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刚才说,相对主义主张,不同立场之间没有共同的价值标准,因此是无法沟通的。相对主义在有可能有道理的地方设立一道墙,在有可能互相理解的地方拒绝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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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著名哲学家陈嘉映做客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人文高等研究院主办的“艺术与人文高端讲座”,以“普遍主义与相对主义”为题现场开讲,他指出,克服相对主义,不是靠上升到普遍者,靠的是在貌似不可沟通的地方发现可沟通之处,促进两个个殊者之间的相互理解。

原文 :《相对主义:在可能有道理的地方设立一道墙》

作者 |首都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陈嘉映

图片 |网络

相对主义与普遍性

相对主义在哲学和一般的话语中总是被当作负面的东西论说,一说就说到我们不要陷入相对主义的泥淖,或者当一个人发表某一种观点,有点相对主义的嫌疑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声称我这并不是相对主义,可见相对主义天然就不是好的,而克服相对主义一般被想成是要确立绝对的标准或者上升到普遍性,以普遍性来克服相对主义。

关于普遍主义的主张,我选择基督教神学家汉斯·昆做一个样本。汉斯·昆是我特别尊重的一位神学家,一个开明的现代人,他不认为基督教是唯一的拯救之路,其解决方法是区分了三层标准,我们就讲两层,即最普遍的是人性的普遍标准,特殊标准就是基督教标准。基督教的上帝具有怎样的普遍性呢?汉斯·昆说,真正的上帝是最普遍的,他超出基督教,是所有宗教的上帝,在末日的时候,基督教消失了,真正的宗教就是真正的人道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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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斯·昆)

那么,既然有人性的普遍标准,为什么还要设立特殊的标准?既然特殊标准都要符合那些普遍标准,为何不直接说我们作为一个大写的人、普遍的人呢?汉斯·昆的回答是:只有当某种宗教(对他来说就是基督教)成为我的宗教的时候,对真理的讨论才能达到激动人心的深度。

我同意,只有当一件事情、一个道理、一种信仰、一种文化,与你休戚相关的时候,你对其中存在的问题才会深深地激动。但是,人们并非只深深激动地讨论真理,人们深深激动地互相斗争、互相残杀, 往往也同样因为一种特殊信仰或文化深深涉入人心。

汉斯·昆像大多数论者一样,从抽象层次来理解普遍性,然而,这条思路无法把我们从相对主义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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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

相对主义跟我们的感知和认知相关

我们重新审视就会发现,很多分歧、冲突、斗争跟相对主义无关。相对主义是跟我们的感知和认知相关的东西。例如,赤裸裸的利益冲突跟相对主义没有关系,一般也不可能靠调整人的感知和认知来加以解决。利益之间的分歧和斗争,一般来说不是靠改变人的认知来解决的,往往是靠斗争,靠巧取豪夺,靠谈判,这一部分是人类生活中的巨大的部分。但谈判与改变认知不是一回事,我们不能把一般的这种谈判的共识和我们理解中的所谓共识混为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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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常被看作相对主义的是带有视角的认识,但我想说,视角也并不都带来相对主义,横看成岭侧成峰,你站在那里看的是岭,我站在那里看的是峰,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这个事实并不支持尼采所主张的视角主义。首先,各种视角并不是平等的,有的视角让你能看到广阔的景观,有的视角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其次,无论在日常生活还是在理论争论和讨论中,我们经常可以转换视角,从而克服片面性。

公有公的立场,婆有婆的立场,他们的看法因此的确会有不同。但这不意味着公和婆不能在一定程度上转换视角,不能通过交流和沟通互相理解。真正说来,相对主义是这样的主张:你我持这样的立场、看法是没理由的,因此不可能通过交流和沟通发生改变。换言之,相对主义就是在有可能沟通的地方拒绝沟通,在有可能讲道理的地方拒绝讲理,在有可能提供理由的地方拒绝提供理由。人们往往这样看待价值问题,例如,休谟曾说:“价值不受争论影响。对一个标准和道德价值与我不同的人,我可以不同意但不能和他理论。”然而,我们持有这样的价值观或那样的价值观,通常都是有理由的。例如,伊斯兰教特别强调洁净,要洁净当然是有理由的,这是说,你不是伊斯兰教徒,但你也同样能够理解人要洁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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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相对主义:理解他者

相对主义在有可能有道理的地方设立一道墙,在有可能互相理解的地方拒绝理解。这就牵扯到我们到底怎么理解,或者更具体来说如何理解他者。

我们刚才说,相对主义主张,不同立场之间没有共同的价值标准,因此是无法沟通的。普遍主义则主张,所以,我们要超出各自的立场,找到一个共同的标准,大家都站到这个共同的立场上来。这两者看似相反的主张实际上都预设说:如果没有绝对标准,就没有标准;如果没有普遍真理,那就是没有真理。这是我致力去瓦解的深层观念。我的想法,简单说,没有绝对的热,但我们仍然知道今天比昨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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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又说到,我们不是伊斯兰教徒,但我们同样能够理解他们为洁净提出的理由。这似乎是说,洁净是你我都接受的价值,这不又回到了抽象普遍性吗?不是的。价值、制度等等都坐落在特定的历史中。伊斯兰教的洁净观念坐落在伊斯兰穆斯林生活中,我们的洁净观念是坐落在我们的文化中。我们的对话不是把洁净从所有这些文化中抽离出进行对话,相反,我们总是连着他的文化和现实状态去谈论洁净,洁净不是一个共相,而是不同文化的交点。同样的道理,我们理解民主制,单看理论是看不明白的,你要去读英国史、菲律宾史、印度史、伊朗史,你对民主制的理解依托于这种制度的实际生成和实际运作。

