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苏斌

当是活到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热闹就呼朋唤友,想清静就闹市遁形的地步。 (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7月4日《南方周末》)

2017年初春某天,我和徐新霞、韩少功相邀,前去301医院海南分院探望苏斌。听说他肺部有个5.7×3.5厘米的肿块,病理活检确诊为肺腺癌,已经到了中晚期,预估生存期只剩3到6个月了。应苏斌本人强烈要求,带去的慰问品竟然是香烟,这本身说明,我们已经把这次探望当成了临终关怀,既然他的病情不会因为少抽两条香烟而减轻,又何必不让他按自己的嗜好最后过把瘾呢?当然,我听说他要求带香烟的时候,不免怀有一丝丝怀疑,不知道他这种出格的表现,到底是故作潇洒,还是真的视死如归。

我们走到胸外科的走廊上,远远听见苏斌在他的房间里高谈阔论,声音倒是底气十足。推门一看,果然,苏斌正兴致勃勃跟他妹妹妹夫白话呢,除了脸色不怎么好,完全不像得了绝症的人。看见我们进来,他二话没有就伸着手冲过来,直接从新霞手中抢过烟盒,迫不及待撕开、点火、深吸、长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样子真是被烟饿着了。连抽两根之后,苏斌才腾出嘴巴跟访客说话,将这次生病的过程,从头描述一番,大约是一场大醉之后,高烧、寒战、剧咳、胸痛、吐血、吐脓……病情煞是凶险,吃了一阵中药,症状有所减轻,到西医院做了穿刺,结果大为不妙,便还是送肉上砧板,准备按地球人最常规的办法,开一刀去了病灶再说。说起这些的时候,苏斌嘻嘻哈哈似乎很轻松,还说这几年本来睡眠不佳,自从被确诊得了这个病之后,反而每晚都一觉睡到大天光。事已至此,我们除了东拉西扯说些宽心的废话,还能干啥?除了更加怀疑他在人前装硬汉,还能真的相信癌症治好了他的失眠症吗?告辞出来,我们可能都在想,也许不久将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了。

不期就在第二天,我们听到的消息却是苏斌决定不做手术,而且连出院手续都没办,就打道回府了。新霞在电话中问我,咱们昨天没说过劝他别做手术的话吧?我很肯定地告诉她,绝对没有。再者说,苏斌也不是一般人儿,会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因为旁观者的几句闲话改变主意吗?新霞想想赞同道,也是。至于他在关键时刻改变主意到底因为什么,我们当时谁也猜不着,好久以后再听苏斌自己说起,忍不住要哈哈大笑。说他不是一般人儿,还是有依据的。

话说早在1985年,刚从某大学哲学系研究生毕业的苏斌,被分配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我恰好在该社《芙蓉》杂志当差,于是成了同事。中午大家都在职工食堂吃饭,饭后就在办公室扎堆儿聊天。那时候整个文化出版界都处在精神亢奋期,年轻的从业者个个着急催肥自己的头脑,到处寻找时髦的书来看,把罗素、尼采、叔本华、萨特、加缪、波伏娃们挂在嘴上。苏斌学的是西方现代哲学,在这样的海聊里明显占有优势,开讲之际口若悬河,胡塞尔、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这些对其他人来说还相对陌生的名字,经他一吹星光满天,听众们自然也要高看他一眼。没想到有一天,这位学富五车的哲学新人,犯了一个当初听起来挺惊人、现在想起来小儿科的错误,因为一件小事掌掴他的顶头上司。那会儿苏斌毕竟初出茅庐,一个并不怎么严重的处分,却大大影响了他谈哲学的雅兴,我们的午饭沙龙缺了主讲人,也渐次散了。

过了不几年,我们全都离开湖南,迁居海南。我参与了刚组建的《海南纪实》杂志,苏斌投奔了新开张的海南出版社。虽说所在单位都属海南管辖,各自的活动范围仍在海峡以北的广阔天地,相互之间很少联系,有关苏斌的消息,多半是听来的,一开始也没什么出人意表的动静,无非当了编辑室主任,出了些赚钱或者叫座的书而已。到了1996年前后,我听说苏斌开始折腾电视剧,正着手组织长篇连续剧《雍正王朝》的创作。当时我的感想是这家伙真胆儿壮,写小说的人都将影视创作视为畏途,他一个学哲学出身的门外汉,想在这块地盘大展宏图,岂非痴心妄想?

