的空间之后,他们会在墙壁的四周凿出墓龛,供安葬死者。因这种新凿出的墓地是在地下,且常靠近洞边,基督徒便将它称为“κατά κυμβής,即为“洞边或洞下”的意思。按照今天的惯例,则称作“墓窖”。

相对于露天墓地,墓窖有两个最主要的优势。第一,是经济实用。如前,露天墓地的问题是难以反复使用,也没有空间继续开拓。而墓窖则不同。首先它的利用率很高,光一面墙壁就可以凿出许多的墓龛。其次,有了这块区域以后,它还可以继续往下挖掘,空间源源不绝。仅此两点,就彻底地解决了墓地不足的问题。第二,是相对安全。地下的墓窖,不像露天的墓地那样显眼,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从外面遮掩起来,让人难以发现。前面讲过,早期的基督徒长期遭受压迫,他们的敬拜和团聚常常受到政府和异教势力的干扰。现在,有了一块秘密的墓窖,他们就可以在受迫害的时候躲进去,在里面相对自由地活动。

早期基督徒,十分唾弃罗马人对死亡的绝望态度。他们把死人埋到墓地里,称之为 “κοιμητήριον(希腊文,‘睡眠之地’)”,期待真正的永生。这种信念,根本上来自于基督教自身的革命性。根据《圣经》的记载,耶稣死后三日内复活,第一次宣告了人克服死亡、获得永生的希望。不仅如此,耶稣还将复活的希望给了一切信他的人。从此,对基督徒来说,现世的生命就成了通往永生之路的驿站;死亡也不再是生命的结束,而成了一种“睡眠”,一段漫长的沉默之旅。保罗下面的话代表了早期基督徒的共同心声,“我们若信耶稣死而复活了,那已经在耶稣里睡了的人,上帝也必将他与耶稣一同带来”(《帖撒罗尼迦前书》4:14)。

从“记忆”到“睡眠”,基督徒的死亡观念与罗马人相比有了根本性的变化。基督徒的“睡眠”,不是短暂的休息,而是通往永生的一个中间阶段。处在“睡眠”内的生命不再脆弱,也不再面临任何可能的破坏。“睡眠”过后的生命,是实实在在的、有灵魂有身体的极乐世界。这个世界不受时间的影响,永远存在。从“记忆”到“睡眠”,基督徒最终的目的在于,要将一个变动的、破碎的世界变成一个永恒的幸福世界,要将人生命的有限性给克服掉,走向一种至高的无限性。

把墓地迁回城中?

基督教徒接触乃至亲吻死者的遗骨,将它们放置在神圣的地方。

随着《米兰敕令》的颁布,基督教徒们不再面临刀剑和鲜血的危险。此前多次迫害中,有大批信徒不愿变更对上帝的信仰,呼着基督之名赴死,如今应当纪念并宣扬他们金石般坚定的信仰,将他们封为圣人,让信徒们赞颂他们的名字,效仿他们的美德。主教们热衷于到处寻找殉道者的尸骨,进入郊外的地下墓窖,开启密封的墓室,掘出殉道者的尸骨,就地建起教堂,又分出一些尸骨带到别处,让更多的信徒们瞻仰和崇拜。

两百多年来被帝国无情压制的基督教登上历史舞台。由此,西方墓葬习俗开始发生一个重要转变:墓地逐渐从城墙之外转移到了城里。这不仅仅是对罗马传统律法的悖反。一个传统的罗马人会认为,将尸体放置在城墙内就是不可接受的了,掘开坟墓,打搅死者的安宁,还对尸体进行崇拜,简直是既恶心又邪恶。但新兴的基督教圣徒崇拜却充斥着这些反传统的行为:掘墓、移尸、拆分遗骨,甚至在激情的驱动下,接触乃至亲吻死者的骨头,将它们放置在神圣的地方。

比如,君士坦丁一世的母亲和女儿都将自己的坟墓定在罗马郊外自家在圣徒墓地上修建的教堂里,这种做法很快被各个贵族家族效仿,后来蔓延成为整个教会的风气。人们相信将家人和自己的墓安置在圣徒的尸骨周围,可得到圣徒的庇护。于是教堂变成了墓地的群落。随着人口增长,城墙外拓,教堂被纳入城市。这时生者死者之间的根本忌讳早已被打破,葬在城里是无可厚非。

因此自从基督教确立合法地位,圣洁的价值就一举扭转了。死者成为圣徒,受到活人的追捧和顶礼,坟墓在宗教上的重要性大大超出了日常生活区域。从前,看到死人的人因为身上不洁,不能接近神庙;如今,人们蜂拥到教堂里去触摸死人,便感到自己得到了净化。

人们不仅让坟墓堂而皇之地进入了城市,进入了信仰生活中的神圣场所,还极尽巧思和能力,将圣徒的坟墓建得壮丽华美。他们竭力供奉圣徒的遗骨,为遗骨建教堂。教堂与坟墓从这个时期开始就紧密结合在一起。起先是圣徒们的遗骨被各个教堂珍藏,热诚的信徒把自家的墓地安置在周围,以求死后也和圣徒在一起,得到庇佑。约从8世纪开始,主教、本地区的贵族和重要人物葬在教堂内成为了惯例。此后一千年间,所有人的墓地都位于教堂内部或教堂周边的墓园里。而当今常见的公共墓园,要迟至18世纪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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