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的记忆里,镌刻的,是对母亲的惧怕,那惧怕里,甚至带着恨。父亲也是怕母亲的,母亲嗓门儿一高,父亲立刻噤了声。我们兄弟姐妹挨母亲打的时候,父亲也不敢护短,只是事后看一看,揉着伤痛,说,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为我们好什么呢?那时候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不过是一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不过是跟同学吵了一场架,不过是把墨汁泼到了衣裳上,不过是多贪玩了一会儿……母亲统统不听我的分辩,总是顺手拿起物什就朝身上乱打。

那时的我真的搞不懂,曾经是村里一个做会计的算得上知书达礼的农村妇女,在别人面前是那么和蔼可亲,谈笑风声,却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就变成了那么一个霸道的人?

我甚至怀疑过,我不是父母亲亲生的。邻居们在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开我玩笑,说,小平,你是你爸妈在垃圾桶旁边捡的。我信以为真,满以为找到了人生最大的答案,屁颠屁颠地跑回家问父亲,得到的答案,没有,是树上结的。再走山路,看到山坡上一棵一棵挺拔的树,总会想一想,那棵树才是我的亲爸爸。我情愿变回去成一棵树,与大山谋语。

那个时候,我唯一的愿望,是快快长大,长到个子超过父亲。到时,我要把我所受的痛,统统还给父母。十六岁那年,个子猛地蹿高,不经意地,竟超过了父亲。

冲突因一件小事而起,父母半夜还在择菜为第二天上街卖做准备,平时这个时候我都要帮忙的。而那日作业没做就偷偷跑到邻居家看电视,一直看到半夜才回家。母亲叫住我,我随势傻傻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母亲随手拿起一根瓜藤打在我的脑袋上。这一次我没有躲避,而是立即站了起来,将母亲一把推倒地上。然后昂着头看着父亲,带着挑衅的神情。父亲走到我面前,高高地扬起他的手,轻轻地叹了一声,你长大了,举起的手又颓然放下。

第二天傍晚放学,我故意不回家,在外面闲逛,饿了,偷偷跑到爷爷那里吃饱后,一直逛到万家灯火都亮疲倦了。我回家路上想象父母亲发火的样子,甚至想好对策,如果再打我,就干脆来个离家出走。然而那日,父亲没有动手,父亲在屋里弄他的簸箕,一直没抬头。母亲也没有答理我,只是桌上还摆着饭菜。

我没有理父母,兀自一个人进了房间,蒙着头睡觉。那一觉睡得特别香,半夜醒来,听得父母房内有嘈嘈切切的说话声,还伴有母亲的咳嗽和叹息声。我听了会儿,翻个身,又睡过去。

学校一次作文比赛,我得了一等奖。那天放学回家,经过父亲面前的时候,我特意将奖状捏在手里揺晃。但父亲都没有看一下,问一句。

小学升重点初中考试的前一天,我一回家就躺在被窝里,装感冒。待母亲捧着一碗辣椒汤过来,却发现我只是躲在被窝里看武侠小说《马鸣风啸啸》时,火冒三丈地夺过去。我不依,坚持要看完,并且威胁说,如果不给我看,第二天就不去参加重点中学的选拔考试。

父亲走过来,对母亲说,孩子要看就给他看吧,然后阴着一张脸对我说,我只供你到十八岁,十八岁后,你自食其力。为了让我顺利地参加考试,那天父母对我作出了最大的妥协。但那次父亲的话,我听在耳里,想,到底是不爱的,想扫地出门呢。

从此,我叛逆的心越走越远。母亲越不允许做的事,我越对着干。父亲从小对我的不管不顾不问,反而加深了我对他的怨恨。以为父亲对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的妥协,只是因为,父亲原本是不爱我的。

初中时,全国各校里的文学社团遍地开花,仿佛一夜之间大家都成了文学的追求者和创造者。我也不例外,对文学的创作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每天脑海里想的都是创作。我的成绩自然可想而知,从当初下半县第三名的成绩升学,到初二时却到了全班第39名。

对于这样的成绩,在父母面前却没有半点的羞愧感,反而觉得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比高尚的事,老师和父母都无法理解。当班主任和母亲一起在办公室对我进行说教的时候,我却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气之下将手里的《作文》杂志当面摔在地上,甩门而去。

星期天回家,以为父亲这次定不会轻饶我,然而父亲什么也没有说,只吩咐母亲快点做饭。在埋头吃饭的当儿,觉得旁边有个黑影移过来,静静立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那是父亲。