事实证明我的预测完全错误。1999年,44集的《雍正王朝》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间一经播出,立即成为全国观众热捧的剧目,圈里圈外好评如潮。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还在一些地方电视台不断重播。我在不久之前,跟着中央台11套的重播,又把《雍正王朝》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真心以为称得上中国历史剧经典之作。难怪有网友评论说:没看《雍正王朝》时,觉得《康熙王朝》多好看,看过《雍正王朝》,才知道《康熙王朝》有多不好看;《步步惊心》跟这比,就是过家家。苏斌是这部电视剧的总策划之一,也是制片人之一,需要做的功课,需要花费的精力,不言而喻。这次“触电”成功,让苏斌拍电视的热情一发而不可收,他2004年又担任了30集电视剧《李卫当官》的总策划和制片人。这就引发了我的一份好奇,他在做电视剧的时候,是不是早把自己的主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海南出版社建社40周年之际,纪念册主编、前社长袁大川先生邀大家写写出版社的人和事,我突然想到了苏斌。于是在开写之前给他本人发信,想知道他把副业做得风生水起的那些年,是否对主业有所影响。苏斌回信告诉我,他所经手几乎所有重要的图书都是这期间出版的。苏斌后来当上了海南出版社的总编辑,想必跟他骄人的业绩不无关系。

这就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了。因为我们都知道,苏斌同学除了热爱工作不分主业副业,热爱读书强闻博识,热爱诵经打坐谈佛论道,还热爱麻将热爱酒杯,热爱交结四海豪杰与八方美女……他到底用什么办法,把这些排名不分先后的项目一一打点清楚,而且还项项不甘人后呢?对此,如今的苏斌自有一解:那时年轻,精力旺盛。可即便是年轻,精力旺盛,要同时捣鼓这么多事情,一般人也是断断做不到的。就算如苏斌这种不是一般人儿的同学,也得付出代价。依我看,苏斌身染恶疾,就是为此付出的代价。

那次“临终关怀”之后,听说苏斌去了北京,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了一位做中医的老朋友,对人家说你放手治,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实不相瞒,虽说本人也是中医拥趸,但耳闻目睹过太多亲友罹此绝症,西医中医治来治去,仍然驾鹤西归的例子,不得不相信该病一到中晚期,西医手术无力回春,中医猛药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按照常识和经验,大约不出一年,我们就要接受这样的现实,又一个有为有趣的朋友,从我们中间抽身而去。

苏斌又一次让我们惊奇不已。也正是一年大限将近的时候,我接到苏斌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已经病愈返琼,要设宴招待各位朋友,让大家见证他起死回生的现状。我怀着将信将疑的心情如邀而至,眼见得红光满面谈笑风生的苏斌,在席间频频举杯吞云吐雾,不得不相信奇迹的确已经发生。苏斌似乎并不把自己的身体,当成带裂纹的薄胎瓷器仔细伺候,依旧是酒照喝烟照抽夜照熬。打从患病,苏斌一直拒绝服用西药,此时连中药也完全停止服用了。

谈话间,我问他当时究竟为何突然改变主意,放弃301医院迫在眉睫的手术,跑去北京以中医来赌命。苏斌笑曰,要说这个还得感谢301胸外病房势利眼的小护士,她没收了我的中药罐,不准我吃中药。幸好此一举歪打正着,苏斌病歪歪地去了北京,又雄赳赳地回到了海口。经过几家医院的复查,胸部那个肿块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位从业三十多年的肿瘤专家直呼,这种情况从来没见过!于是,我们又有了机会再听他恣意汪洋尽情忽悠。

今年春节,海南出版社首任社长洪寿祥先生设私宴招待朋友,居然联系不上他的爱将苏斌,着实叫我们担心此人是不是旧疾复发闭门不出了。几个月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斌又高调现身了,说起关机失联的原因,再次让我们眼镜大跌,原来是女儿的家务小事,让他心情大坏几近抑郁。这就奇了,一个连生死都不当回事儿的人,怎么会为儿女常情举轻若重呢?按苏斌自己的说法是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之后,他已经参透了生死,活得更加自在了。

此话何解?以我的揣测,当是活到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热闹就呼朋唤友,想清静就闹市遁形的地步。由此看来,苏斌这辈子还活得挺值当的,称他为奇人也不为过。

蒋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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