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一个雾霾萦绕的夜晚,堵在东三环上,只见一牙金黄的月亮,从高楼的腰间探身而出,忽然就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

这句话,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端。怎么个“现代”,学者们做过无数分析,但不知道有没有人从月亮下手。小说正文一开篇,鲁迅就把“狂人”和“月光”联系起来了,这纯然是现代人的感受,月光和疯狂,更是西方文化的固定搭配。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汉文化圈,月光下出没的女鬼狐妖是有的,但那多半是要跟书生谈恋爱,想找一个月光下的疯子并不容易——常见的是李白那种,“对影成三人”,是月光下的逸兴横飞;或者是杜甫那种,“清辉玉臂寒”,是月光下的绵绵思念。“月光光心慌慌”,这是美国恐怖片;“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这才是我们的版本。

清·余集《梅下赏月图》

我们对月亮的美好感情,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日者,阳之主”,“月者,阴之宗也”。祭祀日月起源很早,大约周代已有“朝日夕月”的祭礼,按后人的解释,春分早晨祭日,秋分晚上祭月——这时离中秋节登场还早着呢,对于唐以前的中国古人,秋分的月亮可能才是最圆的。

汉代的画像石上,经常能看到东王公、西王母的图案,西王母身边有时还能看到捣药的小兔子。神话系统的演变很复杂,会不断融入新的元素,要搞清神仙的前世今生和亲属关系是很麻烦的事。《山海经》里的西王母,“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完全就是半人半兽,形象恐怖;不过随着道教等因素的加入,这位女神的模样慢慢就变了。东汉时期的《吴越春秋》里有句话:“立东郊以祭阳,名曰东皇公,立西郊以祭阴,名曰西王母。”这是把西王母直接跟月神联系起来了,所以也有人说嫦娥是从西王母演变而来。

《山海经》中画风清奇的西王母形象

总之,那时的月亮,是祭祀对象,是神,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祭的,秦汉的日月祭祀是皇家的特权。秦雍地建有日月祠,山东有日主祠、月主祠。汉武帝时,祭日用牛,祭月小一号,用羊和猪。汉魏以前,没有民间祭月的记载,更别说围绕月亮的民俗节日了。祭月始终是皇家礼仪的一部分,传之后世,现在北京西城高耸着一座电视塔、变得可怜巴巴的月坛公园,就是明清皇帝祭月的地方。

想必,那轮作为祭典主角的月亮,是天地秩序、阴阳和谐、万物周行的一部分,就像人也是这秩序的一部分,古人不会理解,鲁迅为什么要写一个人月下发狂。

要说我们的月亮能让人产生什么不适的联想,那就是蟾蜍——不过这也纯粹是现代人的不适,在古代蟾蜍是吉祥动物,五毒之一,能辟邪,所以嫦娥姐姐化为蟾蜍,美人变成癞蛤蟆,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这要先从嫦娥的身世说起。

《山海经》中多次提到一位叫帝俊的天神,他有两个妻子,羲和和常羲。羲和生了十个太阳,常羲生了十二个月亮。

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大荒西经》)

《山海经》中的常羲浴月

按学者们的考证,常羲就是后来的嫦娥。她生的十二个月亮,是指一年十二个月。貌似这是一位主管时序的女神,她理应守护自己的月亮宝宝,所以奔月是必然的吧。

嫦娥奔月,在早期传说中并没有寂寞地挥舞广袖那般浪漫风流的姿势,她一抵达月宫,就变成了癞蛤蟆。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羿妻嫦娥窃之奔月,托身于月,是为蟾蜍,而为月精。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和。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摘令伐木。(《淮南子·览冥训》)

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羿请无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以奔月。将往,枚筮之于有黄,有黄占之曰:“吉。翩翩归妹,独将西行,逢天晦芒,毋惊毋恐,后其大昌。”姮娥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蠩。(张衡《灵宪》)

在这两个故事里,我们的月球居民差不多全了。两个人:嫦娥和吴刚,两种动物:蟾蜍和玉兔,还有一棵桂树。而且,西王母作为不死药的拥有者,也和嫦娥联系起来了。《灵宪》里嫦娥问卜的故事尤其有趣,巫师告诫她,即使遇到天色晦暗也不用惊恐,繁荣昌盛终将到来。一次背叛,一段孤独旅程的尽头,是光明吉祥的拥抱,犹如月亏到月盈——这就是我们先人乐观的信念吧?

刘凌沧·《

嫦娥奔月

美丽的月光让人产生亲近的愿望,皇家的权威不会永远牢靠,何况还有诗人的浮想联翩,月亮女神慢慢褪去神圣的面纱,从天上掉到民间,成了人们的玩伴——唐朝人已经开始“玩月”了,各展才华,把天上那轮月亮,玩成了另一个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张九龄《望月怀远》 )

三五夜中新月色,一千里外故人思。(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中秋赏月在唐代已成风尚,佳词丽句层出不穷,月光与思念,中秋与远方亲友之间的联系,成为一种牢固的诗歌意象。除此之外,唐人还有一种非常好玩的看法,似乎认为又大又圆的中秋月有照妖镜的功能。

唐时有一俗说,后世无传,余读唐诗得之。如张祜《中秋夜杭州玩月》:鬼愁缘避照;李颀《中秋对月》:万怪想潜行;方干《中秋月》:当空鬼魅愁;孙纬《中秋夜思郑延美》:中秋中夜月,世说慴妖精;释可朋《中秋月》:迥野应无鬼魅形。似月至中秋,功同古镜。然则妖狐拜月,多不在中秋之夕矣。(钱锺书《管锥篇》)

钱锺书先生说的“妖狐拜月”,倒是一个带点鬼魅色彩的传说。据说狐狸修炼内丹,要顶着人的头盖骨,向月叩拜。不过月圆之夜,朗照四方,就连妖狐鬼魅都躲得远远的——我们中国的月亮就是比外国圆,非但不叫人发疯,还可以辟邪呢!

唐人的月亮,是诗的月亮,宋人玩月,玩得更high。中秋在宋代真正成了一个固定节日,无分贵贱,举国狂欢。

南宋·马远《举杯玩月图》

“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连坐至晓。”(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

“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王孙公子,富室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有宴,团圆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更,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晓不绝。” (南宋吴自牧《梦粱录》)

宋人过中秋,是要纵酒狂欢玩通宵的啊。这是玩乐的节日,也是做生意的好日子。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苏东坡才能发出“但愿人长久”的美好祝愿,要像我们今天这样吃顿饭送盒月饼就散了,哪来的诗啊。

月亮在唐宋之时堕入凡间,慢慢地平民百姓也开始拜祭,求科举高中,求赐美貌,求婚姻求子嗣,求这求那,绝不拿神仙当外人。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记载了民间祭月的风俗,作为供品和节令食品的月饼,大约也是在明代登场的。这时月光菩萨也亮相了,印着菩萨和捣药玉兔的月光纸,在市面上花几文钱就能请回家。清朝出现了“兔儿爷”,这花花绿绿的偶像,进一步失掉了尊神的气派,成了孩子心爱的玩具。

兔儿爷现在成了北京中秋形象大使

显然,能吟诗作赋、一起玩耍的月亮,能诉说心愿、寄托希望的神明,是绝不会让人感到恐惧的。对月亮信任、向往、赞美的感情,是我们中国人独特的文化基因。

月已中秋,预祝大家团圆如意。

清·陈枚《琼台玩月》

文| 远道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