你要连着对方的实际情况来理解他,这使得理解变得相当困难。但我要说,让理解变得困难的,更在于你也有你的价值,你的价值也连着你的实际情况。如果说得更绕一点儿,你只有参照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才能够看到他的看法有道理没道理,而你已经对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有自己的看法。如果你没有自己的看法,你就看不出别人的看法有道理没道理,你也就无法理解他者。有人认为,要理解别人,自己必须是无立场的,这是被过于浮面的逻辑误导了。实际情况是,只有自己有看法的人,才能够理解别人的看法。但也因此,真正的理解从来都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你已有的理解总在妨碍你对他者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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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所说的理解他者,指的不是从外部去了解,比如为了捕捉更多的鲸鱼,你就需要了解鲸鱼的活动规律,为了剿灭那些极端分子,你就需要了解他们的活动规律,甚至去了解他们的想法等等,这些是策略性的了解和理解。这里所说的理解,是共情性质的理解:理解他者的种种做法、想法,确实有他们的道理。这些道理是真实的道理,对你也有效的道理,因此,理解他者也是一种自我理解,理解他者改变你自己。《现代性的神学起源》的作者米歇尔·艾伦·吉莱斯皮曾这么说:我们对宗教极端分子的所作所为深感困惑,“这种困惑部分是因为我们对这些现代性的反对者极度无知……我们无疑需要更充分地了解他们。然而,问题要比这深刻得多,因为我们不仅不理解这些人,而且也不理解我们自己。”我们总在觉得我们要克服的是他者的相对主义,他竖了一道墙,不让我们进去,但是有可能这道墙也是我们自己设的,就是我们自己不愿意真正去理解他者,只是要把自己已有的看法加给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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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他者理解你,你就要努力理解他者。否则,你说的那一套就是平常所谓的讲大道理。你越是坚持你那一套是普遍真理,他越是坚持他的相对主义,坚持竖一道墙: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他竖这道墙,不一定意味着他天生不想说理,倒可能意味着你说理的方式出了问题。年轻人、弱势文化保持那种相对主义态度,常常包含这一方面。

这里我要说明一点,对他者的人生态度、宗教信仰等等的理解,不是要获得共识,做买卖所需要的那种共识,有共识就成交,没共识一拍两散。我可以理解你的生活态度,可我还是不同意,这个要在“理解与接受”这个论题下讨论,这里无法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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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相对性的限度

我前面说,要克服相对主义,不是靠上升到普遍者,靠的是在貌似不可沟通的地方发现可沟通之处,促进两个个殊者之间的相互理解。

我试着勾画出这种理解是处境式的理解,正因为它是处境式的理解,因此,这种理解是有限度的。前面说过,很多事情跟说理没关,例如赤裸裸的利益冲突,这需要通过谈判、赤裸裸的斗争等等去解决。

我要说的是,即使在可以说理的场合,说理也是有限度的。因为道理编织在处境里面。做一件事情是有道理的,不等于说,是这些道理决定了你做这件事情。你成为画家,他成为音乐家,各自都有理由,但不是这些理由使你和他成为画家和音乐家。这些理由是在种种际遇中起作用的。一种做法和看法有道理不等于它们是由道理决定的。我们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这些道理抽离出来讲,但是抽离得越远,它就越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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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相应,克服相对性也是有限度的。我不竖一道墙,我愿意听你的道理,但这些道理仍然要跟我的特殊处境联合起来才能起作用。道理可以改变生存,但不能取代生存。正因为如此,一个讲道理的社会仍然是一个价值多元的社会。我想说服你,当然是因为我认为自己是对的,然而,我们不仅不要指望说理改变他者的基本立场,我们甚至不应该有这种指望。麦金泰尔概括伯林的一个重要主张说:“尽管我们也许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自己只认同各种道德哲学和政治哲学之中的一种立场,我们也不该期望任何一种立场在辩论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用我的话说,一旦你完胜,一旦你的道理风行无阻,全世界都跟着这个道理走了,这世界也就没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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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金泰尔)

一些哲学工作者对哲学的任务有很深的误解,好像哲学之外提供的都是局部的临时的解决方案,只有哲学在思考终极问题,一旦他们思考通了,就会提供终极的答案。完全不是。哲学只是让问题在什么地方能够更鲜明地显现出来。哲学不可能提供解决认知分歧的一般方法。解决任何一个分歧和争论,都要靠你对具体问题的熟悉,参与其中,具体地发现在哪些看似没有道理的地方其实是有道理可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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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理不是用普遍道理来说服各种特殊的道理,说理是个殊者之间在同一个平面上的对话。哪怕你是一个普遍主义者,一个世界主义者,你也不比我们更高,世界主义者就是我们这些特殊主义者的一种个殊者。我们要把整个目标掉过来,我们不是要通过个殊者来实现普遍性,我们讨论各种各样普遍的问题,是为了借道普遍性实现个殊者。我们最后是希望能够造就那些开放的特殊者,而不是要上升到普遍理念。

(感谢凤凰网国学频道为本文整理提供的支持)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64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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