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花样年华

都说《花样年华》(2000)是《阿飞正传》(1990)的下篇,王家卫本人明显也乐于朝着这个方向延续他的电影神话,但我总觉得无论从男女情事的主题到影像风格的经营,它都更接近《东邪西毒》(1994)。王家卫将榆林痴男怨女的故事搬到六十年代的香港来上演,却把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减至最少,只剩下一对感情受挫的盛年男女。缘起缘灭,本来就虚幻难测,天下男女莫不如是。据说《花样年华》的街景是在泰国拍摄的,看不出半点香港六十年代的实感,影片中只以街边墙上张贴的几张传统中成药广告略作交代;一如《东邪西毒》里黄沙遍地的大荒漠,王家卫不是要重塑某个特定年代的社会氛围,而是要营造一种抽离于社会现实的心理空间。

看《花样年华》时自然难免想起费穆的《小城之春》(1948),情欲的故事也是在一个抽离了现实环境的空间里上演着。在颓败的小城里,男女演员的身体在破落萧条的院宅里或逶迤荒凉的城墙区活动着,犹如在舞台上,每一个眼神、每一下肢体的移动、每一句有意无意的对白,皆演尽了当局者情难自禁的心惊肉跳。镜头下的溶溶月色,客房里骤明骤暗的电灯、摇曳闪烁的烛光、幽香清丽的国兰,更处处散发出令人醺醺欲醉的诱惑力。《花样年华》也是一部关于情欲的电影,说得简单点,它说的就是一个偷情的故事,而整部作品的设计都在一个“偷”字上。

拥挤的空间,令两具陌生的肉体在接触与不接触间迄自酥着,而镜头也就理直气壮地盯着女主角苏丽珍(张曼玉)扭坐着看丈夫打麻将的水蛇腰和丰臀,或轻扫她那脚踏高跟鞋绣花拖鞋的性感小腿,让观者有偷窥的乐趣而没偷窥的猥琐。影片没有交代有夫之妇的苏丽珍和有妇之夫的周慕云(梁朝伟)到底有没有共赴巫山,正突显了王家卫的聪明;我们只能凭想象去臆测,更增添了偷情的悬疑和情趣。一对男女被困周慕云的房间一场,令人想起多哈斯(Magueritte Duras)的小说《情人》(L’amant)中描写中国情人和法国小女孩在中国城的单身公寓里幽会的情景——“城市的喧嚣是那么近,听着它摩擦着百叶帘的声响,仿佛人群正横过房间。”窗外人声沸腾,屋内的人却正在享受着“那肉欲的幸福底绝望”。但《花样年华》里没有绝望;绝望要有情,而它却无情。要是王家卫干脆只拍一个单纯的偷情故事,倒也罢了,男女肉身的无边风月,本来就不一定跟“情”字挂钩;影片将男女主角的“另一半”(张耀扬和孙佳君)隐形处理,是早已把他们从感情世界的复杂肌理里抽离了出来,放置在一个非人性的环境里,共同进行一场情欲角力。片中“另一半”们绝无仅有的几句对白,都刻意地不带感情,仿似来自另一度空间。但王家卫却偏要为影片披上“情”的华丽外衣,因而片末周慕云往吴哥窟埋葬心底秘密的一场戏,也就难以令人生出情随事迁的感慨来,反倒更接近伪辞了。

电影与人生

电影节试片期间看了关本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摄氏零度》(2000),很喜欢,当下就联想到杜鲁福的《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 1973),没料到那么巧,创造社也在这个时候发行这部经典之作。每部电影中的演员,本身都可以是一则动人的故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摄氏零度》中,梁朝伟因为拍摄王家卫的《春光乍泄》(1997)而被困在言语不通的阿根廷首都,了无止境地等待,夜里故人入梦来,来的竟是母亲;他萌生出一走了之的狂想来。谁说不是,电影本来就是等待的艺术——等就位,等情绪的配合,等导演的灵感,等阳光,等云……《日以作夜》里的亚历山大忆述一段小插曲——一名好莱坞女演员看完自己主演的影片说:这是我拍的吗?印象中我只是等待又等待而已。据说这话出自初到好莱坞的嘉宝之口。然而,电影也同时是停不下来的艺术,摄影机有时候会小息片刻,电影的精灵却永远活跃;片中女主角茱莉(杰奎琳 · 比塞特)精神崩溃之下说的一句话,第二天却被导演弗朗(杜鲁福自演)挪用,变成了戏中的对白。电影与生活的界线到底在哪里?

张国荣为了《春光乍泄》中角色的需要而学跳探戈,他的舞步由生涩而渐渐得心应手起来。犹记得年前看卡洛斯梭拉(Carlos Saura)的《探戈狂恋》(Tango, No Me Dejes Nunca, 1998),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老先生跳探戈时那双勾魂摄魄的脚,它们躲藏在笔挺的西装裤管和擦得光亮的皮鞋里面,稳操胜券地引领着年轻的对手,分毫不差的纯熟舞步充满了性的挑逗。关本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摄氏零度》里没有泄露丁点儿张国荣于拍摄期间的私人故事,但那隐隐透着霉味的空气和午后室内懒洋洋的光线,却总会带给我们无限的联想;《日以作夜》中台前幕后工作之余不 忘谈情,欲望不会因为有人喊“开麦拉”而停止蹦跳。当然,在杜鲁福的电影里,情欲的渴求永远来得鲜活和理直气壮—因为鲜活,所以显得神经质;因为理直气壮,所以平常人的道德金刚箍不一定派得上用场。

对于杜鲁福,电影和女人,大抵分离不了。《日以作夜》中的阿方斯(由永远长不大的让—皮埃尔·利奥德饰演)四处问人:女人有魔力吗?亚历山大说,有些有,有些没有;负责道具的贝纳说,女人的魔力在她们的一双眼。杜鲁福可能早已想到了四年后才拍的《爱女人的男人》(L’homme Qui Aimait les Femmes,1977)。电影如女人,同样魅力非凡。《布宜诺斯艾利斯 · 摄氏零度》中的两个台湾女孩,便因为参与了《春光乍泄》的拍摄而改变了人生的方向,片末却以一个全景作结─ 一对男女在草地上逗小孩玩耍,大概是王家卫和他的妻女。画外传来王家卫的声音:电影不是生命的全部,希望能学会将二者分开。杜鲁福也尝试解答这个问题:电影能超越人生吗?《日以作夜》没有给我们任何答案,但它让我们看到了人的脆弱不安以及对死亡的恐惧,而又不吝啬展现拍电影的欢愉。

《梦余说梦:黄爱玲电影随笔集》

黄爱玲 著

北京大学出版社

《梦余说梦》是当代著名电影评论家、影评人黄爱玲的经典代表作,内容包含了作者2002年以来创作的近百篇重要的电影评论文章。

黄爱玲的电影文字独具一格,篇幅短小,优雅动人,注重个人感受,不摆理论架子,具有极强的可读性。作者具有真正的将电影和人生融为一体的感知力。电影在书中不是文本分析对象,而是一个个性格鲜明、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正如戴锦华所言:“爱玲的影评文字一如其人,素朴而典雅,平实而醇厚,娓娓道来,余味悠长。在观影谈影间,她投注了自己生命的晖光与温热。”

作者尤爱法国新浪潮电影、香港本土电影,并对日本经典电影和大陆第五代导演作品有极为精深的研究,是所有电影爱好者必读、必备的观影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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