我静坐着不动,空气瞬间凝固成一砣冰。我想,若是父亲这次打我,我定不还手。然而,父亲的手,只是轻轻地落到我的头上,粗糙而柔软。父亲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说,你好好的罢。我不答理父亲,装着埋头吃饭。父亲再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第二天,母亲悄悄地告诉我,那天爸爸哭了,哭了大半夜。母亲说,你这孩子,要把你爸爸伤到什么程度才罢手啊?我一下愣住,就那么愣在一方薄凉的空气中。五月了,花在窗外开得轰轰烈烈,我的心,开始疼。

我安静下来,开始认真读书。

虽然没有顺利地考入高中,却因为在全国各地发表不少的文章而被破格录取到全县的一所中学。父亲当时知道消息的时候,很是开心。但与父亲的关系,一直尴尬着,以往的种种,总是千般滋味万般感受涌上心头。两个人碰面了,也多半无话。

当我很热情地投入到学习当中,美美地做着大学梦的时候,读书的道路却突然崩塌中止。原因是母亲被查出了非常严重的肺病,需要一大笔钱治疗,这个担子显然超出了父亲的能力。

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夜色很沉,我,舅舅和父亲三人坐在一起。父亲一句都不说,整个身子矮了下去,几乎低到了尘埃里。他就那么看着我和舅舅商量着。我看了看父亲,心不知道被什么猛击了一下,生疼生疼。

第二天一大早,都来不及向同学们打个招呼,就跟着大姐夫坐车南下打工,母亲负责去学校给我办休学手续。

身在异乡的我,鲜有电话回家,偶有电话回家,也都是母亲接的。母亲唠叨得很,怕我冷了饿了不会洗衣服……我嘴里在跟母亲说着话,耳朵却竖着,听母亲边上的动静。我希望父亲接过电话,跟我说一两句话,父亲却始终没有。就连母亲故意逗父亲,说,儿子要跟你说话呢。只听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一声咳嗽,说,挂了吧,我没得说的。

改天,与母亲通话,母亲突然要我记得加衣裳,说有冷空气将降临我所在的城市。我很是诧异地问母亲,你怎么知道的?母亲说,你爸天天看天气预报呢,天天看你那里的天气。

随着母亲病情的好转,我渴望读书的心又一次膨胀起来。两年后,我如愿回到了当初匆匆告别的学校,和同学们坐在了一起。当初决定休学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放弃求学的念头,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在打工期间从没有将高中的课本落下,虽然那样的学习非常坚难。

四年大学,父亲从来没有去学校看过我一次,电话和书信都没有。就连当初送我去长沙报名的时候都是母亲带着瘦弱的身子陪着我的。母亲曾要求过父亲,但父亲说,我不识字不识路。可是母亲也不识路啊。想来想去,都感觉不到父亲的温暖。

从没有看过病求过医的父亲,突然肾脏出了问题,全身肥肿,那是我即将大学毕业的事。那时候,我正在为实习的事四处奔波。父亲出人意料地打了个电话给我,问,忙吗?我犹豫了一下,回父亲:忙。父亲没再说什么,只关照,忙完记得回家看看你妈。

我不知道那时父亲已经躺在医院里。当我得知消息时,心一刹那疼得如刀割。

我回家,买了父亲平时最喜欢吃的甜品。父亲半倚在床上,正跟母亲说着话。看到我,父亲脸色一喜,随后又沉下来,没好气地说,不好好工作,跑回来干什么?我慢慢地走到父亲的跟前,把甜品提到父亲面前晃,说,我买的。父亲“哼”了一声,那声哼里听出温柔来。

我打来一盆热水帮父亲洗脚。我握住父亲的脚,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复而紧紧握住。那是怎样的脚板啊,好像故乡的泥泞小路坑坑洼洼。父亲用他的手,轻轻的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紧紧地抓起我的手,像老朋友一样对着我笑,眼眶里多了一点湿润……我和父亲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那一刻我终于知道,这个我误解了二十多年的男人,是这么渴望跟我握手,好把他手心里的温暖,传递给我。

作者简介:

刘小平,钟情于旅游和笔尖上的闲情。在外打工近二十年,有文章散见于《湖南日报》、《三湘都市报》、《邵阳日报》、《广州日报》、《南方工报》、《农民日报》上。目前在深圳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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